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科学家为什么能最终获得为世界承认的成就?因为他可以自由地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和研究。说实在的,如果我成为他奚落、嘲笑的对象,我也会受不了。但是,你可以不喜欢他,却没有不让他自由存在的理由。
试想如果束星北能在同一片土地上与理查德·阿克塞比肩而为,岂能没有同样的辉煌?可惜,中年以后的束星北不能拥有这样一片土地。而在他所生活的土地上,至今也没有产生一个诺贝尔科学奖。一个实行法治、以保障个人权利为基点的社会,能充分发挥个人的才能,结果是成就了社会的发展;打着整体的旗号,扼杀了个性,最后被窒息的必将是社会本身。
所以,束星北是一条大河,30年代在浙江大学是他澎湃的源头。但他没有了理查德脚下的土地,就只能一路而下,日趋萎缩干涸了。
2005年
“伟大”的时代为什么没有伟大的作家?
——读郭小川的《检讨书》
几十年来,中国每个公职人员都有一份档案,经历越长,纸袋越厚,多是记载人们在历次政治运动中的表态和检讨。它让你的表态监督着你;让你的检讨像磨盘一般压着你;让你在精神上罪人一般地活着。“文革”结束后,在平反冤假错案时,大量干部档案里的黑材料被销毁,这对于人们的身心实在是极大的解放。
但是,当人们对历史的荒谬有了一种共识后,我倒觉得,那些属于过去的档案材料,是非常有保存价值的。它会让以后一代代人知道我们的历史是怎么走过来的。以往的史书,经过“当代人”的撰写与阐释,已经滤去了很多属于历史的真实和细节,就像现在新一代学者谈论“文化革命”,判断那时的人和事,总让人觉得与过来人的切肤感受隔着一层。那么最能还原历史真相的是什么?就是那些原始的档案材料。我们对前苏联的很多人和事件的重新认识,不都是来自于他们的解密档案吗?
最近,读了《检讨书——诗人郭小川在政治运动中的另类文字》一书,坚定了我的这种看法。尽管郭小川的女儿因发表这些几乎损毁了父亲全部尊严的文字,心情非常沉重,我还是觉得每一个读过此书的人都会受益匪浅。
这本书是著名诗人郭小川从1959年开始到“文革”中的大约十篇“检查交代”书(郭对自己的检查和别人对他的批判都有底稿和记录)。它让我清楚了有关文艺界运动中的很多历史细节。比如郭小川曾受命给“丁、陈反党”集团写定案结论,因他从群众反映的事实出发,所写的结论不符合当时权力中心的意图;又因他想调出作协,便招致严厉的批判和斗争,罪证之一就是同情“丁、陈反党集团”,从此开始了没完没了的检查,直到“文革”之中。从他的历次检讨中,我对“丁、陈反党集团”案从发动、甄别、到丁玲等人再次被打成“右派反党集团”过程中的疑点搞清楚了,因为郭小川的检讨依据自己的日记记载下了这一过程。
但最使我震惊的,还是我在这些检查中,看到了一个诗人因为想搞创作并努力进行艺术探索,所受到的百般的精神折磨。这种折磨不仅是对他的诗作的无理批判,更重要的是,他作为一个负有行政领导职务的干部,因念念不忘创作,而被指责为“丧失立场”“政治退步,个人主义膨胀”“和党闹独立性”。
郭小川在延安时代就开始写诗。1955年他以激情澎湃的组诗《致青年公民》成为风云一时的政治抒情诗人。由于他的诗作,更由于他在批判胡风、批判丁玲等政治运动中鲜明的政治立场和态度,1956年他从中宣部文艺处副处长任上被调到作家协会任秘书长。直到1962年他不堪忍受作家协会的精神酷刑,调到《人民日报》任记者。
《检讨书》中记载了文艺界党内对他组织的批判:
郭小川同志在作协四年期间,共写了一万余行诗,出了五本诗集和一本杂文集,但仍然叫嚷创作与工作矛盾,叫嚷不能合法地创作。他“轻政治,重业务”“花了很大精力去写东西”“开自留地”,究竟把主要精力放在哪里去了?小川的一本书主义,是受了胡风思想的感染,要成名成家,写呀写呀,就发展成了个人野心。而他所提出的“创作与工作的矛盾”实际就是“个人与党的矛盾”。
