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太太 啊,怎么会逃走?吃晚饭的时候还在笼子里叫着。(见小红)什么地方去,小红?
陈楚淮文集 话剧小 红 小姐叫我把这个笼子,空的笼子,拿到后面去。(由左门退。)
明 珠 怎么会逃了?真奇怪!
杨太太 (坐在桌傍右边椅子上)逃也逃走了,说有什么用处?……
停几天,叫朴恩再去买一只好了。……有什么要紧,不过再花十几块钱。(掐指作计算状)一,二,三,四,……小苹嫁去已经六天了;听人说前几天在周宅闹得很凶,头不梳,饭也不吃,成天成夜地哭着。……现在大概安静些了。
……这丫头太古怪,嫁给周老爷还有什么不好?……竟这样寻死觅活!
明 珠 这也难怪小苹,……(说过以后,低头在桌边看报;杨太太数着念珠,轻轻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
明 珠 (忽然抬起头来)呀,哥哥的少年同志社被省政府封闭了!
(又看报)捕获共产党员廿三人,抄去重要文件极多,……
杨太太 什么事,明珠?
明 珠 哥哥的少年同志社被省政府封闭了。
杨太太 怪不得你哥哥这样垂头丧气。……阿弥陀佛,封闭了好,再闹下去,你爸爸这个官儿也做不成了,阿弥陀佛,天有眼。
明 珠 这和爸爸没有关系。哥哥有哥哥的路,爸爸有爸爸的路。
杨太太 但是……总不能说没有一点关系。……哥哥回来吃晚饭没有?我已有两天没有看见他了。
明 珠 他回来的时候,我们正在后面吃饭;小红说叫他吃饭,他不去,只在这里踱着;我走进这里的时候,他已向外面跑去了,我叫他,他也没有应。
杨太太 这几天益发乌瘦了,何苦来!(又念佛。)
(明珠看报。)
(荣藻由外入。)
明 珠 (抬头)呀,爸爸。
荣 藻 (坐桌傍左边椅子上)茹儿那里去了?……这畜生现在益发该死了,不知什么时候把我的图章偷去,从中国银行里支去五千块钱。
明 珠 五千块!
杨太太 (吃惊)五千块!
明 珠 (放下报纸)有什么用处,五千块?
荣 藻 自然给那些流氓骗去,……再这样下去,不得了。我一个月进款还不到五千块,这样滥用,叫我怎么办?……这种儿子真气死人。
杨太太 不知是那一世种下的罪孽。……五千块,阿弥陀佛,有五千块布施给和尚,和尚们要天天替你念经,天天替你祝福了,阿弥陀佛。
荣 藻 天下那有这样不孝的儿子,这样儿子就把他打死了,也没有什么可惜。……唉!
杨太太 茹儿本来很安分,都给那些下流的东西引坏了。
明 珠 人的心是很容易变的,哥哥天天和下流的人作伴,自然也会下流了。
荣 藻 现在好了,少年同志社被省政府封闭了,看他还有什么念头没有?
杨太太 以后管束管束他,也许……
明 珠 人是好管束的,心是不好管束的。这件事失败了,可以干别的事,可以干的事多得很哩,谁保得他不会闹得更厉害。
荣 藻 总是共产党该死,杀完了共产党,少年便会向好的地方走去了。……今天捉到二十多个少年同志社社员,据说都是共产党。
杨太太 一天总有好几个捉到。……怎么这样多?
明 珠 也许不是真的共产党。不是共产党,硬判他是共产党,那真冤枉。
荣 藻 不要管他是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也要当他是真的。……
少数人妄谈国事就该死。如果国家大事,你也谈谈,他也说说,那还成什么样子?……为保持社会上安宁起见,对不起他,只有砍去他的头,这是不得已的。
明 珠 一天总有好几个人砍去了头。
杨太太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荣 藻 这有什么罪过?犯罪的自然该罚。杀死几个人,如杀死几只鸡一样,有什么罪过?(吸烟)
(明珠又看报。)(沉默)
杨太太 (高叫)小红,小红,……
(小红在内应“来了,太太”)
(小红由右门上。)
小 红 太太喊我做什么事?要茶吗?
杨太太 不是,昌治到什么地方去了?
小 红 和小珠小姐,秀珠小姐在花园里玩着。
杨太太 你去喊他来,夜深了。
小 红 是杨太太 若使不肯来,你拉他来。
小 红 是。
杨太太 你说老爷在这里等他,不来老爷要拿马鞭子打他。
小 红 是杨太太 你去罢。
小 红 是(小红由左门退。)
荣 藻 小红比她的姐姐好得多,叫她怎么做就怎么做。
杨太太 这样才有人可怜她。
明 珠 不过,小苹……(向荣藻)爸爸,小苹这几天还闹吗?
荣 藻 这几天已不闹了,不过整天呆呆地坐着,如失了神一样。
杨太太 这样才好,再闹下去,是不成样子的。
荣 藻 当时我也料不到她这样固执。
杨太太 我也这样想,……谁知会这样固执。
荣 藻 固执也好,不固执也好,要她去。非去不可。……一个省政府委员压不下一个婢女,人家听见了,脸上怎么过得去?
