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爷的大礼殡终于在第七天收尾。
第七天是下葬的日子，也是出殡这家最能显示势力的一天。这一天，三大爷巨大的红松木棺材罩着棺罩，由三十二个青年抬着，棺材周围坐满了纸扎的童男童女，棺材两旁是念经的道士和尚。棺材前边，是两面铜锣开道，后边是四面红布旗子，旗子后边是长长的彩幡仪仗队，条幡、葫芦幡、罗圈幡、元宝幡各四架。再后边是四人抬的旌桌，大红绸子做的旌高高挂在架子上，彰显着死者的威仪。再后边是四人抬的供桌，桌上供奉的是堂嫂找人为三大爷画的比真人头还要大的画像，画像前摆放各种供品。
三大爷一辈子没照过相，画像的人只能根据描述而画，画得不像，但没有人去细究这个，大家只觉得新鲜，因为在当时的农村，出殡队伍里有死者画像，三大爷还是头一个，这当然应该归功于堂嫂，成天周旋于一些头面人物里的堂嫂，除了学会喝茶水抽洋烟，还染上其他一些文明习气，出殡仪式里出现死者画像，就是其中一项。也幸亏堂嫂这一附庸风雅式的文明习气，让窝囊了一辈子的三大爷，终于在从阳界走向阴界时，像一个真正的富人，享受了一次乡间百姓不曾享受过的殊荣。
供桌后边是肩扛灵幡的吉发，吉发后边是一群穿着孝衫的男人。送葬的女人都排在棺材的后边，在两班吹手吹出的哀乐伴奏下拖着长韵哭……东北乡间直到现在还有句讽刺说得多做得少的歇后语，叫“娘们儿送殡，哭在前头，走在后头”，指的就是这种仪仗。
这天上午，没有风，却干冷干冷的，是当地人说的鬼龇牙天气，意思是天冷得鬼都受不了了。有人夸张地形容，说这样的天气出殡，送殡人哭的眼泪都能冻到脸上。吹手们尤其是吹大喇叭的，因为不能戴棉手闷子，手都冻僵了，以至吹出的哀乐都不成调。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去，一个个都冷得龇牙咧嘴。
因为是大礼殡，天再冷，看热闹的人仍然不少，大家一边吸溜着清鼻涕，跺着用他们的话说冻得猫咬狗啃似的脚，一边说着风凉话，说都怪老孙家当家奶奶过日子嘎咕，出殡才赶上这么个嘎咕天。
可怜秋红和那几个雇来陪哭的女人，已经整整哭了七天，秋红嗓子哭哑了，已哭不出声，因流产失血过多，走路都困难，拉孝人刘三老婆就专门负责拉架着她，怕她摔倒。好在乡里规矩女人不准进坟地，她们哭到半道就打住了。雇来陪哭的女人都松了口气：终于哭到头了。
一干女人在拉孝的带领下往回走，一路上拉孝的给她们撕开戴了七天的孝搭头，吩咐她们捡几块石头揣着，说是元宝。走到烧死人遗物的火堆时，要左转三圈右转三圈……
秋红没转完左三圈，只转了一圈就晕倒在火堆旁边。
秋红一病不起，三大娘也躺倒了，家里人手不够，三大娘说家宝：以前你来我都赶你走，这次你妈病了，你就不用回去了，留在奶奶家伺候你妈，这才是你亲生的妈，知道吗？
已经懂事的家宝，当然知道谁是自己的亲妈，何况七天大殡的时间，他又和亲妈建立了更深厚的感情，对东头的“妈”故意难为亲妈有一肚子的意见，这次别说奶奶留他，就是撵他，他也不想回东头那个家了。
三大娘不让家宝回去，不单单是为让他伺候秋红，更多的是报复堂嫂。三大娘病倒也不是因为累，而是生气上火。这冲丧事下来，足足花去十天地，三大娘心里这个疼啊，就别提了。可要出大礼殡是她撒的口，她又不能埋怨谁，想来想去，她把怨恨都迁怒于堂嫂身上：这个娼妇，没安好肠子，我撒出口出礼殡，她就可劲给我造。看出殡的不怕殡大，可你出殡花钱的家，心里得有数啊！
三大娘一想发丧三大爷这些天的花销，气就不打一处来：这个娼妇，说她胖她还喘起来，干什么要雇两班吹手，一宿一宿两班吹手叫号吹，一曲一曲吹个没完，哪一曲娼妇都给赏钱，拿我的钱显她大方。陪哭的男女也不必雇，自家有几个算几个，雇那些哭道的，哪个不得给钱？还有，幡旗也不必要那么多，车马也不必扎那么些，童男童女各一个就行了，陪哭的也不必给孝衫……
