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别的人,我并不想念,住在哀庭根的拉赫一家却是如同我的亲人似的。既然已在瑞士了,总忍不住想与她通一次电话。
电话接通了。歌妮,拉赫十九岁的女儿听说是我,便尖叫了起来:“快来,妈妈,是ECHO,真的,在洛桑。”
拉赫抢过话筒来,不知又对谁在唤:“是ECHO,回来了,你去听分机。”
“一定要来住,不让你走的,我去接你。”拉赫在电话中急促的说。
“下一站是去维也纳哥哥处呢!不来了,电话里讲讲就好罗!”我慢慢的说。
“不行!不看见你不放心,要来。”她坚持着。
我在这边沉默不语。
“你说,什么时候来,这星期六好吗?”
“真的只想讲讲电话,不见面比较好。”
“达尼埃也在这儿,叫他跟你讲。”
我并不知道达尼埃也在拉赫家,他是我们加纳利群岛上邻居的孩子,回瑞士来念书已有两年了。他现在是歌妮的男朋友。
“喂!小姐姐嚼一”
一句慢吞吞的西班牙文传过来,我的胃马上闪电似的绞痛起来了。
“达尼埃”我几乎硬咽不能言语。
“来嘛!”他轻轻的说。
“好!”
“不要哭,ECHO,我们去接你,答应了?”
“答应了。”
“德莱沙现在住洛桑,要不要她的电话,你们见见面。”又问我。
“不要,不想见太多人。”
“大家都想你,你来,乌苏拉和米克尔我去通知,还有希伯尔,都来这儿等你。”
“不要!真的,达尼埃,体惜我一点,不想见人,不想说话,拜托你!”
“星期六来好不好?再来电话,听清楚了,我们来接。”
“好!再见!”
“喂!”
“什么?”
“安德列阿说,先在电话里拥抱你,欢迎你回来。”
“好,我也一样,跟他说,还有奥托。”
“不能赖哦!一定来的哦!”
“好,再见!”
挂断了电话,告诉女友一家,我要去哀庭根住几日。
“你堂哥不是在维也纳等吗?要不要打电话通知改期?”女友细心的问。
“哥哥根本不知道我要去,台北时太忙太乱了,没有写信呢!”
想想也是很荒唐,也只有我做得出这样的事情。准备自己到了维也纳才拉了箱子去哥哥家按铃呢!十二年未见面,去了也不早安排。
“怎么去哀庭根?”女友问。
“他们开车来接。”
“一来一回要六小时呢,天气又不太好。”
“他们自己要来嘛!”我说。
女友沉吟了一下:
“坐火车去好罗!到巴塞尔,他们去那边接只要十五分钟。”
“火车吗?”我慢吞吞的答了一句。
“每个钟头都有的,好方便。省得麻烦人家开车。”女友又利落的说。
“他们要开车来呢!说好几年没来洛桑了,也算一趟远足。”
我不要坐火车。
“火车又快又舒服,去坐嘛!”又是愉快的在劝我。
“也好!”迟迟疑疑的才答了一句。
要别人远路开车来接,亦是不通人情的,拉赫那边是体惜我,我也当体惜她才是。再说,那几天总又下着毛毛小雨。
“这么样好了,我星期六坐火车去,上了车你便打电话过去那边,叫他们去巴塞尔等我,跟歌妮讲,她懂法文。”我说。
可是我实在不要去上火车,我怕5个梦的重演。
要离开洛桑那日的早晨,我先起床,捧着一杯热茶,把脸对着杯口,让热气雾腾腾的漫在脸上。
女友下楼来,又像对我说,又似自言自语:“好!今天就穿这身红的。”
我突然想起我的梦来,怔怔的望着她出神。
午间四点那班实在有些匆促,女友替我寄箱子,对我喊着:“快!你先去,六号月台。”
我知道是那里,我知道怎么去,这不过是另外一次上车,重复过太多次的事情了。
我冲上车,丢下小手提袋,又跑到火车踏板边去,这时我的女友也朝我飞奔而来’了。
“你的行李票!”她一面跑一面递上票来。这时,火车已缓缓的开动了。
我挂在车厢外,定定的望着那袭灰色车站中鲜明的红衣梦中的人,原来是她。
风来了,速度来了,梦也来了。
女友跟着车子跑了几步,然后站定了,在那儿挥手又挥手。
这时,她突然笑吟吟的喊了一句话:“再见了!要乖乖的呀!”
我就是在等她这句话,一旦她说了出来,仍是惊悸。
心里一阵哀愁漫了出来,喉间什么东西升上来卡住了。
难道人间一切悲欢离合,生死兴衰,在冥冥中早已有了定数吗?
这是我的旅程中最后一次听中文,以后大概不会再说什么中文了。
我的朋友。你看见我一步一步走人自己的梦中去,你能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这不过又是一次心灵与心灵的投契和感应,才令我的女友说出梦中对我的叮泞来。事实上这只是巧合罢了,与那个去年大西洋小岛上的梦又有什么真的关连呢!
