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莱斯利在他的回忆录里,这样回顾3822年3月11日这一天。
“那天早上我睡得很熟,是达菲把我叫了起来。他丝毫不顾我的抗议,用非常粗暴的动作拉开了舷窗后的遮光帘。我这才发现太阳已经彻底跳出了海面,而战队的全部成员也都已经起来了。后来有很多人告诉我,他们因为太过兴奋,前一天夜里根本就没合过眼。
那时候我们刚刚经过了长达十五天的航行,即将抵达‘戴尔曼和平战队’成立之后要夺取的第一个目标——科尔林岛。当然现在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它也是戴尔曼人类在巨虫入侵长达两个世纪之后,从巨虫的触角下夺回的第一个岛屿;它是戴尔曼人类从海洋重返大陆的起点。
相信大家已经看过了太多介绍那场激动人心的大战的记录,所以我在这里想回顾的是一些被战斗和胜利掩盖了的有趣的小事。对我来说,它们也和那次大战一样令人难忘。
第一件事,被我们称为‘消失的炸鱼排’。
大家也许都知道我最亲密的战友达菲·奈是一个非常擅长战斗的人。但是大家恐怕不知道吧?战斗在达菲最擅长的事里只能排到第三名;他第二擅长的事是钓鱼;而他最擅长的事是——炸鱼排。
没错,就是把新鲜的鱼排丢进烧开的油锅炸出来的一种小吃。达菲最擅长的就是掌握炸鱼排的时间和火候,炸出来的鱼排黄灿灿的,又香又脆。每当他开始炸鱼排的时候,敲着碟子在油锅前面排队的队员们能从厨房排到甲板上。可是我们的队员实在是太多啦,达菲炸出来的鱼排怎么都不够大家分。于是我动了点小脑筋,把达菲炸的鱼排当成游戏的战利品,让队员们去抢。
就在那天早上,达菲把一碟刚刚炸好的鱼排放在了模拟搏击室的正中间。
这个模拟搏击室是阿部青子和唐尼学长一起设计的,用影像模拟巨虫的攻击,好让队员们在真正地去和巨虫作战之前能够有所准备。进入搏击室的队员必须要和一只虚拟的巨虫作战——躲开它喷射的酸液和攻击,并打掉它的全部触角就算赢了。那天第一个进去的是最早加入战队的老队员之一麦加。当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败了那只虚拟的巨虫的时候,惊奇地发现:装炸鱼排的碟子居然是空的!”
达菲看到这段话,鄙夷地笑着说:“以前我只是觉得你这个人很虚伪,没想到你还能这样厚着脸皮撒谎!那碟炸鱼排不就是被你吃了吗?”
莱斯利心虚地眨眨眼:“你有证据吗?”
“证据就是你从那个模拟搏击室里走出来的时候,身上有一股炸鱼排的香味。”
莱斯利哑口无言。
达菲摇摇头叹气:“刚闻到的时候我还觉得有点儿纳闷呢,我明明没有分炸鱼排给你,你是在哪吃到的?”
他们两人相视而笑。
“话说回来,那天真的发生了很多事啊……”达菲这样感慨。
他们的记忆,不约而同地回到了许多年以前。
那个被火热明媚的朝阳唤醒的早上。
那个时候的“戴尔曼和平战队”已经有了二十二条船和三百多个队员。在开出地面通信覆盖的范围之后,船队的航行全靠达菲根据星星和月亮的位置来指引航向。“戴尔曼和平战队”之所以会选择远在大洋另一端的科尔林岛作为进攻的第一站,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因为它太远、太难寻找了,对于戴尔曼星上其余的海洋国家来说,它几乎是一个无法抵达的彼岸。战队把科尔林岛当成根据地,可以避免别的国家在他们全部消灭巨虫之后调动军队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偷袭他们,抢夺胜利果实。
但是更重要的是,在科尔林岛上,有一个人类在撤退到海上之前留下的武器原料库。如果里面的东西还能用的话,战队就可以自己组装武器,再也不用担心被别的国家攻击了。
在太阳爬到桅杆顶的时候,科尔林岛的轮廓出现在天与海交接的那条线上。
天的那一头堆满了厚厚的、看起来像棉花糖一样蓬松柔软的白云。战队的队员们站在船头远远地眺望,因为船身的颠簸,反而产生了一种科尔林岛和那些云浮在水上随着海浪上下晃动的幻觉。这个方圆三百多平方公里的岛屿,在队员们的视野中只像是一条细细的线。
随着船队越开越近,科尔林岛的轮廓慢慢地变大了,它的颜色也从淡淡的灰色变成一片深深的褐色。
“这个岛……和地图上的看起来不很一样啊。”达菲说。
“未来”号的船头上,准备第一批出发的小分队围成一团,而莱斯利则在大家中间用通信器投影出科尔林岛的全息地形图。图上除了一些原始的数据,还有很多后来添加上去的线和圈——线代表战队“清扫”的前进路线,圈则是大家在进攻之后将要占据的据点。地形图上的科尔林岛呈现出一片苍翠的绿色,平缓的坡地上覆盖着茂密的原始森林,三条河从正中间的高山上淌出,把整个岛分割成了几大块。而他们要寻找的武器原料库,就隐藏在那座山的山体内。
“岛上的树呢?怎么好像全都不见了……”阿部青子担忧地说。
赛琳娜用超大倍率的望远镜看了半天:“没那么糟,我能看到还有些小灌木和杂草。就是——就是——土地好像变得很贫瘠,很干燥,简直像是一片荒漠。”
唐尼说:“看来岛上的生态环境都被巨虫破坏得差不多了。要恢复到以前的状态可不容易呢。”他说着问赛琳娜,“看到巨虫了吗?”
