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林梦霞的意外,麦青青不愿填写刘老师送来的那张表。
“我不当老师。”麦青青对妈妈说。
交表的期限快到了,麦青青一直坚持自己的意见。
老沈余继英开导她说教书怎样怎样好,麦青青说:“我不做教书匠,给人家说臭老九……”老沈把她说急了,她就呛人一句:“你说教书好,你自己去教呀……”
“女大十八变,这个娃娃……”余继英咂一下嘴,摇摇头,表示没辙。
从职业和前途来看,麦青青当然向往做编剧,跟人家说起来也好听,但是真正让她反感当教师的原因,是她读中学这些年,有几个老师的遭遇让她寒了心。
有一次考完历史后,麦青青、孟小秋、冯雨潇几个女同学在食堂打饭遇到刘塞鸿。
“刘老师,先改我们的卷子好吗?”孟小秋鼓起勇气说。
“没问题!”刘塞鸿看着几个孩子大口扒着碗里寡淡的白菜说:“走,上我家去吃饭,吃完了给你们改卷子。”
几个女孩一阵欢呼,一边七嘴八舌抢着说自己做题的失误,一边蜂拥着刘老师往他的宿舍走,遇上何小钱和姚家辉两个厚脸皮,也搭着一块走。
进了门,刘塞鸿赶紧搜出两个红烧肉罐头撬开,几个学生交头接耳互换眼神,像是鼓励,又像是在比谁的功劳大。
但是,麦青青注意到刘老师家有一股味道,是一股灰尘和什么东西正在发霉的气味。
“太忙了,很久没打扫卫生,嘿嘿……”
刘塞鸿感觉到了女孩对老师不讲卫生的反应,自己讪讪地笑笑,赶紧从门背后抓了块又干又硬的抹布,胡乱抹去桌上和小矮凳上积攒的灰尘,让几个学生和自己坐下。
麦青青看见对面还算整洁的单人床上有一堆叠得高高的东西盖了块塑料布,上面也有很多灰尘,床下的几双鞋上落的灰尘已变成毛茸茸的白色,不知有多久没动过了。麦青青边咬着刘老师给自己夹的一块红烧肉,边四处打量刘老师的家,心想:怎么没人给刘老师买菜做饭照顾家?自己的家总是干干净净的,特别是爸爸在世时候,妈妈几乎天天都打扫得窗明几净。
回到教室,麦青青跟冯雨潇说了自己的发现,冯雨潇说:“听我爸说过,刘老师和我们学校一个女老师谈恋爱犯了错误,和女朋友一起受了处分……”
“后来呢?”麦青青追问。
“后来,这个老师就调走了……”
“后来呢?”
“你怎么老是后来后来的!我哪知道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不过,听说那个女老师生了……生了个小孩……”冯雨潇吞吞吐吐起来。
麦青青刚进初中报到那天,正排队注册,听见不远处一阵嚷嚷,一群高年级学生推着一个被绳子捆着的人迎面走来,再走出校门去,虽然这个人低着头,但麦青青还是看清了他的脸,只觉得他的脸和头都肿得很大,有的地方在流血。麦青青虽然见过许多大批判的场面,但她还是感到害怕,又挺可怜这个被批判的人,每当看见这样的场面,她总是想起自己的父亲。
“他们不会打坏他吧……”麦青青不由自主地跟着走了一段。
让她想不到的是,一周后上数学课,走到讲台上的吴老师,就是那天那个挨打的人,只是他的头和脸没那么大没那么肿了,原来出血的地方结了厚厚的黑痂。
麦青青和同学很爱听他讲课。
“注意了,同学们注意了,列方程解应用题的关键,就是要找出几组已知和未知数量之间的等量关系,未知的数量用英文字母x、y、z替代……想想看,是不是这样,同学们?注意,结论马上就要出来了……”
吴俊在黑板上列出方程式,神采奕奕地看着学生。他讲课经常激昂有力地、一字一顿地把尾音扬起来,来吸引他们的注意。
“同学们,同学们,结论出来了……”何小钱在下面悄悄学他的口气捣乱。尤丽佳私下说他是反动学术代表,所以不听他讲课。
“有一个女学生被他耍了流氓……”吴艳红对这类传说有兴趣。
麦青青很反感这几个同学。
她想起了楚校长、爸爸和欧老师……她的心里难受起来。
“为什么石老师的家里总是只有他和儿子?还有周老师,他好像和学生在一起时才开心。可怜吴老师,那么苦口婆心地教学生却不落好,”麦青青想。
学校里有一个教俄文的老师,早就不教书也不工作了,一把长伞从不离身。无论春夏秋冬,无论晴天雨天,每到周末,他就撑开那把大大的黑布雨伞上街,固定在一家国营饭馆吃完饭,再打着伞回来。他从不和任何老师学生说一句话,也从不正眼看人。
谁说得清这把黑伞下面有过多少曲折多少辛酸多少憋屈?
麦青青在父亲去世后的几年里,虽然表面上和父亲划清了界限,但心里却越来越体验到没有父亲的日子给她带来的不幸和无法弥补的损失。慢慢地,她归结出一个惊人的结论:父亲和老师们之所以不幸,和他们自身的职业有关系。父亲是领导干部,当然走资本主义道路……老师呢,张琳不是说,现在大学老师都被批判下放了,中学老师不是更糟糕了吗?
所以,麦青青决不当老师。
这一次,是老沈自己去找了刘老师。
一周后,刘塞鸿来找麦青青。
“小麦,表填了吗?”
“刘老师,我……”
“我从李胜利的爸爸那里听说,今年大学里恢复了招生……”
麦青青睁大了眼睛听。
“教育部门每年都有名额,我们学校是可以争取到的,只要你表现好,就能被推荐到大学里去……小冯都交了表,你俩住一个宿舍……”
“刘老师,我下午就给你交表。”
麦青青高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