车厢内很安静,我选的位子靠在右边单人座,过道左边坐着一列犬妇模样的中年人,后面几排有一个穿风衣的男人闭着眼睛在养神。便再没有什么人了。
查票员来了,我顺口问他:“请问去巴塞尔要多久?”
“两小时三十三分。”他用法语回答我。
“我不说法语呢!”我说的却是一句法语。
“两小时三十三分。”他仍然固执的再重复了一遍法语。
我拿出唯一带着的一本中文书来看。火车飞驶,什么都被抛在身后了。
山河岁月,绵绵的来,匆匆的去。什么?什么人在赶路?不会是我。我的路,在去年的梦里,已被指定是这一条了,我只是顺着路在带着我远去罢了。
列车停了一站又一站,左边那对夫妇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好似只有我,是驶向终站唯一的乘客。
身后有几个人走过来,大声的说笑着,他们经过我的身边,突然不笑了,只是盯住我看。
梦幻中的三个兵,正目光灼灼的看着我,草绿色的制服,肩上缀着小红牌子。
看我眼熟吗?其实我们早已见过面了。
我对他们微微的笑了一笑,不怀好意的笑着。心里却浮上了一种奇异虚空的感觉来。
窗外流过一片陌生的风景,这里是蜂蜜、牛奶、巧克力糖、花朵还有湖水的故乡。大地挣扎的景象在这儿是看不见的,我反倒觉得陌生起来。
难道在我的一生里,熟悉过怎么样的风景吗?没有,其实什么也没有熟悉过,因为在这劳劳尘梦里,一向行色匆匆。
我怔怔的望着窗外,一任铁轨将我带到天边。
洛桑是一个重要的起点,从那儿开始,我已是完完全全的一个人,茫茫天涯路,便是永远一个人了。
我是那么的疲倦,但愿永远睡下去不再醒来。
车厢内又是空寂无人了,我贴在玻璃窗上看雨丝,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能休息。
好似有什么人又在向我传递着梦中的密码,有思想叹息似的传进我的心里,有什么人在对我悄悄耳语,那么细微,那么缓慢的在对我说苦海无边。
我听得那么真切,再要听,已没有声息了。
“知道了!”
我也在心里轻轻的回答着,那么小合翼翼的私语着,好像在交换着一个不是属于这个尘世的秘密。
懂了,真的懂了。
这一明白过来,结在心中的冰天雪地,顿时化做漫天杏花烟雨,寂寂,静静,茫茫的落了下来。
然而,春寒依旧料峭啊!
我的泪,什么时候竟悄悄的流了满脸。
懂了,也醒了。
醒来,我正坐在梦中的火车上,那节早已踏上了的火车。
一九八零年八月三十一日联副
精品赏析
“梦外”恰似“梦里”,“梦里”犹如“梦外”,“梦里”、“梦外”,互相印证,互相渗透,构成一个纷然驳杂、扑朔迷离的艺术世界。逮就是三毛的《梦里梦外》的独特的艺术境界。
作者以曲折笔法,梦境形态,剖示了自己在现实重压下的心灵感受。文章以重笔写了一个奇妙的梦境。要理解“梦里”的情境,需要先了解“梦外”的三毛,了解三毛的身世、际遇。三毛自幼体弱多病,孤僻善感。一生充满了坎坷,饱尝了人间苦果。丈夫荷西的遇难,更使她的心灵遭受重创。她的“一颗心被剧烈的悲苦所蹂躏”。她想排遣苦闷,然而她的悲愁的情绪太浓了,心灵的负荷太重了,“斩不断,理还乱”,“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人世间的烦恼,在多愁善感的三毛身上,逐渐积淀为一种潜意识,所以,她常常迷失在梦幻里,常常跟“恶梦”打交道。
文中展现的梦境,是“离别”的“恶梦”。三毛饱尝生高死别之苦,所以在“梦里”,她对“离别”充满“惧怕”,而且是“彻骨”的“惧怕”。她渴望从朋友那里得到温暖,以慰藉她那颗冷寂的心,所以在“梦里”出现了那位送行的“红衣女子”。在“梦里”,一景一物,一人一事,都呈示着梦境特有的虚幻、荒诞色彩。
然而在“梦外”,这虚幻、荒诞的梦境,却奇迹般地出现了。“梦里”的事物、场景,一件件、一桩桩,在“梦外”几乎都“重演”了。这似乎是“巧合”,实际上是“梦与现实”的内在联系的奇妙体现,是“心灵与心灵的投契和感应”的必然结果。从三毛的遭遇中可以判断,在这看似神秘的情境里,隐含着严峻的现实内容,隐含着作者对惨淡人生的痛苦体验和严肃思考。