赛琳娜皱着眉头道:“目前暂时还没有看到。等靠近点儿再说吧。”
可是一直到他们的船开到距离科尔林岛只有不到一公里的时候,他们还是连一只巨虫都看不到。
“太奇怪了。”达菲说着“噔噔噔”地爬上了了望台,“我们去过的两个有巨虫的地方,那里的巨虫不都是在岸边堆得像山一样吗?怎么这里好像一只都没有?”
“我有一个猜想。”围成一圈的队员中有人发话了。莱斯利记得他叫昆士兰,是和唐尼他们一起从西兰的军事研究基地逃出来的。大家都安静下来,听他接着说下去。
“我记得在你们第一次杀巨虫的视频里曾经提到,巨虫会吞噬死去的同类的尸体。”
阿部青子点点头:“是的,就像它们吃掉别的动物那样——先注入酸液腐蚀对方的身体,然后用针一样的吸管把液体吸进去。”
“海岛上的生物总是有限的。我猜这个岛上的巨虫是在吃光了其他所有的生物之后,因为缺乏食物开始自相残杀,最后可能只剩下了很少的一些巨虫,甚至——因为没有东西吃,彻底灭绝了。”
这个假设虽然非常大胆,但是正好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连一只巨虫都看不到。队员们当中响起一阵窃窃私语。莱斯利听到有人说:“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们岂不是连巨虫都不用杀,就能占领这个岛屿了?太棒了!”
“我们直接上去看看吧!”
“不。”莱斯利当即否决,对“未来”号的舵手喊,“我们还是执行原来的计划。大部队开进港口,所有的船只下锚,停在距离码头至少三十米的地方;然后派两条冲锋艇从两个方向沿海岸线航行一周勘察上面的情况。达菲,我们一人带一条船出发,保持联络。”
达菲冲他伸出大拇指,表示同意。
靠近科尔林岛之后,船队放慢速度,缓缓驶进巨虫入侵之前的人类建造的港口。因为建在一个瓶子形状的山谷里,整个港口显得有些阴湿晦暗,就连海水也被浮游的海藻染成了墨绿色。几乎所有的地方都被密密麻麻的爬藤植物覆盖住了。在层层叠叠的绿叶中间,偶尔会看到起重机已经倒下的机械臂、被丢弃的集装箱的一角和已经被风雨侵蚀得支离破碎的混凝土地面。不远处,曾经成片的高层建筑也都已经破败得像是被大火烧过的丛林,只剩下一片歪歪扭扭的钢筋混凝土支架。
港口后的山坡上,有条“S”形的公路蜿蜒着向上延伸,最后消失在左边较低的一个坳口上。
“这里曾经是戴尔曼星上最繁忙的三大港口之一。”赛琳娜看着一片破败的港口喃喃地自言自语。阿部青子拍拍她的肩膀,信心满满地说:“以后,它还会是戴尔曼最繁华的港口!”那边,莱斯利和达菲已经在忙着把两条冲锋艇放到水里去了。他们站在冲锋艇里面喊:“喂,你们去不去探路啊?”
“当然要!”
赛琳娜跳上了莱斯利的那条船,于是阿布青子小心地攀着扶梯下到了达菲那边。唐尼在“未来”号上挥舞旗帜,两艘冲锋艇径直冲出,拖着两条长长的白浪分别朝两个方向开出了港口。
才开出不远,达菲就收到了莱斯利发来的信息:“别跑太快,看仔细一点,什么蛛丝马迹都不放过。”
达菲回答:“这还用说?”
冲锋艇的速度慢了下来。除了负责开船的队员,其余所有人都举起了望远镜,仔细地观察着海岸上的动静。港口附近的小山坡上原来是一片居民区,可是现在也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刚才在全息地形图上看到的景象:红瓦白墙的房子从岸边一直延伸到山顶,道旁树像伞盖一样把所有的道路遮蔽得严严实实,人们在海边悠闲地散步、晒太阳……
那是巨虫入侵之后出生的孩子们从未见过的风景。
现在,这一切也全都消失了。
有个队员半开玩笑地说:“小的时候我痛恨巨虫,现在我更加痛恨它们了!”
