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1986年7期《天津文学》
精品赏析
这是一篇充满诗意的抒情散文。
如果我们设问,我们在这里读到的,真的仅仅是作者讲述自己在故乡一点七平方公里的小岛上《迷路的故事》吗?(当然这本身无疑也是一个有趣的话题)回答是否定的。很显然,作者是要借助这个线索,抒写自己对故乡情感中美妙如梦幻一般的迷离。怀恋故土,可以用回观、冷隽的笔法来描述(如鲁迅笔下的故乡),让读者自己去会意;也可以用投入、情绪化的笔法去感味,让读者随同你徜徉其中。《迷路的故事》采用的是后一种。
细味全篇,虽然我们会发现文章在布局的经营上略显散漫(这也许和作者自然奔放的宣泄有关),但其“情景交融”的特点又是十分突出的。“。情景交融”在散文创作似乎是老生常谈,可是在创作过程中能够应用自如却又谈何容易。感情的真挚和充沛同对景物细致和独特感受乃是其基本的条件。在这篇文章里,我们看到,舒婷笔下的小岛,诸般景物(无论是沙滩、是大海、是小船、是草木)都浸透着作者人生的经历和感情的体验,作者的生活,便也仿佛与之相连。而这种“情景交融”情境营造,则意在唤起读者的经验乃至共鸣。
感情的作伪和矫饰是要不得的,言为心声,也勉强不来。舒婷这篇抒情散文的可贵之处,在于它达到了一种“从心灵到心灵”的感染力。我们前面说到过作者对小岛的情感是迷离的,这正出自作者内心的感发。小岛带给她的,有“残梦”般的童趣,也有“忧患”的少年回忆,更有给她寂寞心灵以慰藉的诗意。作者说从搁浅的小船想起莱蒙托夫的“帆”,想到现实和梦的距离。实际上,在这篇散文里,作者将自己生活的现实和梦幻编织在了一起。
换一句话说,作者似乎是拿了作诗的材料来作散文。于是在文体上形成了华美的语言特色。但这并非单纯指文中有多少个形容词,多少个比喻,而是指在情感内容墓础上的形式美。比如文章全篇呈现出的节奏感。作者仿佛是在用两种语调在写作,当作者叙事时,那语调是深沉练达的;当作者写景抒情时,语调是灵转潇洒的。我们也不难感觉到在文句之间的音韵美。很显然,作者在写作时所追求的,不仅仅是传达出自己的情感而已,她也努力追求语言形式上的精美。有时,作者自觉不自觉地运用了诗歌的创作手法。
愁乡石张晓风
到“鹅库玛”度假去的那一天,海水蓝得很特别。
每次看到海,总有一种瘫痪的感觉,尤其是看到这种碧人波心的、急速涨潮的海。这种向正前方望去直对着上海的海。
“只有四百五十海里。”他们说。
我不知道四百五十海里有多远,也许比银河还迢遥吧?每次想到上海,总觉得像历史上的镐京或是洛邑那么幽渺,那样让人牵起一种又凄凉又悲怆的心境。我们面海而立,在浪花与浪花之间追想多柳的长安与多荷的金陵,我的乡愁遂变得又剧烈又模糊。
可惜那一片江山,每年春来时,全交付给了千林啼漆。
明孝陵的松涛在海浪中来回穿梭,那种声音、那种色泽,恍惚间竟有那么相像。记忆里那一片乱映的苍绿已经好虚幻好缥缈了,但不知为什么,老忍不住要用一种固执的热情去思念它。
有两三个人影徘徊在柔软的沙滩上,拣着五彩的贝壳。那些炫人的小东西像繁花一样地开在白沙滩上,给发现的人一种难言的惊喜。而我站在那里,无法让悲激的心怀去适应一地的色彩。
蓦然间,沁凉的浪打在我的脚上,我没有料到那一下冲撞竞有那么裂人心魄。想着海水所来的方向,想着上海某一个不知名的滩头,我便有一种嚎哭的冲动。而哪里是我们可以恸哭的秦庭?哪里是申包胥可以流七日泪水的地方?此处是异国,异国寂凉的海滩。
他们叫这一片海为中国海,世上再没有另一个海有这样美丽沉郁的名字了。小时候曾经多么神往于爱琴海,多么迷醉于想象中那抹灿烂的晚霞,而现在,在这个无奈的多风的下午,我只剩下一个爱情,爱我自己国家的名字,爱这个蓝得近乎哀愁的中国海。
而一个中国人站在中国海的沙滩上遥望中国,这是一个怎样成涩的下午!