“梦里”、“梦外”,“梦里”是文章的重心。尽管纯粹写“梦里”的文字并不多,但它却笼罩着全篇。作者写“梦外”,实际上是阐释“梦里”,是写“梦里”的“续篇”。古来写梦境的文章比比皆是,而三毛的这篇梦境文章却是独辟新径,从“梦外”写“梦里”,以“梦外”映照“梦里”。没有“梦外”,“梦里”不过是一幅寻常的画面;有了“梦外”,这幅画面就变得新颖了,神奇了,内蕴深厚了。在三毛笔下,“梦里”与“梦外”,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假中有真,真中有假,虚虚实实,假假真真,两者互柑印证,互相交融,构成一个难分难解的艺术境界。这就是三毛创造的独特税艺术世界。
这篇散文重在写心态。无论“梦里”还是“梦外”,虽然写的都是旅行,但作者都淡化了外在情节,而是以心灵的眼睛去观照和表现世界,着意表现自我的,心理层次。从“梦里”到“梦外”,都是由一幅幅流动的心理画面组成的。不同的是,“梦里”是直接透视心态,“梦外”则是采取以实写虚的手法。“梦里”与“梦外”两类形态的画面,犹如电影中的内心镜头与外在镜头交织在一起,虚实相问,相得益彰。作者还吸取了西方的“心理时间”的表现方式,使时序倒错,过去与现在、“梦里”与“梦里”相互交叉。但它又不像西方心理分析文章那样错乱、模糊,而是在腺胧的意象中显示着清晰的时空界限。作者兼取中西文学之所长,使文章呈示出融东方美与西方美于一体的审美风范。
奔跑的快乐
美迪
我家三代都是医生。治病救人似乎是所有后辈理所当然的职业。我6岁那年就有了第一个听诊器,我听过无数祖父和父亲救死扶伤的故事,看过许多他们接生婴儿的照片。我7岁时,父亲把家庭诊所铜牌上我的名字应该刻的位置指给我看。从很小我就认为“医生”是自己未来的职业了。
但是大学时,我渐渐发觉“医生”职业无法在我心里扎根。相反的,“诗人”的种子却破土而出,开始控制我的心跳、呼吸和一切。我最害怕的是,我无法成为父亲一直期望的接班人,让父亲失望。对于我的犹豫我只字不敢告诉父亲,希望时间可以让我忘了“诗人”这个莫名其妙的梦想。
但暑假到来时,我内心的矛盾非但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幸好我得到一个散心的好机会。父亲酷爱打猎,有个病人送给他一只英国猎犬崽作为谢礼。在我家的乡间别墅里父亲养了几只猎犬,它们都是由我从小训练的。这次也不例外,父亲信任地把训练幼犬的任务交给了我。
杰瑞是一只很乖的10个月大的小狗。和大多数英国猎犬一样,它全身以白为主,隐约带几组红斑点。它红色的大耳朵不合比例地支向两边,使它看起来像个小丑,单是这副样子就逗得我想笑。它很快掌握了基本动作:坐、停、走。它的问题是不听“来”这个命令。一旦到了草丛里,它就开始“漫游”。我招呼它,吹驯狗用的哨子,它会转身看我一眼,随后又继续它的“漫游”。
每次训练间歇时我都坐在院子里的橡树下对着杰瑞自言自语:“杰瑞,我不喜欢背一本本医学词典,不喜欢每天坐在诊所里,更不喜欢别人为我安排的将来。如果你是我,你怎么办呢?”杰瑞坐在地上,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我,小脑袋从一边歪到另一边,努力想理解我的话。它那副认真的样子总让我忍俊不禁,把烦恼抛到九霄云外。
一天晚饭过后,我带杰瑞到草地上训练。在渐暗的光线中,一只在草丛里觅食的麻雀从杰瑞的眼前掠过。杰瑞开始追赶麻雀。麻雀好像挑衅一样在过膝的草丛上空忽左忽右地飞着。杰瑞跟在它身后,着魔般地奔跑着,仿佛突然发现了莫大的乐趣。当麻雀终于消失在远方天空时,杰瑞神气活现地跑回我身旁,大口喘着粗气。我从没见杰瑞那么开心过。
以后的日子里,我发现杰瑞对狩猎的兴趣越来越小,相反它对奔跑的热情与日俱增。它会在草丛中发疯一样飞奔。我知道它能闻到猎物的气味,因为当它跑过我事先放好的狐狸皮时会微微转一下头。它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但就是不肯照办。等终于跑够了回来,心满意足地趴在地上时,杰瑞的神情是那么陶醉,我实在不忍心训斥它。
我从头开始训练它。最初的几分钟杰瑞还很老实。一会儿它就从我衣袋里偷走我的手帕,风一样向草地另一头奔去,头扬得高高的。奔跑成了它的骄傲,它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非常想把杰瑞训练成听话的猎犬,但看着它奔跑的样子,我内心深处感到一种奇特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