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不行,这更成了甚了,麻烦的你们!”霍把式的父亲这样说的时候,俏孥儿嫣然一笑跑了出去。范拐拐说:“你看你看,我家俏孥儿早过去收拾房子了。”
这一晚,霍家父子就住在了范拐拐家。霍家父子和范拐拐住一起,范拐拐的老伴和俏孥儿住一起。
睡前霍把式听他父亲和范拐拐说话,听了个大致意思。范家祖上也是汾阳城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只是范拐拐的父亲染上了“抽料子”的恶习,就把个殷实富裕的生活抽得日渐衰败。范拐拐是个残疾人,父母在家境还好的时候,给他找了个童养媳,就是现在的媳妇,俏孥儿的母亲。到了范拐拐和童养媳圆房的年龄,范拐拐的父亲已经把范家变卖得家徒四壁了,自己也死在了街头。范拐拐的母亲是个要强的女人,一气之下上吊自尽了。那时候,范拐拐的童养媳已经懂事,她像个大姐姐似的照顾范拐拐的生活,不仅周到细致,而且不离不弃。直到圆房,成为实实在在的夫妻。日常生活需要开销,范家却没有收入。范拐拐的媳妇看着破败的院子左思右想,琢磨办法。那时,汾阳城里婚丧嫁娶办酒席,还都在自己家院子里设宴。设宴就需要桌子椅子和锅碗瓢盆、碟筷勺盅壶一类的器皿,汾阳人叫“席器”。这些东西家家都有,但数量少、容量小,办酒席是绝对不够用的。范家原是大户人家,值钱的东西早都变卖光了,唯有一些桌子椅子和锅碗瓢盆、碟筷勺盅壶一类的器皿还在那里闲置着。范拐拐的媳妇就把这些物件收罗起来,维修、整合,竟是备齐了二十多张桌子,和够二十多张桌子使用的器皿,然后向外租赁,收取一定费用,贴补家里。后来范拐拐又学会了钉鞋手艺,而他的童养媳妇则经常承揽一些零碎活计养家糊口。这样,日子过得也还马马虎虎。
范拐拐和他的童养媳妇相依为命,感情颇好,只是一直无儿无女。直到范拐拐奔四十几岁的时候,一天早晨,他打开院门准备出摊钉鞋,却惊异地看到了台阶上被一张小被子裹着的婴儿俏孥儿。俏孥儿小嘴唇青紫,奄奄一息,连个哭声都没有。范拐拐忙不迭叫出媳妇来,把孩子抱进屋。媳妇解开自己的衣服,把孩子抱在怀里,温暖着这个小小的生命。孩子缓过气儿来,小脑袋在陌生而温暖的怀抱里极力扭动着,寻找着母亲的乳房。范拐拐的媳妇哭了,她哭着说:“我有孩儿了,这是送子娘娘送给我的孩儿……”
这个孩儿就是俏孥儿。
从此,范家成了三口之家。
范拐拐夫妻对俏孥儿视若亲生;俏孥儿也很懂事、很乖巧,小小年纪就知道心疼养父养母,总是抢着做些家务,比个男孩子一点也不差。家里人手少,势单力薄,平素也很少有人来串门,所以他们一家三口特别稀罕人、爱处人,喜欢让邻居、朋友到家来坐坐。霍把式的父亲听着听着,不由得叹了几声,后来说,要是范拐拐不嫌弃、俏孥儿也愿意,可以像今天一样让俏孥儿帮他耍把式卖艺,顺便能学点套路就学点套路。
范拐拐笑了,说:“你看我家俏孥儿今天的表现,她是愿意不愿意?”
霍把式的父亲呵呵笑出声来:“我看你这靠钉鞋也赚不了几个钱,还要养活三张嘴,太辛苦,以后,我多少贴补你们一些,总是要比现在强的。”
范拐拐说:“这倒不用,有你们父子常来常往,家里的体力活儿你们帮咱干干,什么都有了。”
霍把式听到这里,忽而插了一句:“有我咧,我甚活计也能做。”
他这样说是因为听到他父亲和范拐拐说要让俏孥儿和他一起出摊儿,心里高兴才脱口说话的。他父亲却一巴掌拍过来:“睡你的吧,嘴上没毛,多说淡道!”
范拐拐说:“不用老打孩儿,孩儿跟着你风里雨里的也不容易!”
