李束为这个时期的小说趋于深沉、冷峻,正是由于他对当时时代有了更为理性的思考所致,如《迟收的庄禾》写的是大跃进以后三年困难时期,主人公张二货一家没吃没喝,到了“挽起肠子死在坑上”的边缘,认为靠集体靠不住,只能靠自己,他说:“受罪是自己受,不要留后患”,于是偷偷地在离村很远的山坡上开了一块自留地,庄稼熟了却不能收割,甚至不能承认是自己种的。这“后患”却是自己招惹下了,这“后患”是一个幽默的悲剧。饿着肚子不能去收割已经熟透了的粮食,主要怕扣上一顶“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帽子,此情此景,令人深思。《玉成老汉》中的石玉成和石延山等,对当时政策不满,为了自己家人的温饱去开几亩荒地,无非是为了生存,但当时的政策是不允许的,认为“自留地”“小块地”是小农经济的尾巴,要一刀切掉。对于农村越来越严重的极“左”路线,作为人民作家李束为“既要拥护党的政策,又要直面现实,于是作家一面批判种自留地行为,一面又将巨大的同情给予这可怜的农民,一边鞭挞,一边抚摸,一位正直的作家不得不具备这双重性格。”即使如此,李束为在“文革”开始也难逃厄运,1969年被当时《山西日报》点名公开批判,说他“恶毒攻击三面红旗,声嘶力竭地鼓吹走资本主义道路”,诬为“三反分子”。一个忠于现实主义的作家,一个关心农民命运,为农民温饱而呼吁的作家为此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当然,由于真实反映农民生活而遭到批判,恰恰证明了这位作家的可贵的现实主义精神及其作品珍贵的历史价值。
在“山药蛋派”的形成发展过程中,束为以自己在小说上的创作实绩,做出了应有的贡献。但他并未因此止步不前。在新时期的文学创作中,他没有沿着以往的创作路子致力于小说创作,而是独辟蹊径,把创作的重心转到散文上。“文革”时期,束为被迫搁笔达十年之久,粉碎“四人帮”以后,创作小说极少,从1981年开始他陆续发表了《黑峪口一瞥》《沃土上的野花》《吕梁山小夜曲》《露水闪》《第一仗》《到吕梁山去》《在阳光雨露下》《春天的落叶》《月光下的狂欢》《无声的战斗》《平地风浪》《赵力克其人》《记忆中的东平湖》《桥儿沟风情》等散文以及报告文学《高山上的园丁》《捞河炭》《吕兆九小传》等。其中《吕梁小夜曲》获山西首届赵树理文学奖散文一等奖。
束为新时期创作上的变化,并非突然心血来潮。早在“文革”前十四年束为就涉笔散文创作领域,发表了特写《崞县新八景》、报告文学《南柳春光》《革命家训》《更上一层楼》等作品,并引起一定社会反响。进入新时期后,束为看到社会风气发生变化,一些年轻人崇洋媚外思想严重,他们不知道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是多少人付出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对历史采取虚无主义的态度。作为老战士、老作家的束为深感自己肩头的责任,他要用笔把自己在战争年代的亲身经历、感受写出来,以此教育年轻人。
创作目的明确,作品思想情感鲜明突出,热情讴歌根据地人民和革命战士成为李束为散文的主旋律。
在李束为的散文中,数量较多的是对自己战斗生活的回忆描写。作家常常沉醉于往昔的战斗生活而流连忘返,迷恋于典型人事而情不自禁。这些作品中到处洋溢着作家对战友、对根据地人民的赞美之情。《吕梁小夜曲》和《露水闪》两篇,描述了束为在四十多年前抗日战争中的一段经历,看出作家不单能写“山药蛋派”风格的小说,而且写借物抒情、情景交融的散文也颇得心应手,不仅擅长叙事,更善于抒情,在散文中把行军打仗、捉俘虏写得清丽晓畅,在诗情画意的氛围内娓娓道来,是耐人寻味的。战斗是艰苦的,但是我们读来充满一种乐观向上的情绪。落日的余晖,冬夜的寒星,朦胧的晓月,黎明的迷雾,甚至夏夜的露水也令人感到亲切鼓舞。当然在这里,也表露着作家对吕梁山的赞美情意。雄伟的吕梁山,美丽的湫水河,激发着为党献身的热情,作家在这里抒的什么情呢?并非逸致闲情,抑或怀乡恋情,而是抗日救亡的战斗豪情。作家把这种情感灌注在战斗着的自然环境和景物中,使它们显示出一种独特的人性美,以景寓人,情景交融。《露水闪》中写牛蹄窝中的一汪清水的闪动,真是天然奇巧,亲切感人,在行军中口干舌燥的时候,得到这一窝儿清水,真比“天上的玉液、甘露还要甜”!尤其作家写夏夜闪光的露水一节:“在没有月亮,繁星满眼的时候,悄悄地一闪,起初我还以为是日本鬼子的信号灯呢!”如果作家没有亲身体会,写不出如此真实、动人的细节的。它显示出作家散文的特有魅力!吕梁山是老革命根据地,是战士心中的圣地,也是作家创作的源泉。作家的笔始终没有离开吕梁山,他写根据地人民不顾个人安危给部队做向导(《到吕梁山去》),为了战士的安全争抢艰巨的危险任务等动人事迹(《无声的战斗》),是根据地人民以吕梁山一样博大的胸怀,给了千千万万战士以无穷的力量。难怪作家在《到吕梁山去》这篇散文中,由衷地赞颂道:“啊,吕梁山,高高的吕梁山,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十多年的岁月里,你伟大的身躯成为打败日本帝国主义和国民党政府的重要根据地之一,你的伟绩是永远不会磨灭的!”
