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 芬 （摘下几张柳叶，在手里玩着。）不过我想菲君未必和梦彪结婚。她近来和你的飞萍很好，难道肯丢开飞萍，和梦彪结婚吗？她迫梦彪结婚，不过是一种手段，想用这种手段，使梦彪不会疑心到她和飞萍的关系。你和飞萍是很好的，所以今天我想到了，便对你说。……
晶 珠 我管飞萍什么事？横竖他不爱我，我也……况且我没有菲君那么傻，开口就是结婚。菲君要爱他，让菲君爱他好了。
露 芬 （惊奇。）什么，你不爱他了？前月你俩还混得火热。……
晶 珠 那也算不得爱他。
露 芬 那么，算什么？
晶 珠 玩玩而已。他同我玩玩，我也同他玩玩，现在……不要说他罢。
（沉默，——二分钟。）
露 芬 我总觉得梦彪不应该和菲君结婚。
晶 珠 什么应该不应该又是鬼话。……不过替菲君设想，还是不要结婚好。不结婚的人多么自由。结了婚，就被名分套住了，那里还可以任自己的性儿。万一吵起来，还要离婚。
你看结婚离婚，离婚又结婚，闹来闹去，多么讨厌。菲君倒底是酸头酸脑的人，就是有了身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弄点药水吃吃，就可以吃下来。年轻的女人要小孩子做什么？我是不要小孩的。没有小孩子，什么事都可以做，有小孩子，就糟了。……
露 芬 （没有留心听晶珠的话。）晶珠，我看梦彪不见得真真爱菲君。
晶 珠 那也不能说。……前星期梦彪还买一只钻戒给她，你知道吗？
露 芬 （目定神呆。）买钻戒给她？
晶 珠 真的，菲君现在戴的那个钻戒就是。
露 芬 多少钱？
晶 珠 三千多块。
露 芬 我倒不相信梦彪会花三千多块钱买钻戒给她。
晶 珠 你知道梦彪近来赚到多少钱吗？别的不要说，单单倩妃，就给他五万块。你想，五万块里面拿三千块钱，自然不觉得什么；况且钱又是倩妃的，落得做一个人情。
露 芬 唔。……
（菲君由月洞上。）
晶 珠 呀，菲君。
菲 君 （笑着对晶珠说。）有一个什么黄少爷，在外厅等你，等了半天，谁知你竟在这里。
晶 珠 唔。……
菲 君 快点去罢，他有。（笑。）……
（晶珠退。）
菲 君 （坐在牡丹花下石板上。）晶珠爱上了这黄少爷，害得飞萍垂头丧气，天天拼命地喝酒，看他倒非常可怜。但而据理说，也是应该的。谁叫他看上一个，爱上一个；他现在吃的苦，不是从前给人家吃过的吗？
露 芬 你可怜他，你就爱他好了。
菲 君 爱他？我永世也不会爱他，真真说，他这样朝三暮四的人，值不得人家爱他。
露 芬 你不爱他，爱谁？梦彪吗？（眼睁睁地看她。）
（菲君不答。）
露 芬 （迫紧。）梦彪，是不是？（低头看着菲君。）呀！（似乎想到了什么事？）菲君，你不是有一只钻戒吗？钻戒呢？
菲 君 钻戒吗？……兑给天宝楼了。……（低声）请你不要对人家说起。
露 芬 兑给天宝楼了，为什么？
菲 君 没有钱用，只得把它兑了。
露 芬 梦彪，不是借过你三百块钱吗？
菲 君 那三百块老早用完了。
露 芬 还不到五天，怎么用完？
菲 君 你知道我这几天用多少钱？昨天晚上，一场麻雀，就去了二百块。
露 芬 再借几百块钱就好了，无从把钻戒兑了。
菲 君 没有地方可以借了，若使有地方可以借，我还把钻戒兑了吗？况且钻戒，……兑了就算了。
露 芬 兑多少钱？
菲 君 （吸烟。）两千多。还了二百赌账，给茜娜借去四百，剩下千四百多。……一千四百多块，在乡下至少可以用十几年，在上海就（喷了一口烟）……露芬，这样下去，非发几万大财不可。这几天，我总是做着发财的梦，看见的是钱，听见的也是钱，只要赚到钱，什么事都肯做。
露 芬 谁不做发财的梦？贼打贼，劫打劫，总是为钱。
菲 君 未来的时候，我想八十块一月，自己用四十块，家里用四十块，总可以过得去。谁知道到了这里，一个小钱也没有寄回，反而欠了许多烂债。
露 芬 （吸烟。）四十块怎么够用。（凝视天空。）
（仆人由月洞上。）
仆 人 韦小姐，有一个客人找你。
菲 君 现在坐在那里？
仆 人 外厅里。