郭小川写于1957年的长诗《一个和八个》,曾拿给《人民文学》和《收获》,因嫌尖锐没能发表。他又给周扬,希望听听这个主管文艺领导的意见,一两个月后周扬说,没有看。郭小川决定先放放,若干年后再说。不想,被内部印出,展开批判。我曾经就郭小川的《望星空》和《一个和八个》等作品在1959年受批判的事情,向当年的党组成员、文艺报主编张光年先生请教。张先生说:“反右斗争时,我们党组的几个人觉得郭小川作为秘书长很不积极,一心想创作,就想批评批评他。《一个和八个》当时觉得是反党情绪的发泄。但《一个和八个》没有公开发表,就在内部批判了。郭小川在1957 年反右和1959年反右倾时也写过一些好作品,为了帮助他,我们专门选择了他的《望星空》来批评,并且是由我化名写的公开批评文章(大意)。”张先生意思是,这样一来,既批评了他的个人主义、消极的情绪、思想右倾,又不至于因《一个和八个》的严重性质整倒他。而据我所知《望星空》得以发表,也是因为要组织批判它。
郭小川说:“我这个人历来是怕党内斗争的,人家攻击我,我都可以忍让,我历史上从来没有跟谁闹过不团结,也从来没有在我提议下发动什么原则斗争……”有丁玲的前车之鉴,他很害怕,就一次次地检查,但总不能过关。
下面我们来看郭小川的检讨,看他在行政干部与诗人的角色转换中如何痛苦地折磨与扭曲着自己。
郭小川说,他到作协工作不久,感到有些自卑,因为有人说:“作家协会的工作,让非作家来领导,简直是笑话。”郭小川觉得有些人看不起他。于是他想“最好是离开作协”;“不离开的话,为了搞好工作,也得搞创作。”“四年来,我搞创作不算不用功,不算不辛苦,为了搞创作和做创作上的准备,几乎用一半以上的星期天和每个没有工作的晚上。……到了我写出并发表了《深深的山谷》和《白雪的赞歌》以后,我在创作上的信心大为增长,我觉得我找到一条独特的创作道路,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我认为,只要按照这条道路再探索下去,我可能有很大的成就,换句话说,有成为大作家的希望了。”这有什么不对呢?但郭小川“认识到”:“现在看来,这是多么可笑的低级趣味!搞创作,难道只是为了使这些人心服这个渺小的目的吗?那时却是这么想的。……根本原因是成名成家的思想……”
这是郭小川的第一次检查。以后他数次检查仍然要提到他的个人主义的创作。一次次上纲,直到“文化革命”他的检查是这样写的:
丁玲她是一本书主义,我也是一本书主义;她是把个人置于党和群众之上,我也是;她是极端个人主义者,我实际也如此。她的《我在霞村的时候》的主角和我的《一个和八个》的主角简直差不多,都是不满足于党的审干和怀疑,作者的同情都寄托在他们身上。她的《莎菲女士日记》和我的《白雪的赞歌》也基本上相同,所描写的都是那种与集体事业不相容的人物。而作者的同情又都寄托在她们身上。最重要的还是目的一致,她要当大而又大的作家,我也如此。在这一点上,我怕她垮掉,也怕艾青、泰兆阳、康濯之流垮掉,因为他们的垮台,就预示着我的可能垮台;他们的存在和发展,就预示着我的存在和发展。
郭小川的检查到这时已经是强弩之末,他只有向早已经下马落荒的作家靠拢。正如他所说:“虽然我不一定看得起他们,但我同他们的命运是相同的。”因为他们生存在一个相同的文艺体制中。
他的说法继续上纲:
一个被党和群众怀疑、被群众看成敌人的人,是非常痛苦的,但我却不去考虑自己犯了罪,或者自己有什么问题还没有交代清楚,更不去想这是阶级斗争所需要,也不去想像我这样的人的严重危害性,是为资本主义复辟制造舆论的罪人,是贩卖资产阶级的精神鸦片的贩子,是反革命修正主义的吹鼓手……我的毒草《一个和八个》就建立在这种思想基础之上,我原意就是要写一个遭受到在我看来世界上痛苦最深的人,也就是受党审查的人。要写他在这种情况下表现坚强,也就是抵触审查和对党不满的人。这就是我的灵魂大暴露。
让一个不是作家的人领导文艺不行,而念念不忘自己是作家、孜孜不倦地进行创作、不愿意把大部分精力都搞了那种整人的“事业”,也不行。这不能不让人反思,当时的体制,是一个能够孕育大作家大文学家的体制吗?有人提出,这个前所未有的伟大时代,为什么没有出现前所未有的大作家?通过郭小川这些违心的检查交代,我们可以真切地体会到,当时的文学自下而上在什么样的气候和土壤之中。