遂想起那些在金门的日子,想起在马山看对岸的角屿,在湖井头看对岸的何厝。望着那一带山峦,望着那曾使东方人骄傲了几千年的故土,心灵便脆薄得不堪一声海涛。那时候忍不住想到自己为什么不是一只候鸟,犹记得在每个江南草长的春天回到旧日的梁前,耳恨自己不是鱼,可以绕着故国的沙滩岩岸而流泪。
海水在远处澎湃,海水在近处澎湃,海水徒然地冲刷着这个古老民族的羞耻。我木然地坐在许多石块之间,那些灰色的,轮流着被海水和阳光煎熬的小圆石。
那些岛上的人很幸福地过着他们的日子,他们在历史上从来不曾辉煌过,所以他们不必痛心,他们没有骄傲过,所以无须悲哀。他们那样坦然地说着日本话、给小孩子起日本名字,在国民学校旗竿上竖着别人的太阳旗,他们那样怡然地顶着东西、唱着歌,走在美国人为他们铺的柏油路上。
他们有他们的快乐。那种快乐是我们永远不会有也不屑有的。我们所有的只是超载的乡愁,只是世家子弟的那份茕烛。
海浪冲逼而来,在阳光下亮着残忍的光芒。海雨天风,在在不放过旅人的悲思。’我们向哪里去躲避?我们向哪里去遗忘?
小圆石在不绝的浪涛中颠簸着,灰白的色调让人想起流浪的霜鬓。我拣了几个,包在手绢里,我的臂膀遂有着十分沉重的感觉。
忽然问,就那样不可避免地忆起了雨花台,忆起那闪亮了我整个童年的璀璨景象。那时候,那些彩色的小石曾怎样地令我迷惑。有阳光的假日,满山的拣石者挑剔地品评着每一块小石子。那段日子为什么那么短呢?那时候我们为什么不能预见自己的命运?在去国离乡的岁月里,我们的箱筐里没有一撮故国的泥土。更不能想象一块雨花台石子的奢侈了。
灰色的小圆石一共是七块。它们停留在海滩上想必已经很久了,每一次海浪的冲撞便使它们更浑圆一些。
雕琢它们的是中国海的浪头,是来自上海的潮汐,日日夜夜,它们听着遥远的消息。
把七块小石转动着,它们便发出琅然的声音,那声音里有着一种神秘的回响,呢喃着这个世纪最大的悲剧。
“你拣的就是这个?”
游伴们从远远近近的沙滩上走了回来,展示着他们彩色缤纷的贝壳。
而我什么也没有,除了那七颗黯淡的灰色石子。
“可是,我爱它们。”我独自走开去,把那七颡小石压在胸口上,直压到我疼痛得淌出眼泪来。在流浪的岁月里我们一无所有,而今,我却有了它们。我们的命运多少有些类似,我们都生活在岛上,都曾日夜凝望着一个方向。
“愁乡石!”我说,我知道这必是它的名字,它决不会再有其他的名字。
我慢慢地走回去,鹅库玛的海水在我背后蓝得叫人崩溃,我一步一步艰难地摆脱它。而手绢里的愁乡石响着,响久违的乡音。
无端的,无端的,又想起姜白石,想起他的那首八归。
最可惜那一片江山,每年春来时,全交付给了千林啼滦。
愁乡石响着,响一片久违的乡音。
后记:鹅库玛系冲绳岛极北端之海滩,多有异石悲风。西人设基督教华语电台于斯,以其面对上海及广大的内陆地域。余今秋曾往一游,去国十八年,虽望乡亦情怯矣。是日徘徊低吟,黯然久之。
一九六八年
精品赏析
“愁乡石”多么忧郁而美丽的名字,只有积郁了浓重的乡思乡愁的人,才会产生如此强烈深沉的感受,才会赋予这普普通通的石子以如此魅人的名字。
散文开篇,作者便为我们涂抹了这样一个画面:一位去国十八年的游子,独自伫立于异国滩头,噙泪翘首着祖国的方向可望而不可即的故乡,那让她日思夜想、情绕梦牵的地方。海浪,在她的足下拍激冲撞,内心却翻卷着更为汹涌的情感波澜,一种悲剧感油然而生,定下全文的“忧郁”基调。通篇文字,自始至终,无不牵绕着一个“愁”字,笔之所至,情之所染,海也愁,天也愁,风悲石异,人更是愁深难遣。然而,这“愁”,这悲,又绝不同于普通的人伦天性,也不是布尔乔亚式的多情缠绵与忧郁症。这里,“愁”的内涵,显得那样深沉而博大,那样健康而真挚,那样执著而热烈,因为,这是整整一代游子的共同心声,是海峡两岸手足同胞的共有感情,它包孕了一个巨大的、民族分裂的历史悲剧,因而也就使之带上了一种特殊的时代色彩,民族色彩和深刻的社会意义。从这个意义上讲,这“愁”是被升华了的、非一般意义上的愁。它的情感内核是健康的、美丽的,是闪耀着正义、人道与人性光彩的。
