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当年就读于清华大学。和当年的许多热血青年一样,忧国忧民,“一二·九”运动时,舅舅是著名的一百零八将之一。其中有个叫蒋南翔的,是这场运动的主要领导人,后来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高教部长。舅舅在那以后走了完全不同的道路。他先是去了法国,回国后到了国统区。他想用自己的知识和技术报效祖国。可是,那时候的祖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代表祖国的政府是国民党反动政府,报效这样的政府,无疑为他后来的悲剧埋下了祸根。
新中国建立后,百废待兴,急需建设人才,他也因此获得了新生。他先被第一机械部留用,任副总工程师。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后,他主动要求到基层,投入到火热的社会主义建设热潮中去。他举家离开北京来到省城。之所以选择来这儿,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大姨在省里,她也主张舅舅来这儿,此时二姨也已经来了,全家团聚,实为幸事。另一方面省城正好有一项苏联援建的大型机械项目,这正是舅舅的专业。这是全国最大的机械制造厂,从破土动工到建成投产,舅舅参加了全过程。建成投产后,舅舅任工厂副总工程师,负责全厂的技术工作。他始终和工人师傅们生活工作在一起,协助苏联专家解决了不少技术难题,受到机械工业部领导的多次表扬。他把这一切看作是新生的起点,愿意将所有的光和热,甚至生命,献给新生的共和国。他的赤诚,是发自内心的,是不留一点余地的。
舅母来到省城后,被安排在这座综合大学附属中学任教,还兼任一个班的班主任。和丈夫一样,能为共和国贡献力量,感到自豪和幸福。为了能让学生更多地理解社会,了解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取得的伟大成就,培养学生爱劳动,爱人民的精神,她经常带领学生到舅舅工作的工厂去参观,去劳动,去向工人阶级学习。
那是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可是,北方的春天常有寒流。一个星期天,舅母又带领全班同学去那家工厂参观。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天气突然阴了下来,刮起了西北风。寒风卷着尘土,整个城市灰蒙蒙的,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同学们的情绪。当然,也不会影响到舅母的愉快心情。前些日子,她从舅舅嘴里得知,工厂从苏联老大哥那里引进了一台最先进,功能最大的空气锤。这台设备的引进,使我国的机械制造工业水平上了一个新台阶。舅母听了很是激动,决定带领同学们去参观这台设备,以此激发学生们的学习热情,长大了为祖国制造出世界一流的设备。望着那台庞然大物,大家十分感叹和惊奇。但光看那个不运转的机器,着实让人不过瘾。这时,舅舅来了,舅母代表学生提出想看看机器运转起来是个啥样子,学生们顿即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目睹此情,对操作气锤并不生疏的舅舅丝毫没有犹豫,戴上帆布手套,按动电钮,抄起足有几十斤重的铁钳,随便夹上一块硬度适中、无损气锤的待加工件,空气锤就起动了。好家伙,锤起像刮风,锤落如闷雷,好不威风,同学们欢呼道:“真凶!好厉害!”舅舅又顺手从衣兜里掏出一颗带皮的花生米,往锤座上一放,锤起锤落,一颗花生皮粒当即分家,同学们又都伸长舌头叫道:“呀!真妙!”
第二天,舅母给同学们出了一道作文题,让写出昨天到工厂的观后感。一连几天,舅舅没有回家。舅舅几天不回家是经常的事,舅母并没有在意。半个月过去了,舅舅仍然没有回来。舅母犯了嘀咕,但仍然没有太在意。一个月过去了,舅舅还是没有回家,舅母心里不安起来。如果是出差,应该回家拿点衣物,或者打个电话告诉一声,这样无声无息一个月不照面,过去还从来没有过。她决定去厂里看个究竟。本想是利用星期天去的。可星期六早晨一到学校,校长就把她叫了去,并通知她,从今天起,班主任工作由别的老师接替,所代的课也不用上了,让她马上交接,并接受组织审查。
开始,她以为学校对她有新的安排,当终于明白了校长的意思后,几乎当场晕了过去。晴天霹雳,这个词用在她当时的感觉上,一点也不过分。她已经没有力气走出校长室,是别的老师把她送回家的。从此,她再没能从床上爬起来。