霍把式的父亲说:“不打不成器。棍棒之下出孝子。”
霍把式觉得范拐拐比他的父亲温和多了。
霍把式这时候大约十五六岁,他嗜睡,心底里美滋滋地激动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此后,只要在城里出摊,他们就住在范拐拐家,俏孥儿也会来帮忙,两家人相处的跟一家人似的。除了在城里出摊,四乡八里赶集、有集市,霍家父子也去;路远些,霍把式的父亲就不要俏孥儿去,让俏孥儿留在家照顾父母。俏孥儿若随着他们去了,那霍把式的父亲是一定会让霍把式当天就把俏孥儿送回家的。霍把式十几岁了,没接触过女人。有一次,霍把式借了辆破驴车赶夜路送俏孥儿回家。月色正好,土路两边树影婆娑,霍把式摇动着小鞭子,吆喝着小毛驴,忽颠儿忽颠儿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不知道是怎样一种情愫驱使,坐在车厢里的俏孥儿忽然就抱住了霍把式的腰,且把脸贴在了霍把式只穿着个二股筋背心的后背上。从来没有被女人亲近过的霍把式一下子就慌了神儿,先是窘迫难耐,声声吟唤“俏孥儿妹子、俏孥妹子”,继而激动万分,扭转身子想要紧紧抱住俏孥儿。哪料到,前面的路上忽然蹿过一只野物,驴儿受惊,猛跑起来。霍把式一边叫喊着“俏孥儿抓紧、抓紧不动”,一边“吁吁吁”命令驴儿停下来。可是,受惊的驴儿根本不听他的命令,慌不择路,驴车“轰隆”一声侧翻在路边的浅沟里。两个人被双双摔出了车厢。俏孥儿被摔得龇牙咧嘴,却是急切地问:“哥、哥你没事吧?”
霍把式站起来活动着身子:“猪皮狗骨头,甚事也没有。”说着要拉俏孥儿起来。俏孥儿却两眼泪水,扶着胳膊叫唤疼痛。霍把式借着月光看了看,说:“怕是脱臼了,这儿看不仔细,你忍忍疼痛,咱回去再说……”霍把式扶起驴车,好在驴没有受伤、驴车也没有太大的损坏,他轻手轻脚把俏孥儿搀上驴车,然后,小心翼翼地赶着驴车把俏孥儿送回到家里。灯光下,慢慢捋起俏孥儿的衣袖查看,俏孥儿的手臂白如莲藕,霍把式看得有点心慌意乱,脸红彤彤地发烫,努力镇静片刻,才扭过头告诉范拐拐:“伯伯,真的是脱臼了。”
“那怎办呀?我去寻接骨大夫。”范拐拐的老伴着急地说。
“不用,我再看看、再看看……”霍把式说着,第一次轻轻地把俏孥儿的手真实地握在自己的手里,他说:“俏孥儿妹妹,你把眼睛闭上,不要动,不要动、我看看、再看看……”这样说着的时候,两手配合一捏一撑,只听俏孥儿尖叫一声,瞪大了眼睛,说:“哥你做甚呀?!”
霍把式说:“你动动胳膊、动动……”
俏孥儿试着动了动胳膊、再动一动,比刚才自如多了。惊喜地说:“哥,你给接上了呀?”
霍把式只是个笑。
范拐拐长出了一口气:“你还有这本事啊!”
霍把式显得很不好意思,说:“习武的人都会些的,跟我大学的,我大又是跟我爷爷学的。”
范拐拐喜色色地说:“一招鲜,吃遍天,有手艺和没手艺就是不一样。”
这时候,范拐拐的老伴才想起来问:“你俩怎弄的,还能把胳膊弄脱臼了?”
俏孥儿红了脸不说话,霍把式看了俏孥儿一眼,也不说话。
范拐拐说:“能怎弄的,还不是年轻人赶个驴车就美得不行疯逛疯跑,车翻了、人摔了?你们说是不是?以后可要慢些,多操些心!”
范拐拐的老伴笑盈盈的,表示认可,又说:“我看他俩倒像个兄妹似的。”
范拐拐说:“瞅你这话说的,一个哥、一个妹,不是兄妹又是个甚?”
农闲时,霍家父子也到外地出摊。霍把式的父亲考虑到俏孥儿的家庭情况,到外地出摊,就不带俏孥儿。
但是每次从外地回来,他们都是不先回桃花峡,而是先进城去看望范拐拐一家。而且要给范拐拐一家带来许多汾阳没有的吃食、用品等等。范拐拐一家也不把他们当外人看待,衣食住行相互照应,不分你我。
这一次,霍家父子出去了三个多月,返回来,兴冲冲踏进范家的院门时,却没有见到范拐拐。
俏孥儿一见到霍把式就哭,说:“我爸没了、我爸没了……”
范拐拐的老伴把霍把式的父亲拉到范拐拐和他们住过的房间,把他们走后范拐拐犯病去世的情况讲给霍把式的父亲听。
霍把式的父亲泪水纵横:“老哥哥呀,苦命呀,怎就这么走了!”
范拐拐的老伴说:“生死簿在阎王手里咧,咱们也掌握不了。拐拐那身体本来就不好,犯病时,那份难受,真是遭罪咧呀!也许早去早托生,下辈子当个正常人,还能少受些罪!”
霍把式的父亲问:“老哥哥临走就没留下个话?”
范拐拐的老伴说:“留下了,留给你的……”
霍把式的父亲赶忙说:“留给我的?快说、你快说,我老哥哥要我怎咧?”
