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长顺被姥爷赶走后,不断有人给母亲李玉芳提亲,但姥爷一个也看不上眼,因为所提的主儿不是有残疾的老光棍,就是家徒四壁的穷光蛋,与其找这样的茬,还不如当初留下曹长顺呢。母亲呢,乐得姥爷一个也看不中,她也就守在家里一心等着曹长顺了。
有一天,又一个媒人上门提亲,这次提的是个富裕人家,媒人张口就说:老爷子,都说你家闺女的媒难做,你一心想给闺女找个有钱人家,我提的这个茬可是有房有地,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富户,结了这门亲,你两家也算门当户对。
姥爷一听高兴起来,但马上心里又产生怀疑,十里八村,谁家出了什么事情,是瞒不过众人的,自己闺女闹出的那桩事,这个媒人不会不知道,哪个有钱人家会大瞪两眼结这样的亲?别是有什么意图吧?姥爷想了想,觉得还是问清楚了好:
你说的这家既然这么好,他为什么要……要娶一个……
媒人立即就明白姥爷指的是什么,直来直去地说:你说的是你闺女的那点丑事吧?不怕,我也不瞒你,我介绍的这个茬岁数可能大点,五十来岁,老婆去年死了,撇下五个孩子,所以也就不嫌你闺女的过去。
姥爷的心顿时凉了半截,脸色也难看了,说:闹了半天你是让我闺女嫁个老头子,还填房做后,去侍候那五个孩子啊?
媒人直言不讳:不填房做后,那么好的人家找什么样的没有,怎么能轮到你闺女?这叫歪瓜裂枣,两凑合了,就这,还是人家打听到你闺女性情好,活计头强,才同意我做这个媒的。
俗话说会说话的哄死人,不会说话的气死人,这个媒人也不知是不会说话还是不屑于说好话,反正他的话大大地伤害了姥爷的自尊,他的盛气凌人也让姥爷大为恼火,姥爷强忍着没有发作,站起来作出送客状,说:你不要说了,我闺女再不济,我也不想让她嫁个恁大岁数的去填房做后。
媒人不甘心,还企图说服姥爷:你这人真死心眼,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想把闺女老在家里呀?
我闺女老在家里我乐意,我闺女就是老死在家里沤了粪,也不能让你们一开始就拿下眼皮看,你走吧,咱没有什么好说的。姥爷再也憋不住火气,怒气冲冲赶走了媒人。
姥爷和媒人的争吵都被躲在里屋的母亲李玉芳听见了,母亲感激姥爷护犊之心,多少原谅了姥爷对她和曹长顺的无情,对刚出生孩子的残暴。但母亲还是担心,担心哪一天再来个媒人,介绍的茬如果再稍中一点姥爷的意,姥爷还是会霸道地把她嫁出去的,所以,母亲每天都望眼欲穿地盼望曹长顺快点到来,领她离开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不再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
而这时的曹长顺,虽然也日夜思念母亲,但他还不具备北上关东接母亲的条件,也舍不得离开这个好不容易才碰上的慈善人家。这户人家不拿他当长工对待,好吃好用的从不亏待他,工钱给得也多。他计划再打两年工,攒下点钱,找个合适的落脚地方,再去关东把母亲接来。
这一天,曹长顺下地回来,光着膀子在院子水井边用毛巾蘸着水抹上身,软软的吸水极好的毛巾是小青婆婆给他的,都三十往外的人了,他还是来到小青家后才使用毛巾的。在姥爷家时,姥爷和母亲李玉芳都不用毛巾,都是用一块破布擦脸,他一个长工,当然就更不用说了。
小青婆婆做好晚饭出来,见在猪圈边喂猪的小青,正痴痴地看着曹长顺结实的背影,眼光迷茫又充满期待……
不久,到了八月十五,这天傍晚,小青和婆婆在院子里摆好饭桌,端上丰盛的饭菜,叫正在洗脸的曹长顺出来吃饭。婆婆说:长顺,洗完了快出来,今天是八月十五,天儿又这么好,媳妇做了不少菜,还到铺子打了酒,咱家没有外人,就咱娘几个,一起吃个团圆饭。
曹长顺用毛巾擦着脸走出来说,谢谢东家。
小青婆婆一边往一个杯里倒酒,一边说道:说你几次了,你怎么还叫俺东家?从你来俺家,俺就没把你当外人,你就叫俺大婶,行不?