“我也是!不亲眼看到它们究竟把戴尔曼星变成了什么样,根本就不知道它们原来这么可恶啊!”
大家纷纷表示赞同。
达菲趁机给大家打气:“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确认岸上到底还有没有巨虫,如果有,那就跟它们好好算算账!”
“嗯!大家仔细看!”
冲锋艇沿着海岸缓缓驶过。队员们尽可能地把所有能看到的地方扫视了一遍。可是当莱斯利和达菲的船在海岛的另一面会合的时候,他们还是连一只巨虫都找不到。
“简直太奇怪了,”达菲纳闷地说,“难道真的像昆士兰说的那样——它们全都自己灭绝了?”
莱斯利皱着眉头看向岛屿的中央,摇摇头:“我们刚才也只是把海岸线看了一遍而已,别急着下结论。”
赛琳娜跃跃欲试地问:“我们到岸上去探一探?”
达菲果断地挥手:“别,我们不是还有个老办法可以用嘛!”
达菲说的“老办法”,正是他们第一次出发去杀巨虫的时候,莱斯利想出来的、本意是用来引出一只巨虫的办法——往空气里散布腐肉的气息!
“巨虫最喜欢的就是腐肉的味道。如果岛上还有巨虫,它们一定会被引出来的!”达菲说。
他们说干就干,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依然泊在科尔林港的“未来”号上。船上没有现成的腐肉,他们只好临时制造:把大块的生鱼肉放置在又闷又湿的罐子里,然后把罐子放到阳光下曝晒。到了第二天早上,生鱼肉变成了一罐罐臭气熏天的腐肉。队员们把罐子放在船头上,所有人都被那味道熏得躲进了船舱里。
然而莱斯利和达菲依然担心岛上会有很多巨虫,所以戴着口罩挡住臭味,把中微子炮架在“未来”号船头的炮台上,严阵以待——只要有巨虫的影子出现,他们就直接用中微子炮把它们全部轰死!
一个小时之后,队员们紧绷的神经开始松懈下来。
两个小时之后,船舱里的队员们纷纷散开,聊天的聊天,打游戏的打游戏,仿佛彻底忘记了他们正在等待敌人的到来。
三个小时之后,负责监视岸上动静的达菲终于累得放下了望远镜。
四个小时之后,队员们纷纷猜测:岛上也许真的没有巨虫了呢?
“登陆?”莱斯利用有些不确定的口吻问达菲。达菲一跃而起:“登陆!”
在船舱里闷得东倒西歪的队员马上振奋了起来。莱斯利调出大家在出发时已经决定好了的作战计划:“现在我们直接跳到第三步,也就是在确认海岸边没有巨虫之后进行登陆作战。登陆小分队现在准备!十分钟后出发!大家注意周围的环境,保持联络!”
达菲不等莱斯利说完,就立刻冲回了船舱去召集他带领的小队。
按照计划,莱斯利、达菲、赛琳娜和唐尼会各自带领一支三十人的小队乘冲锋艇出发,从四个地形较开阔的地方登陆。而余下的人原地待命,准备在第一艘舰艇登陆搜索没有结果的时候,作为第二梯队出发继续执行任务。
“我们现在依然不能确认岛上是不是真的已经没有巨虫存在,它们也许就藏在什么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所以大家请务必小心,宁可慢一点也不要躁进!”出发前,莱斯利不忘最后一次吩咐。
“收到!”
时间已经接近中午。队员们顶着头顶上的大太阳出发,把冲锋艇开到原计划登陆的地点,然后直接从艇上跳到了浅浅的海水中。
唐飞和唐尼只从研究基地带出来了四门中微子炮,而他们在短时间里又造不出新的来,所以每个小分队只能带着其中一门上岸。虽然四门炮都已经蓄满了能源,随时可以启动预热准备射击,但是为了节约能源,几个小队不约而同地都决定先关闭预热系统。
如果一直开着预热系统,以至于真的发现了巨虫之后却没有足够的能源可以攻击它们,那真是太糟糕了。
因为没有任何陆地交通工具可以用,“戴尔曼和平战队”在科尔林岛的登陆行动丝毫没有想象中的热血沸腾与激动,反而显得有些滑稽而狼狈。当达菲这一队也靠岸了,大家抬着中微子炮和别的常规武器拖着湿漉漉的衣服走上沙滩,都忍不住互相开玩笑说:“简直像一群遇到海难漂到荒岛上的难民!”
“如果我们真的是难民,能有一座荒岛可以靠岸就是最大的幸运。”达菲说。
作为小分队的队长,他当仁不让地自己一个人扛着一门肩扛激光炮走在最前面。脚下的沙滩软得像是会把整个人陷进去,每走一步都让人有些胆战心惊。他不由自主地再度回想起自己刚入学的那天早上。奥纳岛的沙滩也是这样的松软,而他则天真地以为,从自己脚下延伸出去的,是一条用热血和荣耀铺就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