这些属于档案一类的检查,就像一面镜子折射着那个让普通人扭曲,也让作家扭曲的时代。它们会有损于个人的声誉吗?不!正是它们能让我们看到在一定历史格局中,人的心灵和人格真实的一面。
2002年
日记与传记
——读傅国涌的《叶公超传》
最近,与何方老先生做口述史,他屡屡谈起一些回忆录的不可信。即使那些权威出版社出的回忆录,也常有禁不住档案检验的地方。往往同一件事,两三个人回忆,就有两三种说法。谢泳说,回忆录不如日记、书信可靠,诚哉斯言。最近读傅国涌新出版的《叶公超传》(河南人民出版社),对此更有深切的体味。
现代文学史中,新月派有两个人,对于我来说一直是个谜:一是罗隆基,一是叶公超。罗隆基是搞政治学的,怎么成了新月成员呢?叶公超是一位诗人、一位外文教授,怎么就从政当了国民政府的外交部长了呢?以前,有关他们的资料在大陆是很难查阅的;政治环境也让研究者们极少涉及。这些年谢泳等人的研究让我了解了罗隆基“新月”以来的思想主张;章诒和的描述,更让我了解了罗隆基一以贯之的政治追求。拿到傅国涌的《叶公超传》,一口气读完,也解开了我心中对叶公超的很多迷惑。
叶公超生前一不写日记,二不收集照片。这就给今天对他的研究工作带来不小的难度。这些年虽然有叶公超的妹妹叶崇德主编的《回忆叶公超》、陈子善主编的《叶公超批评文集》和一些零星文章,但大陆出版他的作品及介绍文字还是十分有限,对于传记作者来说,可参考的资料是远远不够的。傅国涌可说是另辟蹊径,他的《叶公超传》是借助大量他人的日记、书信及回忆文章完成的。
日记,往往是作者当天记,至迟是几天内的补记,最为真实可靠。当然,也不排除出版时有后人的删节,这也是当今中国出版界的一种特色。书信是最直接的陈述表白,没有必要去为什么人讳,否则可以不写,不交流。回忆文章可以在同一件事的叙述比较中判断出真伪程度。
“叶公超自己不写日记,却在胡适、吴宓、朱自清、浦江清、王世杰、柳无忌、周作人等日记中留下了他生命的踪迹。”他又有十四年的教授生涯,自然桃李芬芳。从很多人的文章、日记、书信中筛选着叶公超的生活印迹,将其连缀成他的人生轮廓,传达着那个时代的政治文化信息,勾勒着他所走过的路,真是可以感受到阅读的新鲜与可信。
这本书先是根据众多人的回忆构成了叶公超的生平大要。他的家世,他的求学,他的教授生涯,他的“新月”篇章,他的弃文从政等等。他做人的矛盾性:不想与闻政治,却在国难当头从了政;不喜欢鲁迅的为人,却深赞鲁迅的杂文;深负使命劝说周作人南下,对周的附逆之举,却没有对老朋友的率直与言说无忌。矛盾的世事,可窥视他矛盾的人生一斑。
我更喜欢书的“下篇”:叶公超与很多文化人的交往。“叶公超与徐志摩”“叶公超与闻一多”“叶公超与朱自清”“叶公超与吴宓”“叶公超与周作人”“叶公超与胡适”“叶公超与傅斯年、梅贻琦、蒋梦麟、王世杰”,从中可以多侧面地了解叶公超的做人、做事与为文。尤其喜欢“叶公超与吴宓”一节。大家都知道,胡适与吴宓的日记是保存下来最多的。而吴宓因为曾与叶公超同在清华教书,比邻而居;吴又一度在叶家搭伙吃饭,天天相见,形同家人,自然日记中留下叶公超的生活之迹最密集。这种密集,有友人间诉说婚恋的心曲,同事间商讨教学上的麻烦事,朋友间互请吃饭,叶与吴同各路朋友拜望与交谈等等。
比如,依据吴宓日记的描述:
“因学生吴纳孙屡次无理取闹,吴宓精神苦恼,3月26日早晨,他写信给外文系主任叶公超和教务长,请求他们劝告这个学生下学期退选吴宓的《欧洲文学史》,否则他不能上课。”“3月29日早晨叶公超来,和吴宓一起到中文系主任室,谈吴纳孙的事,决定暂置不究。下午他陪叶公超进城,叶请他在平津美的食堂吃晚餐,有面有肉。”
“7月15日11点,吴宓见了叶公超,‘殊为郁愤’。因为他准备迁居昆华师范楼上和叶公超、金岳霖住在一起。而叶非得要自己搬走后,才允许他搬进。吴宓在日记中发牢骚,说叶公超‘近年益习于贪鄙好利’,叶曾托他代为搜求三十个汽油箱(已找到十个),以供家用,而愿以一副上好的铺板给他作为酬谢。论价值,远不能相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