是,东家。
婆婆和小青都笑了,曹长顺也忍不住笑了。
曹长顺望望屋里,问:大哥呢,让大哥也一块儿出来吃吧。
小青婆婆倒了酒,又盛饭,说:俺娘儿俩舞弄不动他,就让他在屋里吃吧。
曹长顺放好毛巾说:那哪儿行呢,今儿过节,我把大哥背出来,一块儿吃个饭。
小青男人瘫在炕上已好些年了,下肢已经萎缩,整个人就剩个大脑袋。曹长顺毫不费力就背出他,轻轻放在椅子上,又找个杯子给他也倒上酒,说:大哥,喝杯酒吧,今年地里收成不错,咱庆贺一下。就和小青男人碰了杯。小青婆婆看看健壮的曹长顺,又看看残疾的儿子,心里一阵难过,眼泪涌出眼眶,赶忙装着找什么,进屋里偷偷擦了。
吃完饭后,曹长顺劳累了一天,又喝了点酒,回了自己屋里,正放被准备睡觉,婆婆拿着月饼走了进来,递给曹长顺:长顺,这两个月饼你吃了。
曹长顺接过月饼,感慨地说:谢谢大婶,长这么大,我还没吃过月饼呢。
婆婆惊讶了:你说什么?长这么大还没吃过月饼?
曹长顺咬了口月饼,说:小时家穷吃不起,后来给人扛活,扛活的东家自己都不吃月饼,哪有我吃的份。
婆婆感叹:可怜见的,连月饼都没吃过,那你快吃,把两个都吃了。
曹长顺吃了一个,抹抹嘴说:吃不下去了,晚饭吃得太饱,这一个留给大哥吃吧。
你大哥有,你不用惦着他。婆婆坐在炕沿边,看着曹长顺吃月饼,几次要说什么,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曹长顺看出来了,就问:大婶,你有什么事吗?是不是不想用我了?不想用你就说话,用不着为难,我另找地方就是了。
哪里,哪里,你可别误会,俺家留你还留不及呢,哪能让你走。长顺,有件事我想了好久了,只是……一直……一直张不开这个口。老太太吞吞吐吐说着,眼泪也流下来了,用衣裳袖子擦……
曹长顺不知什么事情让老太太如此为难,就跳下地关上房门,说:大婶,我在你家都快两年了,有什么事不好张口,你说吧。
婆婆这才说了:俺家的情况你都看见了,俺那儿子一年到头躺在炕上,不知哪天这口气就没了,儿子这样就这样了,这是我的命,我就是觉得对不起小青,小青十岁那年跟随她爹娘下关东,走到这儿,我看她可怜,就把她留下来了,留给俺儿当了童养媳。那时俺儿就有了病,可我没想到这病会越来越重,只寻思长大就好了,要知道他以后会病成今天这个样,咱哪能耽误人家闺女。
你没想法给大哥治吗?曹长顺同情地问。
什么方都用了,越治越重。现在我对这个儿子已不抱希望了,只是可怜媳妇,说是媳妇,到现在人家还是个黄花闺女,长顺,大婶今晚找你,就是想和你说,你娶了俺小青吧,我把她当闺女嫁了,你呢,反正也没家没业,以后就哪儿也别去了,就留在俺家,你就是俺女婿,倒插门女婿。婆婆一把一把抹着眼泪,一口气把要说的话说完,好像一停下来,她多少天来作出的决定就会半途而废。
曹长顺没想到小青婆婆说的是这,一时愣住了。
小青婆婆见曹长顺发愣,就继续劝:大婶看好你这人了,忠厚,心眼好,有你在,俺一家子以后的日子就不犯愁了,大婶求你,娶了小青吧,小青是个好孩子。
曹长顺回过神来,说:大婶,我知道,你和嫂子都是好人,我在你这儿干活就像在自个家干活一样,可我不能答应你,我实话告诉你吧,我在北边有媳妇,孩子都有了,我在你这儿干活,就为挣点钱,挣了钱好回关外接她们。
小青婆婆吃惊了:啊?你都有媳妇了?还有了孩子?