三大娘越想，越觉得不该花钱的地方太多，越合计越觉得这是堂嫂故意在害她，有意糟害她的东西让她心疼，好报那次争打灵幡的仇。
一想到那次争打灵幡，三大娘更是痛从心来：五天地啊，就那么让她扛了个灵幡就抢去了，要不，那些地以后都是吉发爷几个的。这还不说，娼妇还要拿那件事要挟我，动不动的就要翻腾，想不到我三当家奶奶咬钢嚼铁了一辈子，最后倒蜷在一个童养媳手里。
三大娘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就这样受堂嫂的摆布不甘心，可对像堂嫂这样的女人，她又不知道怎样才能出了这口恶气。
三大娘正一个人恨得牙根痒痒，苦于找不到报复堂嫂的办法，蓦然，她看见扶秋红回来的家宝，心里突然有了主意：对了，利用家宝。
三大娘清楚，现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堂嫂，不会在乎任何事情，家宝，只有家宝这张牌，才是堂嫂最在意的，能留下家宝，就是对堂嫂最大的打击。对，要想法留下家宝，挑唆家宝离开那个娼妇，让她鸡抱鸭子，白忙活。而且从现在看，让家宝离开那个娼妇容易得很，完全不用自己唱黑脸，只要不阻拦就行。
三大娘主意已定，憋闷的心情轻松了一些，心里骂道：你个娼妇，你不是糟害我的东西让我心疼吗，这次我叫你最在意的儿子离开你，叫你也心疼心疼。
当然，当初三大娘积极帮堂嫂抢家宝，很大的程度是为捡堂嫂的家产，现在为赌这口气，不要了。不过三大娘也并没存心不要，她心里早有个小九九：家宝即使不回娼妇那边，以后她的东西也得归家宝，谁都知道，家宝是她要的儿子，她死后所有东西不给家宝还能给谁。
三大娘的这一招确实厉害，家宝一连几天不回去，堂嫂果然沉不住气了，领着丫头小霞亲自找了来，一进门看见家宝正在给秋红倒水，心里更不是滋味，因为家宝还从没给她倒过水。
但堂嫂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直接走到秋红头前，亲热地说：听说你病了，我特意来看看你，怎么两天没见，妹妹就病成这样？
已经上学读书的家宝，看不惯堂嫂的假惺惺，把水端给秋红，直来直去地说堂嫂：都是你逼的，还来装好人。
堂嫂脸一沉说：家宝，越来越少教了，怎么跟妈说话，你爷爷丧事已办完了，跟妈回家吧，这几天妈可想你了。
我不回去。家宝说着头也不回地出去了，明显表现出对堂嫂的厌恶。
堂嫂心里一惊，但还是沉住气，说家宝：你往哪走，真是跑野心了，好几天不回去也不想家？快跟我回家。
就不回，那不是我的家。家宝在外屋大声说，明显在跟堂嫂斗气。
堂嫂忍住气，继续拉拢家宝回心转意：傻孩子，那怎么不是你的家，那是你和妈两个人的家啊，那里所有的东西，以后都是你的。
我不要。家宝的气更大了，堂嫂那天没给他面子，让亲妈病成这样，这让家宝觉得东头的妈简直就不是人，是丫头小霞讲的故事里的老妖婆，专门祸害人。
堂嫂这下压不住火了，骂道：家宝，你个没良心的，好赖不知，我一天天紧巴挤为了谁，还不是为给你留下一份家业？你倒说出个不要来。
我就是不要，我不稀罕。家宝拧着脖子喊。
稀罕不稀罕你都得给我回家。堂嫂竭力忍住气，脸色尽量保持温和。此刻的堂嫂，就是希望家宝回去，她不能在这场争子之战中打了败仗，只要家宝跟她走，她就不输，就有面子。至于以后怎么办，还要不要这个已经开始忤逆的儿子，只能等以后再说。
少爷，回家吧。丫头小霞去拖家宝，家宝把胳膊一甩说：我就不回。
好儿子，你爷爷出大殡这些天，你累坏了，妈看着都心疼，妈刚刚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粳米干饭和洋葱炒肉丝，就等着你回家吃呢。快跟妈回去。堂嫂继续好言相劝。
我不吃，我也不回，你那儿不是我的家。家宝拿出小孩打架的拗劲。