十年“文革”不仅给中国的经济带来无法弥补的损失,而且使正常的同志关系被破坏了,人与人处于隔膜状态。针对这一实际情况,李束为在散文中执著于对纯真的军民情、同志爱的歌颂,有意识把战争年月中军民团结的真挚情谊的动人事迹呈现在读者面前,使人们深深地感到了革命友情的可贵。在《第一仗》中,当听到七名战士和敌人骑兵遭遇、英勇牺牲的消息后,“对全中队来说,这消息像晴天霹雳,击中了我们的情感,有的簌簌流泪,有的低声抽泣,还有的放声大哭”。《在沸腾的临汾》里,年龄不到二十岁的班长病逝了,作为普通战士的“我”,在离开临汾之前,并没有忘记战友,忘记班长对自己的帮助,虽然和班长相处的仅短短的几个月,但战斗中结下革命友谊却使人终生难忘,“我”按照旧的习惯买了一把香,一叠黄表,怀着沉重的心情来到战友的坟头祭奠死去的好伙伴。战争年代,革命部队和根据地人民结下了深厚的友情,在束为的许多散文中,真实地形象地描写军民亲密无间的鱼水情。在《月光下的狂欢》里,作家生动地描绘了正月十五在黄河滩上观黄河阵的欢天喜地的热闹场面,读者不难想到,正是根据地军民的团结,亲密无间的鱼水深情,才使革命不断取得胜利。
李束为的散文不仅以他革命战争时期的题材怀恋纯真的情感,而且在描写现实生活时,更能以炉火纯青的文笔表达出蕴含深刻的思想和哲理。比如《春天的落叶》,文中描写作家面对经过寒冬还在枯枝上的几片枯干的叶片的变化,抒发自己的感受:
天寒地冷,风又那么紧,光泽没有了,活力没有了,留下的只是卷曲的枯叶,可是整整一个冬季守候在那里,好像有什么事没有办完,恋恋不舍,是在向往吗?那儿向往什么呢?
春天姗姗来迟,可总是来了……而树梢上的那几片枯叶不见了。它们陪伴我度过了严寒的冬天,春天来临,突然无影无踪了,但是密密麻麻的小叶片都长圆了,长大了,它们到哪里去了呢?是落在地上化作泥土了吗?是不是把它们的愿望与重托,思想与感情连同它们宝贵的生命一齐溶化在生机盎然的青枝绿叶之中了呢?
