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虽然停了,但风仍然刮着,刀一样地砍在人们的脸上,让人们难受得直吸凉气。严嵩拉开那扇形同虚设的破门,瑟缩着来到街上,在老地方支起了他的卦摊,然后孤独地坐在那里,对着王府的大门发呆。就在这时,只听一声响,王府的朱漆大门拉开了,从里面鱼贯而出八九个少男少女,喜鹊一样在雪地里叽叽喳喳。其中有个少年衣着服饰特别华丽显眼,被几个少男少女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他们在那个少年的指挥下分作两班,然后打起了雪仗,五彩缤纷的身影,在雪地里形成了一道别致的风景。
被寒冷冻得缩成一团的严嵩,霎时热血沸腾。他料定那个衣着华丽的少年必是兴王世子朱厚熜无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老天爷终于开眼,将机会送到自己的面前来了。
严嵩没有猜错,那个衣着华丽的少年确实是兴王府的世子朱厚熜。少男少女们玩兴很高,四散开来,雪团在他们的头上流星般飞来飞去,伴和着他们的欢声笑语。他们离王府大门越来越远,离严嵩越来越近。就在他们激战得不可开交时,一声吆喝灌进了他们的耳朵:“算命喽,看相算命喽。几位公子小姐有愿意看相算命的吗?不要钱的,免费给你们看相算命。”
少男少女们相继停了下来,朱厚熜惊异地四处张望,寻找这声不协调的吆喝从何而来。一个婢女看见严嵩,对朱厚熜说:“是个看相算命的,没什么稀奇,我们还是接着玩吧。”
朱厚熜只有十五岁,平时深锁王府,有时偶尔出来,也必定有人带着,前呼后拥一大帮,哪里见到过什么算命先生。但他从书上得知,看相算命甚为神奇,现在遇到一个看相算命的,不觉动了好奇之心。他扔下手里的雪团,带头向严嵩走来。
管家骆安生怕几个少男少女玩出事,一直站在大门口盯着他们。见朱厚熜等人停止打雪仗一起向严嵩走去,吓了一跳。因为世道混乱,要是被歹人挟持,那还了得!所以,他一边向前狂奔,一边大喊:“世子,你要干什么去?”
朱厚熜不理骆安,径直走到严嵩的面前,说:“先生,你给我算个命吧。”
严嵩说:“算命暂且推后,还是先看个相吧。”
朱厚熜正欲说什么,骆安赶上前来,用身体护住了他,说:“世子,江湖骗子的话听他干什么,我们还是回去吧。”
朱厚熜受好奇心的驱使,一推骆安,不高兴地说:“骆安,我要干的事,用得着你管么!”
骆安还想阻拦:“世子……”
朱厚熜火了:“滚开!”又对严嵩说:“先生,那就请你给我看个相吧。”
严嵩煞有介事地端详着朱厚熜,说:“世子天庭饱满,面如满月,前途不可限量……”
骆安五十来岁,在一群孩子的面前被朱厚熜申斥,好生尴尬,听了严嵩的话,一肚子邪气就发泄开了,他冲严嵩怒道:“废话,世子是王位的继承人,前途无量,三岁的娃娃都知道,还用得着你来说吗?你是哪里来的一个江湖骗子,马上给我滚,若不然,我现在就砸烂你的狗头……”骆安还想威胁严嵩几句,却见朱厚熜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便赶紧住口不说了。十五岁的少年不懂事,十五岁也是容易冲动的年龄,他怕朱厚熜一时冲动,严嵩的脑袋没被砸烂,自己的脑袋却先被砸烂了。
严嵩最讨厌的就是骆安这一类狗仗人势狐假虎威的奴才,为了把握好这次机会,在朱厚熜面前加重自身的分量,他便轻蔑地对骆安说:“我乃孝宗的进士,武宗的翰林院学士。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皇榜公布,吏部有档。你一个王府的管家,井底之蛙,竟敢说我是骗子,真是岂有此理。”随即又对朱厚熜说:“世子,请你写一个字,让我为你推断一下未来前程,看一看你的吉凶祸福如何。”
朱厚熜见严嵩的一番话说得畅快淋漓,无形之中就对严嵩有了点肃然起敬的意识。他捏了个雪团在干地上一笔一画地写了一个“玩”字让严嵩测。严嵩盯着“玩”字,久久不语。朱厚熜说:“先生,这个字怎么样,你说话呀!”
严嵩神秘地说:“世子,这个字妙不可言。”
朱厚熜被严嵩的神秘劲儿勾起了更强烈的好奇心,连忙问:“怎么妙不可言?”