(吸烟)
(昌治,秀珠,小红由左门上。)
杨太太 什么地方来,昌治?
昌 治 在花园里。
小 红 少爷和小姐在花园里捉蟋蟀,我去找了半天没有找到,以后看见他们在湖滨草地上坐着,才把他们拖来。
杨太太 怎么可以到湖滨去?
荣 藻 下次不要去,去要打手心。(吸烟)
秀 珠 湖滨很凉快,月光又好,……我捉着两头蟋蟀,一头给昌治,一头给我自己。
昌 治 (向明珠)姐姐,你看。(将一个火柴盒子推开给她看)
明 珠 关在火柴盒子里会闷死。(向小红)我的房间里有一个铁丝笼,你去拿来。
小 红 是,小姐。(由右门退)
昌 治 (拍打着火柴盒子)叫呀!叫呀!……
明 珠 (笑)你好呆,它不叫,打它也仍是不叫的。
昌 治 在园里叫得很好听。
秀 珠 是呀,在园里叫得很好听,怎么装在盒子里,就不叫了。
明 珠 明天买些东洋黑枣给它吃。
昌 治 (又拍打着盒子)叫呀,叫呀,明天买黑枣给你吃。
明 珠 有黑枣吃,自然会叫。……不要拍打了。
秀 珠 (拉着杨太太)妈妈,园子里樱桃成熟了,明天叫朴恩伯去摘好吗?
杨太太 停几天罢。浣芬姐说过樱桃成熟的时候,来吃樱桃,明天差人请她,等她来,再摘,大家好在一块儿吃,有趣些。
秀 珠 请灵芬姐一同来。
杨太太 灵芬姐现在是你的嫂子了,怎么肯来?
(小红由右门上。)
小 红 小姐,笼子拿来了。(将笼子给明珠)
昌 治 给我,给我。
明 珠 我替你装进去。(从小红手里接过笼子。)
(小红回身向右门走去。)
荣 藻 小红。
小 红 什么事,老爷?
荣 藻 你去对阿宝说,将汽车备好,老爷要出去。
小 红 是,老爷。(由右门退)
(昌治推开盒子,捉出蟋蟀,蟋蟀从昌治的手里跳出,跳到桌子上。)
昌 治 姐姐,姐姐,蟋蟀逃走了!(在桌上乱抓)
明 珠 不要慌,逃来逃去总逃不出桌子。(明珠伸手捉蟋蟀,蟋蟀从桌子上跳下。)
(昌治,秀珠,明珠,在地板上乱寻。)
昌 治 真真逃走了。
秀 珠 姐姐说逃不出桌子,现在不知道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明 珠 不要着急,再找找看。
昌 治 (在地板上找一会儿,抬起头)找不到,姐姐。
秀 珠 怎么找得到?……最好不要给它逃走,逃走了,永远找不到。
昌 治 (缠着明珠)姐姐将我的蟋蟀放去了,赔来。
明 珠 秀珠,把你的给了他罢。
(秀珠将盒子推开,拿出蟋蟀给明珠,明珠把它放在笼子里,放好了,递给昌治。)
明 珠 (向昌治)当心,不要再给它逃走。
昌 治 (拿着笼子跑到杨太太面前)妈妈,妈妈,……
秀 珠 妈妈,……呀,妈妈睡着了。
荣 藻 昌治,到爸爸这里来,不要缠着妈妈。
(电话铃响。)
明 珠 (执起听筒)喂,那里?……府前街周宅。……老爷在这里。(向荣藻)爸爸,周宅有电话来,你自己来接罢。
荣 藻 (从椅子上慢慢地站起,走到电话机边,拿起听筒)喂,……
什么人?……周太太。……小苹逃走了?……怎么会逃走……喂,什么时候逃走的?……老爷没有在家吗?……
要我去想法子?……呀,就来了。(放下听筒)
杨太太 (搓着眼睛)什么,小苹逃走了?
荣 藻 唔,唔,……真麻烦!少不得去看一看。
杨太太 快点着人找去,若使寻死了,益发累手。
荣 藻 死了也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花十几块钱罢了。(由台前退下)
(汽车声。)
(秀珠和昌治在左边窗下调蟋蟀。)
(电话铃又响。)
明 珠 (执听筒)喂,那里?……又是周宅?……你的老爷被人家打伤吗?……在路上打伤?……腿上打中两颗子弹,这还了得!……老爷吗?已经到你那里去了。(放下听筒)
明 珠 事情益发弄大了。
杨太太 周世初怎么有人刺他。……什么道理?
明 珠 我看这和小苹逃走的事有点关系。
杨太太 这样说来,倒是我们害了他。
明 珠 谁也料不到会有这样的事。
(昌治和秀珠打开左边窗子。)
杨太太 昌治,不要这样动着,安分些罢。
昌 治 妈妈,看,外面月光好亮。
秀 珠 (向明珠)姐姐,把电灯灭了罢。
(明珠灭熄电灯。舞台上除掉右边有月光照着外,现出一片漆黑的阴森的气象。)
杨太太 明珠,你去抱着昌治。
(明珠站在昌治背后抱住昌治。)
(杨太太念阿弥陀佛。)
昌 治 (似乎忽然看见了什么,狂叫)姐姐,姐姐,你看那边有人,有两个人。
明 珠 (向窗外看去)那里?一个影子也没有。
秀 珠 真有两个人,我也看见,现在不知那里去了。
(沉默。)
(呼,呼,呼,……汽笛声。)
明 珠 呀,上海去的夜车快要开了。
杨太太 几点钟了,明珠?