为了充分抒发这种刻骨铭心的思乡之情,作者选择了一个极妙的抒情背景大海。海,幅员辽阔,动荡不安,浩浩渺渺,变幻多端,令人浮想翩翩。“碧入波心、急速涨潮”的海,是距上海只有四百五十海里的海。这该让一个离国多年,恩归心切,而又无法归乡的游子生出多少冥冥之想!于是,入眼的一切,都变得异样,甚至大自然的美丽也变得不堪忍受。那蓝得如诗如画、如梦如歌,那被诗人、哲入、情人们千百遍吟咏过的海,在晓风的眼中蓝得却是那么不可思议,那么残忍,不仅“蓝得很特别”,“蓝得近乎哀愁”,甚至,“蓝得叫人崩溃”,以至每每见到这海“总有一种瘫疾的感觉”,尤其是看到这种“向正前方望去直对着上海的海”。在这里,一切的诗意,一切的美,只加深加剧了她对故园的怀念,那种急切而又无奈的乡思展示得如此细腻动人,令人叹为观止。无需任何解说,我们已能感受到,那“特别”、“哀愁”、“崩溃”的,并非别物,恰是作者自己。“以我观物,则物皆著我之色彩”(王国维语),自然景物一旦纳入了游子的画框,则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乡愁的色彩。所以,海滩上快乐嬉戏的伙伴,她觉得她们过于快乐了;沙地上繁花般缤纷的贝壳,她又觉得它们过于绚烂了;一个调皮的浪头竟能“裂人心魄”;想着海水所来的方向,竞有“一种嚎哭的冲动”,因为,这一切的一切,与她悲凄惆帐的心境是多么不协调,不相衬。
“他们叫这一片海为中国海,世上再没有另一个海有这样美丽沉郁的名字了。小时候曾经多么神往于爱琴海,多么迷醉于想象中的那抹灿烂的晚霞,而现在,在这个无奈的多风的下午,我只剩下一个爱情,爱我自己国家的名字,爱这个蓝得近乎哀愁的中国海。
而一个中国人站在中国海的沙滩上遥望中国,这是一个怎样成涩的下午”!
这是多么固执、顽强、坚贞的爱!令人心动,催人泪下。在这里,海作为情绪喷发的环境与依赖,仍发挥着极妙的作用。一方面,它是抒情的绝好背景与依托;另一方面,海的恢宏、博大、深沉、激荡、浓冽,又正应合了作者此时此地的心态,甚至这大海简直就是这情感的寄托与象征。“中国海”的命名更体现了一种中华民族的精神与感情,作者的偏爱、执著、忧郁、哀伤、由于紧紧维系着祖国民族的红线,而得到了升华,升华出一种光彩熠熠、无与伦比的美。
《愁乡石》流淌着一种情绪美。散文便依着这情绪的流动,信笔写来,挥洒自如,其中巧妙地穿括了凡组对比(现实与历史、游子与伙伴、游子与台湾岛本土人、贝壳与石子等)使情绪与景物相互映衬,摇曳生姿。遣词造句,富于个性和创造力。结构巧妙,舒卷自如,海之辽远,石之细微,爱之切、思之痛,无不尽收笔下,读来不能不为那海一样深、石一样坚的思乡情慷所打动。
也是水湄
那条长几就摆在廊上。
廊在卧室之外,负责数点着有一阵没一阵的夜风。
那是四月初次燠热起来的一个晚上,我不安地坐在廊上,十分不甘心那热,仿佛想生气,只觉得春天越来越不负责,就那么风风雨雨闹了一阵,东渲西染地抹了几许颜色,就打算草草了事收场了。
这种闷气,我不知道找谁去发作。
丈夫和孩子都睡了,碗筷睡了,家具睡了,满墙的书睡了,好像大家都认了命,只有我醒着,我不认,我还是不同意。春天不该收场的。可是我又为我的既不能同意又不能不同意而懊丧。
我坐在深褐色的条几上,几在廊上,廊在公寓的顶楼,楼在新生南路的巷子里。似乎每一件事都被什么阴谋规规矩矩地安排好了,可是我清楚知道,我并不在那条几上,正如我规规矩矩背好的身份证上长达十个字的统一编号,背自己的邻里地址和电话,在从小到大的无数表格上填自己的身高、体重、履历、年龄、籍贯和家属。可是,我一直知道,我不在那里头,我是寄身在浪头中的一片白,在一霎眼中消失,但我不是那浪,我是那白,我是纵身在浪中而不属于浪的自。
也许所有的女人全是这样的,像故事里的七仙女或者螺蛳精,守住一个男人。生儿育女,执一柄扫把日复一日地扫那四十二坪地(算来一年竟可以扫五甲地),像吴刚或薛西佛那样擦抹永世擦不完的灰尘,煮那像“宗教”也像“道统”不得绝祠的三餐。可是,所有的女人仍然有一件羽衣,锁在箱底。她并不要羽化而去,她只要在启箱检点之际,相信自己曾是有羽的,那就够了。
如此,那夜,我就坐在几上而又不在几上,兀自怔怔地发呆。
报纸和茶绕着我的膝成半圆形,那报纸因为刚分了类,看来竟像一垛垛的砚砖,我恍惚成了俯身古城墙凭高而望的人,柬埔寨在下,越南在下,孟加拉在下,乌干达在下,“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故土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