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郝芳芳的评议会之后,班里弥漫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快乐气氛。连平时一向低沉的佘媚媚也兴高采烈起来。这些天,她的话也多了,和别人主动交谈的次数骤然猛增。
佘媚媚在班里算是个特别的女孩子。从平时的穿戴和生活习惯来看,她的家庭比较富裕。若照现在的眼光来看,富裕并不算什么罪过。但在当时,那可是犯大忌的。许多人家即使富裕了也要装穷。而佘媚媚却偏偏例外,在吃穿方面从不收敛,更不装穷。光这些也算罢了,在许多方面常会做出其他同学不敢做的事情来。就说穿吧,她的衣服领口开得比别人都要大得多,露出长长的一截白嫩的细脖子。衣服的腰身比别人的窄,——其实也就稍稍收了收,效果就大不一样,她身体的线条就显出来了。裤子比别人的瘦,结果,臂部的轮廓也毫不掩藏地鼓出来了。扭腰撅屁股,是当时批判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小姐的一个最具典型的特征,佘媚媚就敢往这枪口上撞,而且是受到批评,也不思悔改。再说头发,那时全国亿万妇女同胞一律剪短发或扎辫子,绝没有披头散发的,她倒也是扎着两条小辫,问题是她的辫绳,常常莫名其妙地不见了,乌黑的头发于是披散开来,有意无意地遮住她半个鹅蛋脸,无限妩媚。惹得黄老师不只一次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骂道:“披头散发,搔首弄姿,成什么样子!——辫绳掉了?——我扎了一辈子的辫子了,辫绳从来没掉过,怎么你的辫绳老丢?——真不明白,一身资产阶级小姐的臭德兴,怎么能考到重点来的?”男同学低头窃窃暗笑。私下议论:“女人都有嫉妒心。黄老师是嫉妒。”
佘媚媚还有一个犯忌的行为,那就是专爱和男同学交往,却与女同学的关系不大融洽。她常用火辣辣的目光注视着对方,没有一个男同学能扛住她这种目光,都是早早就躲开了。进而,不知哪个同学偷偷地把她的姓名,给改成了“色迷迷”。起外号也是一种本事。这个外号既谐音,又符合她的外表特征。
说心里话,我对佘媚媚的所作所为,并不反感,对黄老师的批评和同学们的议论,很替她抱打不平。就说穿吧,比起当年姨妈的穿戴,佘媚媚算什么呀。作为女孩子,身材都被宽大的衣裤罩着,一点女人味也没有。佘媚媚稍微显露一点,就招致这么大的非难,真让人心里难过。真不明白这个社会是怎么啦。当然,我的这种想法,是不能讲出来的。否则,就不光是犯忌的问题了。
又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不知什么时候,佘媚媚也走了进来。她在我对面坐下,嘴里还吃着东西,随着嘴唇的张合,喷出一股股诱人的香味。她将一块点心送到嘴里正要咬,想起了什么,便没有咬下去,只用发着亮光的白牙轻轻叼住,腾出手来从她的手绢包里又拿出一块递给我,嘴里呜噜呜噜地示意我接住。我有点反感。在她的眼里,我真成了一个需要别人施舍的穷光蛋。我摇摇头,不接。她只好放回去,咬了一口后将剩余的也放了回去,快速嚼动几下,揶揄道:“唉,我忘了,肖慧敏给你的才吃,我的东西你是不会吃的,嫌有小资产阶级小姐的臭味。”
我的脸不觉红了,不满地瞪了她一眼:“说什么呢?”
她先是一怔,尔后低头一笑,迅速抬起头来抱歉地说:“开玩笑,开玩笑,千万别当真。”
不管怎么说,佘媚媚这是第一次这样坐着与我交谈。我心里不免有些不自在。她好像无所谓。
“春霭,知道吗,你的名字很有诗意,讨人喜欢。当然你的人,更是令女孩子们钦佩。”
我的脸更红了,也更加不自然起来。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佘媚媚并没理会我表情变化,只顾顺着她的思路往下说:“女同学在宿舍里议论过,班里男同学谁最讨人喜欢?议题是我提出来的,——你猜结果是什么?十个女同学,九个说是你最讨人喜欢。你细皮嫩肉的,一看就知道是在好山好水里泡大的,既有水乡的柔美,可又有北方汉子的豪迈,柔中有刚。从遗传学的角度来分析,你妈妈如果不漂亮,不应该生出你这么个美男子。你的长相,人见人爱。只有一个人不表态,你猜是谁?”
我已经窘迫万分,耳根热辣辣的,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你也假正经!——你能不知道是谁?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她嘴上不说,心里比谁都有数。凡是表态说你是最讨人喜欢的女生都是在起哄,不表态的呢,反倒最认真。”“你别瞎说了。”我咕哝着。其实,男同学也常常在宿舍里议论女同学。有的男同学毫不掩饰地说:“女生里头,就数人家佘媚媚有女人味。她是块臭豆腐,虽然满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可是……”后面的话没有愿意再说得明白的,怕犯忌,更怕有人给黄老师打小报告,挨顿臭骂。我没有媚媚那样坦率,没有将这些告诉她,说出来的话并不是我心里想说的。我说:“佘媚媚同学,你应该把精力主要放在学习上,对学习你好像抓得不紧。我建议你不要把精力全放在打扮自己这类琐事上。”
“你也唱高调!”她打断了我的话,“谁不知道应该好好学习?我不比别人笨。黄老师说她不明白我是怎么考到重点来的——凭分数!全校第一名。出身不好,大地主,差点不要我。我妈找校长,好说歹说,勉强录取了。我知道像我这倒霉的出身,考高中都这么难,考大学,没戏。你不一样,光明前途在等着你呢。我呢,是苍蝇碰玻璃,有光明没前途。”
她有点伤感。我试图安慰她不要太悲观,《中国青年报》上专门发表读者来信,并配发了编者按,明确指出:出身无法选择,自己的前途可以选择。她不以为然,说报纸归报纸,实际归实际,像她这种人,无论怎样用功,怕也是白费劲。
肖慧敏进来了。她一眼看见了佘媚媚坐在我对面,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不快,但随即就消失了。她一言不发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将肩上的蓝布书包取下来往抽屉里一塞,找出一本书翻着。佘媚媚背对教室的大门,没有看见肖慧敏进来,还在说个不停。她发现了我表情的变化,一扭头看见了肖慧敏,朝我会意地笑了笑,扶着桌沿站起来,嘴里哼起《南泥湾》的曲子,一扭一扭地走到了她的座位上。
晚自习铃响过,同学们涌出教室。凭第六感觉,我知道肖慧敏在看我。往常,我也会情不自禁地望她一眼,俩人目光相遇,便会意地眨巴一下眼睛。今天,我故意不看她,径直往教室门走去。
初夏的晚风,吹拂到身上十分惬意。正是槐花绽放的时节,校园里弥漫着一股幽幽的清香。紧张了一天的学习,此时舒舒胳膊展展腿,是最令人愉快的事情。我没有急着回宿舍,靠在一棵槐树上,屏声静气地仰望夜空。
在夜色的掩护下,肖慧敏悄悄来到我身旁:“春霭,这几天你是怎么啦,这么反常?”
我静静地说:“没什么,挺正常的呀。”
“算了吧,你。是不是听到有人说什么了?”
“没有。……你快走吧,这么晚了不回宿舍,让人见了不好。”我催促着她。
她迟疑了一下,扔下一句:“那好吧!”转身走了。
此后的许多天,她也不再理我。我心里反倒不安起来。我说不清和她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