明 珠 九点四十分。……再过二十分钟,夜车就开了。
杨太太 你的爸爸原想搭今天夜车到上海去。
明 珠 恐怕来不及了。……
昌 治 (忽然拉住明珠)姐姐,姐姐,看,看……
明 珠 什么?……看什么?
昌 治 那里有人,那里有人,……一个。
(明珠向他所指的地方看去。)
秀 珠 现在有两个了。……后边一个矮些。
昌 治 现在又看不见了。
秀 珠 在柳树后面。
昌 治 呀,又出来了,姐姐,看呀。(拉着明珠)
明 珠 不要叫,……夜深了。
秀 珠 现在携着手儿在湖滨走着。……呀,走得多么快!
昌 治 总是在树荫下面走着。
秀 珠 月光照不到那里,看不出是什么人。不过那个高个子我觉得像,……
昌 治 像哥哥。
秀 珠 我也这样想。(向明珠)姐姐,你看像不像?
明 珠 真有些像哥哥,然而……
昌 治 我喊他,看他应不应。……哥哥!哥哥!
明 珠 不要喊,哥哥离我们这样远,怎么听得见。
昌 治 哥哥!哥哥!益发走远了。
秀 珠 走远了,呀,……哥哥现在向光亮的地方走去了。
(幕徐下)
(全剧完)
药
独幕剧
剧中人 郑大嫂 一个失业工人的妻。
阿 香 郑女。
何大嫂 邻妇。
阿 玉 何女。
时 一个黑暗的冬夜。
地 长江下游一个大埠。
景 一间极陈旧极简陋的小室:三面都是泥壁,泥壁上东一个洞西一个孔,破烂得不成样子,有些地方贴着被煤烟薰黄的报纸,报纸后面不用说也是一个极大的破洞。左边有一扇小窗,从小窗里看出去,可以看见一条冷落的长街。窗下放着一张板凳。靠近后壁有一个泥做的炉灶,灶上安着一个药锅。地下有细碎的炭屑和破旧的蒲扇,后壁右边有一爿小门通卧室。右壁下有一张简陋的方桌,桌上有破碗一个,菜油灯一只,刀尺等裁衣用的器具一副。桌边有两张古式的椅子,椅背上扎着草绳,大概因为横木脱落的缘故。
幕开时,台上光线极弱,只有菜油灯的光和灶内炭火的光在寒风里惨淡地照耀着。郑大嫂和阿香在椅子上低着头做活计。
郑大嫂,大约有三十多岁,是一个瘦弱的女人。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失神的眼珠,在眼眶里深深地伏着,如鬼火在昏暗的山谷里,闪着欲灭未灭的光芒一样。两手枯瘦如柴,似乎黄黑色的皮肤下,只有坚硬的骨头撑着。
阿香,年十六,也黄瘦得不成样子,不过在乌黑的外皮上,还有娟秀的气概浮泛着。
(沉默——约三分钟)
阿 香 (抬起头来用手捶着眉心)呀,又头晕了!……这几天坏极了,坐下做活计,做不到一两点钟,就觉得头晕;有时竟觉得屋子在头上团团地旋转着……(又重重地捶着眉心。)
郑大嫂 (抬起头,伸直腰)我也觉得头晕。……(捶着腰部。)里面似乎有钻子在那里钻着一样,痛得好难受!
阿 香 阿贝病了还未好,再病就糟了!
郑大嫂 这样已经不能过活了,再病只好饿死!……(捶着腰部。)
嗄唷,痛得好难受!
阿 香 起来站一会儿罢,也许是坐着太长久的缘故。
郑大嫂 站着也是一样地痛。
阿 香 那么我替你捶几下好吧?
郑大嫂 你还是做你的活计罢。姚小姐说过叫你把绣好的缎子明天送给她,明天不送给她,是要挨骂的。……宁可晚上多坐一点钟,赶快把这一幅绣好,……
阿 香 迟一天给她总可以……她又不是皇帝老子,难道叫人家怎么做,人家就得怎么做吗?
郑大嫂 不是这样说。她们有钱,我们没有钱,没有钱的对有钱的就得客气点。不用说叫你怎么做就要怎么做,若使打你一拳,你也得任她打一拳。……
阿 香 她们是人,我们也是人,她们不过比我们多几个钱,多几个钱就可以欺侮人家吗?
郑大嫂 欺侮人家不欺侮人家我们不要管,不过有钱的总比没钱的好。若使我们有钱,我们也可以同她们一样。太太小姐那一个不会做?做了太太小姐,还用得为几个牢钱赶着做活计吗?
阿 香 得她一块钱就要成天成夜替她做。……谁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