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嫂和三大娘的蜜月期在哑巴妈病死的时候结束了,起因为一个灵幡。
辽南地区所谓的灵幡,并不是布一类的旗子,只不过是把几根缠上白纸条的高粱秸秆捆在一起就成了灵幡。出殡时一般都是死者的长子扛在肩上,俗称打灵幡。
当时的农村,凡日子过得比较富裕的人家,不管死者活着时儿女表现怎样,是否孝顺,死后发丧,儿女都会竭尽全力。
在辽南地区,农村人都爱看死人出殡,直到电视普及的现在也是这样。在父母亲那个时代,谁家死了人,是村里空前的热闹事,特别是给死者出殡,是村里人最大的看点,因为从出殡时的铺排,最能看出这家人的势力。
出殡那天,万事就绪后,出殡的总指挥,人称杠头的,会站在死者棺前大喊一声:起灵喽——打幡的人就在灵前摔了顶在头上的瓦盆,与此同时众多抬杠的就一齐把棺材抬起,随着棺材离地,早已等在那里的鞭炮一齐点燃,静默半天的喇叭锣镲一齐响起,静默半天的亲人一齐大哭……一时间,鞭炮声、高音大喇叭声、混合着送殡家属号啕大哭声,真是惊天动地……
送死者上路时,前有幡旗等各种仪仗队开路,后有打幡人肩扛灵幡走在棺材的前方,其他的孝子贤孙则紧随其后,送殡的女眷都在棺材后边……白花花一片的孝衣孝帽,再加上幡啊旗呀地助阵,更兼高音大喇叭吹出的那种特殊哀怨曲调,还有不时炸响的鞭炮……那种气势磅礴的场面,完全可以用震撼和壮观来形容。
这,就是日子富裕的人家所追求的风光。
而在这个阵势里,打灵幡的人,是整个仪仗队的核心,最受人注意。
在当时的农村,还有这样一个习俗,绝户,也就是无儿无女的户,在他们老丧后,灵幡由谁扛,谁就是绝户财产的继承人。当然,能扛这个灵幡的人,一般都是死者的直系亲属,死者侄子是最合适的人选。如果死者的侄子多,而死者又有可观的财产,瞧好吧,侄子们为争这个灵幡能打得天翻地覆,甚至对簿衙门公堂,你争我吵各执其理,即使搬出宋朝的包青天都难解决。
父亲自打唯一的儿子死了后,就打入绝户的行列,还好,父亲只有吉发一个侄子,无需引起遗产之争,三大娘这时在良心上稍微不安后,更多的是欣慰和庆幸,欣慰父亲的遗产终于又落入自己手中,自己冒着下地狱的风险总算没有白冒;庆幸自己幸亏只生了一个儿子,不必像当地人形容的那样,为争个灵幡人脑子打出狗脑子。
然而,在哑巴妈出殡那天,半道杀出个程咬金,是堂嫂,平时一直和三大娘和平相处的堂嫂,现在当仁不让,要成为出殡仪仗队的核心,一口咬定哑巴妈的灵幡,应该由她来扛。
哑巴妈是在冬天去世的,因为一场感冒引起。哑巴妈咽气后,一生窝囊的父亲完全傻了,只能坐在炕角发呆,不知怎么应对,一应后事全由三大娘忙里忙外张罗。那时农村有专管老丧人的主事,一般都是一男一女,都是组织能力较强的,女的主内,俗称拉孝的,男的主外,俗称杠头。三大娘请了一个拉孝女人主内,请了一个杠头主外。因为父亲无能,哑巴妈的丧事就没有前边说的那些体面人家的铺排,没有人家那些繁文缛节,更讲不起有钱人追求的那种气势壮观的场面,所以有这么两个人张罗,倒也把一桩丧事打理得井井有条。
出殡那天早上,杠头已领着几个找来帮忙的人扎好裹棺材的架子,另外又找了十六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抬棺材,又向三大娘要了一个起灵时孝子顶在头上的瓦盆,把早已扎好的灵幡也拿了出来,一应齐全了,杠头才问三大娘让谁打灵幡这个敏感的话题。
他叔无儿无女,当然是俺吉发了,这还用问吗?三大娘不满杠头的明知故问。
不对,这灵幡不该吉发打,该我打。谁也不知道一身孝服的堂嫂是什么时候到的,这时突然从父亲的屋里出来,斩钉截铁地说。
三大娘大吃一惊,知道自己遇上对手了:什么?你?你要打灵幡?