范拐拐的老伴说,范拐拐临终有话,他认定了霍把式是个靠得住的好孩子,如果霍把式的父亲不反对,孩子们也愿意,他希望把俏孥儿嫁给霍把式。
这是天大的好事啊!霍把式的父亲惊喜万分,但是因为正沉浸在范拐拐去世的悲痛中,所以表现在脸上的神情就是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范拐拐的老伴长长地唉叹一声:“你们也不要为难,拐拐说了,这不是个强求的事情,你们不乐意,咱就当没说,还像以前一样相处。”
“老嫂子啊,我们不是不乐意啊,是想都没敢这么想,”霍把式的父亲说,“我们是山里的,你们是城里的,我们高攀还怕攀不上咧!俏孥儿要模样有模样,要多好有多好,嫁给我家那货就可惜了呀!”
“你看你说的,甚的个那货的,”范拐拐的老伴说,“我和拐拐还就看中继业这孩儿了,实诚、善良、孝顺。”
“我们家穷,俏孥儿过去会受苦的……”
“心里乐意,苦点、累点,日子也会过得舒坦!”
“这事要是真成了,老嫂子你一个人可怎办?”
“我还不好说?靠租赁席器、靠做点零活,日子总能过的。再说了,只要你们不嫌弃,我就跟着我俏孥儿到山里住去,山里空气好,粗茶淡饭更养人,跟上你和继业或许还能多活几年,也算是我还有疙瘩老后运咧!”
听范拐拐的老伴这么一说,霍把式的父亲禁不住又流下了眼泪。他站在地上,朝着炕上范拐拐睡过的地方深深地鞠躬:“老哥哥啊、老哥哥啊,我给你鞠躬了!”
范拐拐去世前,因为没钱看病就把他们住的那几间破房子卖了。买主很仁义,虽然付了房款,但是答应让范家人先住着。霍把式和俏孥儿结婚后,霍家就把范拐拐的老伴接到了下白彪岭。所以当时在桃花峡有个说法,叫“娶媳妇子捎丈母”。这就是说霍把式家的事。丈母娘来到下白彪岭后,把那一套席器也拉了过来。下白彪岭周围的村庄办红白喜事,常常到霍家来租赁席器,霍家多了两张嘴,却也多了一份收入。汾阳办起红白喜事来,总会有那么一两位懂得礼数和讲究的婆娘来张罗。但这样的人必须是“活时人”。不知道这“活时人”几个字做何解释,但所谓“活时人”却是定义为有儿有女的人身上的。霍把式的丈母娘无儿无女,不能算是“活时人”。虽然她是大户人家的童养媳,耳濡目染,很懂得那些红白喜事的讲究和待人接物的礼数,人也麻利、热情,里里外外一把手,但在城里的时候,别人都知道她的底细,她也就自觉地不去凑这个热闹、惹人嫌了。来到下白彪岭后,她家的情况也没几个人清楚,老太太又善于处理邻里关系,因而人缘很好。每每有红白喜事要办,人们就来霍家租赁席器,同时向老太太请教一些具体事宜。老太太说起来头头是道,做起来有门有路,这便常常随着席器出东家、进西家,里里外外地忙乎。范拐拐家卖房子得到的钱,给范拐拐看病、出葬花了一些,为俏孥儿置办嫁妆花了一些,剩下的也就没多少了。老太太把剩下的钱拿出来,买了一台旧的、烧水的茶炉。有人来租席器,便一并把茶炉也租了。然后到办红白喜事的当日,霍把式的父亲或者霍把式就也去了,担当烧茶炉的这个角色。当然也是收取费用的,费用很低,其实也就是俩辛苦钱儿,大家都能接受。那茶炉是带哨音的,水一烧开哨音便起,整个下白彪岭都能听到。因为这些事情,确切地说是因为霍把式的这个老丈母娘,霍家的日子逐渐有了起色,也积聚了不少人气。老太太在霍家活到八十多岁,仍然能跑能动的,只是不再外出为邻里料理事情了。一天,一家人吃饭的时候,不知俏孥儿是为了什么,她笑笑地对老太太说:“妈,跟着我到山里过了这么些年,可是让你受了苦了!”
老太太说:“瞅你这话说的,受甚的苦了?这里山高皇帝远,是非少,继业他们这一家人又实在。咱们这有吃有喝、有穿有戴的,又不用受太大的苦累,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和和气气热热乎乎的,就是个福咧!妈不觉得苦,妈想那早年在城里的日子,那才叫个苦咧,要是就那样过日子,恐怕是活不到现在这个岁数咧!”
俏孥儿说:“妈你不用这样说,好日子还在后头咧!”
老太太说:“知足了、知足了,再活就成了王八精了……”
“妈你怎说开胡话了!”俏孥儿打断老太太的话,“在这桃花峡,活到一百岁的人也有咧,你这才多大岁数,就知足了?”
老太太平静地笑笑:“事情总有个了结,人命总是个生死,看开了,也就会活了,哪天妈蹬腿去了,俏孥儿你要看开些,好好活呀!”
俏孥儿的泪忽然就涌出了眼眶:“妈你今儿怎净说些胡话呀,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叫继业陪你回城里看看。”
老太太说:“看你这孩儿!五年六月七日八时,我这都八十几岁的人了,活了一时没一时,提早说个话,倒把你的泪给惹出来了,快不用哭了,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