严嵩有意用眼睛环视左右,显得更加神秘诡谲:“世子,这里不是说话之处,我不敢当众说破。”
骆安见严嵩装腔作势,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忍无可忍,怒喝道:“大胆狂徒,世子面前竟敢装神弄鬼,当心我砸烂你的狗头……”
朱厚熜被严嵩说得心痒难捺,见骆安一再怒斥严嵩,败坏自己的兴致,也真火了。他冲骆安吼道:“你给我住口,再敢无礼,当心我先砸烂你的狗头!”说完又转向严嵩,诚恳地说:“先生,你看哪里是说话之处呢,到我王府怎么样?”
严嵩暗喜,说:“如此最好,我不但要将这个‘玩’字的妙处好好地破解给世子听,还要仔细推断一下世子的未来前程,测一测世子的生辰八字,以帮世子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朱厚熜因为好奇心作祟,以一种天真无邪的童心将严嵩带进了王府客厅,并挥手让婢女等人退下,然后迫不及待地说:“先生请坐,现在可以把‘玩’字的妙处说给我听了吧!”
严嵩一路上早就想好了措辞。这时胸有成竹,从容坐下,慢条斯理地说:“这玩字左右折开是‘元王’。字意解,元乃第一的意思,元王乃第一王。第一王何也?皇也。用字测卦,左右拆开是震卦,八除六余二,动爻为六二,位当也,雷霆之震也,它离九五之尊仅有一步之遥。所以,世子将来必有威服天下、一统四海的前程,这石破天惊的大事,你说我能当众说破吗?若不然就是欺君之罪呀。”说到这里,他见朱厚熜满脸通红,似很激动,便又故弄玄虚:“世子,此乃天机,到时自有应验。可先报上你的生辰八字,让我好好为你推算一番。”
朱厚熜听说自己有威服天下、一统四海的前程,心里的激动,难以言表。见严嵩还要为自己进一步认真推算一番,也想知道自己最终会怎么样。他见严嵩问自己的生辰八字,便说:“我的生辰八字,我也不知道。先生稍坐,容我向母亲问明就来。”说完,起身走了出去。
那蒋王妃听了儿子的述说,也是好奇心大起,她让儿子将严嵩带到后厅,要亲自见严嵩。严嵩被朱厚熜引到后厅,见蒋王妃正襟危坐在那里,便急忙上前施礼,样子极为恭敬。蒋王妃说了几句简单的官面客套话,便问他:“先生,听世子说你是先皇钦定的进士,应天府翰林院侍讲,懂天文通地理,晓人前程,知人未来,可是真的?”在得到了严嵩的肯定答复后,又让严嵩测了几个字,还排了朱厚熜的生辰八字。严嵩有备而来,不管蒋王妃报什么字,他都会说得如何如何高贵,如何如何玄妙,把蒋王妃听得一惊一乍,似乎朱厚熜每走一步都处在十字路口,每走一步,都是刀山火海,如果没有高人指点,稍不慎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一样。
这时,蒋王妃在心理上已经被严嵩降服了,言谈之中少不得要问他为何落到了这个地步。严嵩老谋深算,对付一个女人还不易如反掌。他将自己的经历声泪俱下地讲了一遍,最后说:“小民因久闻兴王爷贤德之名,故弃官挂职千里来投,谁知王爷他……”说到这里,严嵩心酸地擦了一把泪水:“小民也就落到了这种地步。”
蒋王妃虽然不知道严嵩说的是真是假,但严嵩那么大一个男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倒也让人感动。她说:“王爷生前的确惜才,王府也有许多幕宾,只是今非昔比,先生来的不是时候啊。你千里来投兴王府,这份诚意我替地下的王爷心领了。敢问先生,以后有什么打算?如果准备回去,王府可资助你盘缠,让你一路再不受风霜之苦。”
严嵩垂头不语。
蒋王妃见严嵩不语,便又说:“先生既然是先皇钦定的进士,应天府翰林院侍讲,腹中必有八斗之才。如果先生不准备回去,愿意留在兴王府的话,我今天就破例把你留在府中,闲时陪世子读书,急时帮王府排忧解难,我们得便再帮你弄个小小的前程。不知你意下如何?”
严嵩盼的就是这一天,听了蒋王妃的话,喜出望外,他连忙起身一揖,说:“多谢王妃。小民能为王府出力,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前程之事,愧不敢当。”
蒋王妃说:“王爷生前爱才,也疾恶如仇,对世子管教极严。你若教导世子学好,使之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王府自然不会亏待你。若怂恿世子声色犬马,我既能留下你,也能赶走你,甚至杀了你!”
严嵩一凛,又作揖道:“王妃放心,小民若不尽心竭力,天劈五雷轰。”
正德十六年(1521)三月初,弃官挂职的严嵩终于进了兴王府。在蒋王妃的吩咐下,管家骆安很不情愿地派了两个府兵,将严嵩简单的行李搬进了王府。在离开那个草棚的时候,严嵩心里一酸,忍不住流下了说不清道不明原因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