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非
一个高昂挺拔的背影，一个被抚摸着长得这么大的背影，终于消失在匆匆奔走的人群中间，消失在候机大厅的尽头。真可惜自己的眼睛无法跟着他拐弯，不然的话，就能够瞧着他登上飞机了；更遗憾的是自己的这双眼睛，无法看见地球的那一边，不然的话，就能够瞧着他在芝加哥走下飞机了。
当我正忧郁地陷入沉思时，肖风轻轻拉着我的手腕，我们的眼睛默默对视着，我怕她会哭起来，她却在凄婉的神情中，勉强地露出了笑容，像是自言自语地摇着头说：“为什么不再回头瞧我们一眼？”
不算太大的候机厅，跨过去几十步路，就迈到了那～端，其实他已经有多少次回过头来。除非不远行，永远厮守在我们身边，否则总会有今天的离别。我们度过了多么闭塞和单调的青年时代，当儿子在吮吸着肖风的乳汁时，我们甚至连做梦都不敢想象，这逗人喜爱的婴儿，能有远渡重洋去负笈留学的机会。
肖风说过多少回，我们早已失掉这种走向世界的机会，应该让儿子去外面闯荡一番，认识整个的人类，是如何打发自己日子的。大概是因为志向高远的缘故，才出乎我的意料，止住了应该会流出的眼泪。
我们身旁有个也在送行的母亲，瞧着他儿子匆匆离去的背影，呜呜地哭了起来，我的心变得沉甸甸的，猜测着自己的儿子，此时已经坐在飞机上了吗？我突然回想起几十年前，自己比儿子还要年轻得多，最心疼我的母亲，希望我赶快离开令人忧伤的家乡，去上海的中学念书。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当我跟她告别上路时，她眼睛里也闪烁着像肖风这样痛楚的光芒，强打着精神嘱咐我：“用功念书，别想念家里。”我当时丝毫也没有觉察，她这颗疼爱我的心，已经沉甸甸地坠落下去，只有在今天我才懂得了，因为我这颗沉甸甸的心，刚在往下坠落啊！可是我已经无法向她倾诉了，只有默默地祝愿她，在泉壤底下静静地安息。
肖风怎么会变得如此坚强，竟还劝那位哭泣的母亲说：“儿子去留学，多好的事儿，干吗要哭呢？”
我觉得自己的眼眶里，正在涌着泪水，绝对不敢开口说话，怕这轻轻的震颤，泪水会掉下来，我默默地拉着肖风，悄悄地走开了。
回家的路上，望着一棵棵碧绿的大树，在车窗外面慌张地往后退去，像是很忙乱地跟我们挥手告别。我们轻轻地说话，回想儿子刚学会走路的那一阵，左手紧紧地拉住我，右手紧紧地拉住肖风，也在绿茵茵的草地上迈步，也望着高耸的大树，望着天空里飘浮的白云，那一双乌黑的眼睛，闪烁着神往而又奇异的光芒，还老在咯咯地笑，我们一起瞧着他又大又亮的眼睛，想问他为什么笑？他当然还不会回答这样深奥的问题。
一个混混沌沌的儿童，怎么在霎时间就变成聪明和潇洒的大学生了？怪不得我的头发全都花白了。
儿子有一回去天津讲课，询问我柏拉图和西塞罗的掌故。虽然都读过一点儿，却还是回答得不好，而且他的许多兴趣和爱好，也已经跟我们迥然不同了。譬如说他就否定了我们十多年前，教他如何欣赏音乐的见解，认为这不是为了陶醉在迷人的旋律中，而是要宣泄人世间的烦恼和痛苦。肖风曾背着儿子，悄悄地跟我说：“大人这么爱他，他有什么痛苦？”
“每一代人总会有自己的痛苦。”我迷惘地摇着头，顿时觉得儿子已经长大，已经走出了父母悉心给他营造的小天地。
在深夜里，三个人海阔天空地闲谈，是全家最欢乐的时辰。肖风提起了儿子的婚姻大事，这已经在她心里翻滚了许久。
想不到平时总乐呵呵的儿子，竞带着点儿伤感，带着点儿嘲讽的口气说：“你们两位教授的工资，加起来都不及一个卖菜的小贩挣得多，能有漂亮的女孩儿，看得上生在这种家庭的儿子？”
肖风愤愤地说：“人总得看本身的价值！”
“妈，收起你高雅的理想主义吧，它已经过时了。”儿子轻轻拍着肖风的肩膀，阻止她再往下说，装得很深沉的样子笑了。
好胜的肖风，却不愿跟儿子辩论，隔了一阵才悄悄跟我说：“克林顿够了不起了吧，可是在他母亲的眼里，永远是个小孩儿。”
就是在那天晚上，儿子说要去考“托福”和“GRE”。很快考完了，还考得真好，而且得到了芝加哥一所大学的奖学金。这时候我才清醒地意识到，儿子快要离开我们了。不是吗？他正坐在那一架远航的飞机上。
回家的路上，我们回忆着儿子的多少往事，刚开了个头，就到达了家中。推开门，觉得阴凄凄的、冷飕飕的，尽管外面正是晴朗和灼热的盛夏天气，往日的欢乐都到哪儿去了？哦，在那一架刚离开地面的飞机上。我顿时又想起母亲送自己远行前的话儿：“大丈夫志在四方！”是啊，总是这样一代代地活下去，总得让年长的一代，去咀嚼人世间这苦涩的滋味。
肖风走进儿子的小屋里，轻轻抚摸着他写字的桌子，抚摸着他今天早晨还睡过的被褥，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从今以后，她会天天关心着芝加哥这座陌生的城市，思念着儿子正在那儿干什么？她会永远悬着一颗心，祝福着那像谜一样遥远的地方。
［精品赏析］
《离别》写的是作者和妻子在机场送别将出国留学的儿子，文中虽从没有一句对儿子的描写，但却处处表现出，父母对儿子的关爱，以及上一辈人对下一辈人的美好未来的期盼。文中将离别写得刻骨铭心、情感交融，儿女情长、父母恩深，爱重如山、血浓于水，十分感人。
本文倾尽了作者全部的父子之情。在短短不到2000字的篇幅内，容量极大，把父母对儿子的爱，延伸到上一辈作者母亲对儿子的爱，涉及到母与子、父与子两代人对下一代的情感交融之中。作者在充满激情地写着他和妻子肖风在机场送别儿子时的回肠荡气的情感之后，笔触一转写道：“我顿时又想起母亲送自己远行前的话儿：‘大丈夫志在四方！’是啊，总得这样一代代地活下去，总得让年长的一代，去咀嚼人世间这苦涩的滋味。”写法上也有独到之处。实在是一篇不可多得的情切切意绵绵的美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