是啊,东家,因为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们。曹长顺低着头,不敢看小青婆婆失望的眼神。
这么说小青没指望了,这孩子可真喜欢你呀。小青婆婆喃喃说着,眼泪又流下来,脚步沉重地一步一步走出了曹长顺的屋子。
小青婆婆走后,曹长顺再也没有睡意,他躺在小青给他烧过的温热的炕上翻来覆去,想着这一家人的好,想着小青对他的情义,为拒绝小青婆婆的央求有点于心不忍,他也想过,如果按小青婆婆的意愿加入这个家庭,以后他的日子就好过了,再不用为吃穿生计犯愁;而离开这里去找母亲李玉芳,将注定以后还要过那艰难困苦,住无定所的日子。
那一刻,曹长顺有点动摇,但当他和母亲李玉芳的一幕幕往事浮现在脑海,立刻就为自己的动摇惭愧了:他怎么能放弃苦苦等待他的母亲李玉芳不管呢?他和母亲是从小到大结下的生死之恋,那种小孩时两人钻一个被窝的纯真,那种从小到大母亲对他关心照顾的真情,还有母亲对他那火一般的痴情,以及大难临头时母亲的决绝……凡此种种,都注定这一辈子他生生死死都要和母亲在一起,如果他贪图眼前的安逸弃母亲而不顾,他要遭天打五雷轰的。
曹长顺辗转反侧到半夜,忽听外边有人敲门,曹长顺问了一声谁呀?只听外边答了一声:我,小青。
曹长顺吃了一惊,问:嫂子,有什么事吗?
外边小青说:俺,俺给你送个被单,秋后蚊子厉害,蒙上被单遮遮咬。
曹长顺第一个反应就是小青半夜三更来,绝不仅仅是送被单,自己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让她进来,就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不用了,嫂子,俺皮厚,扛咬,你回去吧。
小青不走:你开开门吧,俺有话要跟你说。
明天吧!
俺现在就说,你快开门吧!小青的声音带着哭音,曹长顺无法不开门了,披件褂子,又点上了放在墙洞里的煤油灯,才下炕拉开门栓。
门一开,小青就猛地扑到曹长顺身上……
曹长顺慌了,挓挲着两只胳膊说:嫂子,你,你快放开,快放开……
小青越发抱紧曹长顺说:俺不放,俺喜欢你。
曹长顺不知怎么办好了,连连叫:嫂子,嫂子……
别叫俺嫂子,俺虽说有男人,可俺还是个黄花闺女,俺今晚要跟你做一回女人。
曹长顺欲推开小青,又怕这样太伤了她,就扶她坐在炕沿上说:说:嫂子,你别这样,叫你婆婆知道……
俺婆婆同意,当初她明明知道她儿子有病,却瞒着俺娘要俺做了她的童养媳,她对不住俺……小青哭了。
曹长顺把披在身上的褂子穿好,说:可,可我,我不能啊。
俺乐意,俺婆婆不管,你怕什么?小青泪眼蒙眬地望着曹长顺。
曹长顺咽了口吐沫,硬着心肠说:嫂子,我很感激你对我的心意,可我,我已有了女人,我不能对不起她,我现在把我的心思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