公安局的人来过几次,要她交代是如何和丈夫密谋破坏机器设备的。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无法理解公安局的人为什么会提出犹如天方夜谭似的问题。后来,她终于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那天参观过后,有一个操作工人无意中发现汽缸出现裂纹,没有几天,裂纹扩大,导致设备终于停止运转。前面说了,这台设备是当时国内唯一的最大马力的设备,代表着国家机器制造业的水平,它出了事,一致的结论是:这是阶级敌人的有意破坏。一小撮躲在阴暗角落里的阶级敌人,看到社会主义建设事业蒸蒸日上,气得要命,于是采取各种手段来加以破坏。此事越闹越大,直至惊动了北京。公安部正式批复,要求坚决侦破此案,狠狠打击破坏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阶级敌人的嚣张气焰。
是谁搞的破坏呢?唯一的可能就是舅舅。首先,这个裂纹是在他给学生做演示之后才发现的,说他就是肇事者,不无道理,接着一查舅舅的出身、历史,事情就更加清楚。资本家出身,解放战争中曾为国民党反动军队设计过防御工事。这是舅舅在向党交心的自述材料里主动交待的。这样的人,不搞破坏才怪呢。于是,舅舅当即被拘押,关进了监狱。
舅舅不服,提出申辩。
为慎重起见,机械工业部派来了专家,会同厂里的各方技术人员,对裂纹进行了会诊。结论是:裂纹是设备出厂时原有的,属于质量问题,不是人为破坏造成的。
这个结论下得太不是时候了。其时全国的反“右”斗争正如火如荼进行着。这个厂对他这样一个历史复杂的人当然不会放过,所以结论被厂党委否决,参与鉴定的几位工程师也以为“现行反革命分子”翻案为由,被打成了“右派”。
人啊人!谁能说人不是伟大的?人的智慧能征服自然,征服宇宙。可是,人有时候又是那么渺小,软弱。在强大的政治力量面前,还不如一只蚂蚁。
和肖慧敏一样,安老师姓母亲的姓,弟弟姓父亲的姓。安老师当时正在上大学。为了他的前途着想,母亲劝他与家庭脱离关系,他拒绝了。他清楚,他的命运是不会因为与家庭脱离关系而改变的。
有人劝舅母与舅舅离婚。舅母也拒绝了。她内心的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始终认为是她把丈夫害了,在丈夫落难时,不能离开。
肖汝斌在讲述这一切的时候,显得很平静。他对家庭的这场遭遇,已经习惯了,说得确切一点,是麻木了。他一再向我解释,如果不是知道我和他这种关系,他是绝不会向我讲述这些的。
“舅舅的事,没有找过大姨吗?”我试探着问。
“找过。她只有一句话:相信党,相信组织。”肖汝斌无奈地摇了摇头。“当时那阵势,大姑也无能为力。为避免给大姑带来被动,再也没去找过。后来基本上失去联系了。”
“本想找机会去见一下大姨,看来是不可能了。”我说。
“至少现在不是时候。如今所有的领导,不打倒,也得炮轰。大姑也不会例外,现在上哪儿去找?”肖汝斌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时,里屋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谁呀?……斌斌,你在和谁说话呢?”
“没有谁,一个朋友。”肖汝斌一边回答一边进了里屋,“您睡您的吧,别管那么多。”
没一会儿,他出来了。“你舅母——快不行了。她说要等你舅舅回来。”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贴近我的耳朵,“你舅舅早死在监狱了,不敢告诉她。嗨——”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又说,“真不如死了,这样活着太苦了,死了,也就解脱了。可老太太就是不死,死了也就好了。”
他的话听着似乎欠妥。但我能感到,巨大的痛苦死死地封闭在他内心深处,他在凝聚着全身的力量牢牢地控制着痛苦的闸门,不让外泄。
我想进里屋去看看舅母,肖汝斌摆摆手阻止了:“不用了,里面太脏。再说了,没有必要。”
他一定要让我吃了早饭走。小米稀饭,一碟发黑的酱咸菜,几块玉米面发糕。为了不使气氛太沉闷,他不断地找着话题给我聊天。他问起了昨天的事。
“昨天找你的女孩是你的女朋友?”
“啊……不……”我有点不知所措。
他的谈吐聪颖老练,话点到为止。
“看那女孩就是本分人。其实,有个工人妻子也不错,尤其是现在,工人阶级领导一切。”
我点头表示赞同,但内心却很矛盾。为了转移话题,反问道:“你爱人在哪工作?”
“爱人?”他摇摇头,苦笑了两声,“我没爱人。”
“看你的年纪……”
“三十啦,该结婚了,这我知道。不瞒你讲,我有个女朋友,认识七八年了,光恋爱,就是结不了婚。”
我问为什么?于是乎,在漫不经心的闲聊中,又扯出一段让人痛惜感叹的恋情。
肖汝斌和女朋友是在厕所里认识的,听了让人觉得有点可笑,还带点传奇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