我伫立窗前,凝神注视着那株枝繁叶茂的杨树,思念那几片春天的落叶,但是不知道它们的归宿。
李束为以他独特的审美视角,从枯叶的变化这一常见的而又不怎么引人注意的具体景象,抒发自己深刻的意念。束为认为这是一颗永不凋零的长青之树,虽然冬去春来,但新陈代谢的自然规律是永恒的。作家独把春天后落地的几片枯叶浓墨重彩地渲染,用有限的形象涵盖无尽的内容,意蕴丰厚,构思精巧。具有深厚的人生哲理意味。
李束为新时期的散文在艺术上具有明显的特点。首先,作家注重写作角度的选择,在谈到他的回忆性散文时,束为曾说过:“其实,四十年前我就想写反映‘十二月政变’的文章,只是找不到适当的角度,我曾想过从史料的角度正面去记述,但自己又没有足够的资料可以参考,最后还是决定,通过一个普通战士在这次政变中的耳闻目睹,把当时的情景用艺术的手法反映出来,也许这样更觉亲切、自然,更易感染人。”的确,在束为所写的一系列散文中,作家很注意写作角度的把握,虽然写的都是自己的见闻,但每篇中的“我”的身份和视角却各不相同。《第一仗》中的“我”是一个从未参加过战斗的小兵;《捞河炭》中的“我”是农村调查团的一员;而《春天的落叶》则是以一个老战士、老作家的身份写景抒怀,由于身份的不同,所以感受也就不同,看问题角度也不同,这样就使每篇散文各具特色、五彩纷呈。其次,作家善于借景抒怀,融叙事与写景抒情于一炉,使作品虚实相间,情景交融。以优秀散文《吕梁小夜曲》为例,这篇作品既有对真实历史事件的叙述,又有对吕梁山之夜的自然环境的生动描绘,由于将二者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所以达到一种出神入化,令人陶醉的境界。《记忆中的东平湖》是一篇以叙事为主的散文,1948年他的故乡山东东平县解放,他回家探亲,自然想到了童年时代的生活。文中这样描写黄河决口:
这条空中的黄河巨龙,高高地仰起他的头颅,有如沉雷滚滚,万马奔腾,从上流冲击而来,它卷着泥沙,夹带着人和牛羊,漂浮着树木和庄禾,咆哮着、翻滚着,惊涛拍岸,波浪排空,横冲直撞,不可一世,它藐视人们的一切努力,冲破前进道路上的一切障碍,奔腾而下……黄河决口,发出的怒吼惊心动魄,声闻数十里,六月的暑天,人们竟不寒而栗。
很显然,这种场景描写,克服了叙事冗长,增强了文章活力。束为的散文与其他“山药蛋派”作家一样都擅长于人物描写和情节叙述,而束为更注意自然景物的描绘,好似浓重的油画,把写景同叙事写人抒情交融一起。他的散文把回忆性和现实性融合得十分严密,他总是把过去的一切作为现在进行时加以叙述,读来如亲临其境。
李束为散文的另一特色是简洁而精练的语言风格。在“山药蛋派”作家中,他的作品以精炼著称,尤其是后期的作品,较之前期更为凝聚化了,曲折的人生阅历更使之卓尔不群,独具特色。束为的语言锤炼和运用是下了一番苦功的,他虚心学习地方语言,他是山东人,为在山西搞好工作,非得学习地方语言不行,他不仅学习日常用语,而且学习当地民歌、民谣,既有地方韵味,又形象精练。在晋绥大众报工作时,通过写大量的通讯报道,既让他接触广泛的生活实际,又锻炼了他的语言文字能力,对他的创作有重要帮助。
他的语言一般是短句式,遣词造句高度锤炼,精当准确,决不拖泥带水,如他在《吕梁小夜曲》中这样写道:
我一低头,看见干枯的黄蒿根部有几片略带灰色的绿叶。我用手又拨拉几下,一簇紫色的蚕豆大的小花正在开放。这是一种在夏天常见的小花,在路旁,在山坡上,石头缝里,到处可见,它并不鲜艳夺目,也不散发香气,谁也不理睬它,放羊娃踩它,羊儿啃它,它悄悄地生长,顽强的生命力使它到处开放小小的花朵,以它的朴素无华装扮山野。
简洁精练的句子,包含了作家意味深长的意象,每句话都承载着丰满的内容与充沛的情感。这类具象性与情感性高度融合的语言,通过精练的句式表达出来,具有较高审美价值。
李束为的报告文学在他的创作生涯中占着比较重要位置。新时期写的报告文学内涵深厚,语言精练。如《高山上的园丁》《捞河炭》《我是共青团员》《吕兆九小传》等。其中《吕兆九小传》在束为的创作中更有其特殊意义。他小说中塑造的形象,大部是生活底层的贫苦农民。吕兆九这个形象,可以说是作家所刻画的这类形象的概括和延伸。这个人物与其他人物不同之处是到处流浪,是一个被贫困所挤压,由于世俗偏见和习惯势力的影响,受到了不公正的指责的流浪汉,说他是坏人,不在家老实种地。他感到困惑:“难道年年吃救济粮就是好人,就是给国家做了贡献?”作家叙说的是一个有胆识的形象,这在农村是客观存在的,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吕兆九的聪明才智才得到了充分发挥,由偷偷开荒到名正言顺地治理小流域,干出了过去农民从来没有做过的大事。吕兆九是打破传统习惯,走改革开放发家致富道路的开拓者。束为较早地在报告文学中描写了这样的人物,深刻指出了农民千百年梦想的致富道路,看到了中国贫苦农民摆脱封建桎梏的前景。通过这部农民奋斗发展史,实现了过去塑造于得水、张二货、王成老汉、赵满满、何来生等挣扎在饥饿边缘的农民的夙愿,实际也为束为这位作家半个世纪以来描写的得不到温饱的农民形象的创作,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
1999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