是啊,婶子这个灵幡就该我打,轮不到吉发。堂嫂完全换了一副脸孔,全不把昨日还妈长妈短的这个婆婆放在眼里了。
怎么就该你打,天下哪有女人扛灵幡的?三大娘还从没见过堂嫂在她面前如此放肆,像不认识似的看着她。
堂嫂并不在乎三大娘那种要把她吃了的眼光,说:女人怎么就不能扛灵幡了?你不要那样瞪着我,我打这个灵幡自有我打的理由。
你还有理由?你有什么理由?
你听我说,要是吉发有兄弟,这个灵幡自然是他兄弟打,没有我这个当媳妇的份。可现在吉发是独头蒜,没有三兄四弟,我是侄媳妇,这灵幡不该我打该谁打?
吉发没有三兄四弟不假,可有吉发这个大活人在,轮到你个女人家来扛这个灵幡吗?三大娘的脸阴沉了。
就因为吉发没有三兄四弟,是你唯一的儿子,这个灵幡才轮到我。在咱关东州,唯一的儿子在两个老人双双健在时,没有先给别人扛灵幡的道理,不信,你问问杠头,他操办丧事这么些年,应该懂得这个。堂嫂胸有成竹地说。
这时杠头说话了:当家奶奶,关东州是有这么个规矩,独子一个,两个老人还在世,不能给其他人打灵幡。
我不管他什么规矩,反正有我儿子在,就不能让个臊腚子老娘们在棺材前边临呼,这是对他婶子不恭敬。三大娘也彻底拉下了脸。
你就不用拿臊腚还是香腚来压制人,凡事都讲个规矩。堂嫂寸步不让。
我不和你讲规矩,把你四叔叫出来问问,看他让谁扛。老四,你个窝囊废,又缩到哪里去了?家有天大的事你也不出来看看,你出来!三大娘怒吼。
父亲瑟瑟缩缩地出来了,红肿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三大娘想要父亲作出决断,她找错人了。
三大娘企图以情打动父亲:我说老四,咱爹娘死得早,你是我一手拉大的,你说,他婶这灵幡到底叫谁打?
父亲木着脸,一声不吭。
堂嫂也做父亲的工作:叔,你听我说,不是我争,老人留下的规矩,就是长子不能给大爷叔叔打灵幡。俺爹俺娘就吉发一个儿子,吉发是独子,也是长子,长子的老人双双还在,你说,四婶的灵幡他能打吗?
我,我不知道。几近崩溃的父亲终于用哭腔喊出这句话。
三大娘知道靠窝囊的小叔子主持“公道”已不可能了,索性翻脸到底:什么规矩,别拿规矩唬人,说到底你还不是看好你四叔那十天地了?现在我明白了,当初你一个劲地劝我同意分家,原来打的是这个鬼主意。
堂嫂更不是省油的,接住三大娘的话茬意味深长地说:是,我看好了,看好又怎么了?打灵幡争地名正言顺,我可不是为了要独吞家产去干那伤天害理的事。
你,你……三大娘露怯了,口气软了。
堂嫂继续进逼:话要说到家,不如吃碗馇,你想让我把话说到家吗?
三大娘白了脸,什么也不说了,悄悄溜进屋里。
倒是刚刚从外边进来的吉发,听见了堂嫂刚说的话,不让了:李半仙,你把话说清了,谁想干伤天害理的事?
堂嫂轻蔑地看一眼吉发:谁想干谁心里清楚。
吉发上前薅住堂嫂:我看你就够伤天害理了,人家的孩子你抢走,四婶刚死,四叔这点家产你也要抢,四婶人还停在院子里,你就这样大吵大闹,争这个争那个,你还是人吗?
堂嫂将吉发的手一甩说:你是人?你是人你就别和我争啊,你想打这灵幡还不是一样想着四叔的家产?
我不要,为送四婶上路,我白扛一回,怎么样?
别说得那么好听,你不要可有人想要,只怕你想白扛也白扛不了。
这时三大娘急急从屋里出来,拖开愤怒的吉发说:算了算了,我刚刚问过别人了,我和你爹都在,这灵幡你是不能打,就让你媳妇打吧。
你总算明白了一回事理。堂嫂不无讥诮地说。
娘,你……为什么要让她……吉发不明白三大娘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说话,吉发当时就想跟堂嫂打一架,把憋在心里的火发泄出来。
可三大娘和杠头把他拖开了,三大娘的理由是:不是我要让她,都是一家人,一个灵幡,谁打不是个打,这样吵下去不怕邻居笑话?再说时候不早了,该钉棺起灵了。
当时,吉发还感到奇怪,娘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开通了?他不知道,三大娘嘴里劝他时,心都疼得哆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