堂嫂终于忍不住了，气得骂道：混蛋，你听了谁的唆使，听了谁的挑拨？忘恩负义的东西，你问问你奶奶，当初你是怎么跟我走的？
是你抢的，是你把我从这个家抢走，抢到你那个破家，逼我叫你妈。家宝把他从吉发和村里人口里听到的，一股脑儿端了出来。
我抢了你？堂嫂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听到家里吵闹急忙从外边赶回来的吉发说，你问问他，他是你的爹吗？又指着躺在炕上的秋红，你再问问你这个妈，你是从哪儿来的。
吉发急忙阻拦堂嫂：你，你别对孩子说那些话，他是孩子，你可是大人。
我这时不说还什么时候说，都是你们使的坏，挑唆的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跟我生分，今天我非把老底都抖搂出来不可。堂嫂怒火攻心，不管不顾了。
三大娘这时说话了：吉发家的，秋红病得不轻，你就别闹了。这家刚抬出一口子，你还想再抬一口子出去吗？
是我闹还是你们闹？我好好的儿子被你们挑唆坏了，我还管了那么多？今天咱干脆把话挑明了，让这个没良心的杂种知道他是谁，也省得你们以后今天咕咕明天咕咕地使坏。
秋红这时拼命挣扎着起来，哀求堂嫂：姐姐，我……求求你……
堂嫂呸了一口说：现在你知道求我了，忘了你怎么使坏叫家宝跟我生分的时候了？今天咱一不做二不休，搬倒葫芦撒了油。家宝，你过来，听我跟你说，你不是你这个爹的儿子，你是你这个妈当闺女时怀的私孩子，你这个妈当闺女时不守规矩，跟别人有了你，你妈有了你以后无路可去，是我把她带到这里跟你爹成了亲……
李半仙，你住嘴，当年你抢走了孩子，差点没把秋红逼死，现在你又来了，你要逼她死吗？吉发愤怒地往外拖堂嫂。而这时秋红已在炕上喘成一团……
堂嫂挣扎着不走，嘴里说：不是我要逼她，是你们逼我，家宝，你听我把话说完，你妈到老孙家刚七个月就生了你，你奶奶嫌你是个野种，不要你，是我……
啪！吉发一个嘴巴甩到堂嫂的脸上，红着眼睛说：你不要欺人太甚，你再不走，别说我要跟你拼命了。
堂嫂还从没见过吉发露出如此的凶相，知道再说下去要吃大亏，就一边往外走一边骂：小鳖崽子，你没到百天我就把你抱回家，凉地方不躺热地方不放，花钱雇奶妈奶着你，好东好西喂着你，喂到归齐喂出个小白眼狼，你等着，以后有你难看的时候。
堂嫂走了，秋红也渐渐平静下来。家宝走到秋红面前，想了想问：妈，屯东头的妈说的都是真的？
吉发赶忙揽过家宝，摸着他的头说：别听她的，她是看要不成你这个儿子了，才咬人狗似的瞎说。你就是我和你妈生的，谁也赖不去。这里有亲奶奶，亲爸亲妈，还有家驹弟弟，不比在她那个破窝强？以后咱哪儿也不去了，咱家还有几天地，养起你们了。你什么也不要想，跟弟弟出去玩吧。
有了吉发这番话，家宝才安定下来，高兴地跟家驹出去玩了。
吉发提起地，又勾起三大娘的心思，说吉发：以后更得手紧过日子了，你爹这桩事办下来，十天地没有了。
吉发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秋红，说：没就没了吧，人都病成这样，钱算什么？
三大娘也看了一眼秋红，不满地说：要我说秋红就是没用，你看东头的那个，这七天中谁有她忙，人家什么心不得操，人家怎么就没病？
吉发不高兴了：娘，你这不是圈着舌头说话吗？秋红是什么情况，东头的是什么情况？再说东头的那个是人来疯，人越多她越能逞能，她还能病了？她要病了就没有人来作孽了。秋红病成这样，完全是她逼的，她怎么就拿人不当人呢？
人家说得也有道理，办丧事这样的日子秋红不靠上怎么行？左右邻舍不笑话？三大娘又帮堂嫂说开话了。
要我看她没安好心眼，她是有意报复秋红，巴不得秋红死。
可能有那么点吧，谁让秋红是家宝的亲娘呢？三大娘这才算说了句实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