菲 君 你请他这里来罢。
仆 人 是。……（回头看露芬。）呀，钱小姐，茜娜小姐找你碰到了没有？……她说你约她有什么话说，真的吗？
露 芬 现在呢，也在外厅吗？
仆 人 不是，在陈先生的房间里。
露 芬 好，就来了。
（露芬和仆人下。）
（过了一会，仆人引高心泉上。）
（仆人退。）
菲 君 （看见心泉，心中吃了一惊。）呀，心泉。——心 泉 （坐在菲君对面的铁椅上。）菲君。（语声沉着。）
菲 君 （绉着眉毛，轻轻地说。）你又跑来做什么？
心 泉 （过了半晌，才睁着眼睛说。）做什么？来救你！
菲 君 （见势头不好，乘机将头低下。）唔！……
心 泉 （叹一口气。）唉，菲君，你怎么总不肯听我的话。你想一想看，我对你说过了多少话，一句一句都是含着眼泪对你说的。为什么？不过想救你，想在堕落的路上救你。天下只有最爱你的人才肯真心劝你，也只有最爱你的人才肯真心救你。难道你的意识被物质的势力窒死了，这一点也看不出吗？假使你的意识，还不至于完全窒死，我想，我对你说过的话，总可以使你得到一点认识，得到一点觉悟。菲君，我每次到这里来，总叫你晚上睡觉的时候，仔细地想一想，你有听我的话会仔细地想过一次吗？没有，没有，我敢说你一次也没有想过，若使想过一次，你立刻就可以看出自己的丑恶，自己的错误。我知道你还有最后的良心，但而这最后的良心，被魔鬼闭住了，不容你自己使用。譬如我现在对你说的话，你心里一定以为我的话是对的，可是过了一会儿，端起酒杯，穿起舞衣来，我的话就不对了。我的话对不对，你用不着问别人，只问你的过去好了。过去是一面明朗的镜子，在过去里，你可以看见现在的自己是怎样的。菲君，过去就在你的面前，你闭着眼睛照一照罢。
我不要你做别的事，只要你照一照。
菲 君 （现出苦恼的样子。）你到底要我怎么办呀？……
心 泉 回去，回去，回到清静的和平的乡下去。
菲 君 我很想回去，但而现在决计不能回去。心泉，你要原谅我，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你要原谅我。
心 泉 （稍怒。）菲君啊，你不能再在这里，这里是死路，是金光灿烂的死路，你知道吗？我不忍看你走上死路不去救你。菲君，我要救你，你也要救自己，天下只有自己救自己是最好的法子。
菲 君 （懊恼）心泉，你句句说救我，倒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做电影演员是堕落的事吗？……我没有堕落呢。
心 泉 （愈怒。）你还不知道自己的堕落吗？菲君，我要拼命地向你喊着，你堕落了，你堕落了，你在罪恶的深渊里堕落了。
你的心大概被金光灿烂的东西弄麻木了，弄僵硬了。你现在处的是什么环境，你知道吗？你现在过的是什么生活，你知道吗？我对你说罢，是死的环境，死的生活；这死的环境，死的生活，已经把你送上死路了，你还不知道吗？已经把你送上死路了，你觉得自己所走的路，还平坦，还美丽吗？你错了，这是死路，这是真真的死路。堕落的人，总觉得死路是平坦的美丽的。你看那个堕落的人，走上死路，不带着快乐的笑容。你们女子真可怜，竟连自己走的是什么路也认不出。菲君，你不能再向前面走去，再向前面走去，就会看见你自己的骷髅了！……（稍和缓。）回去，回去，现在回去还不迟，迟了就不能回去了。回去，菲君，你的弟弟要你回去，你的学生要你回去，大家都要你回去。
回去，回去，菲君。你的学生可爱极了，你还记得吗？菲君……回去，回去，立刻就回去。
菲 君 心泉，我现在真真不能回去，并不是我喜欢留在这里，……
（声调沉抑。）若使我能够回去，老早就回去了。我不是不回去，实际上，不能回去，我已经陷在这里了。有机会，我就立刻离开了这里，心泉，请你相信我是一个好人。
心 泉 我相信你是一个好人，但而你的环境已经不容你做一个好人了。我不是对你说过吗？好人很容易变成恶人，恶人也很容易变成好人。若使你真心觉悟了，你立刻又可以变成好人。……菲君，你要回去，无论如何要回去。
菲 君 心泉，我真真真真不能回去。
心 泉 （圆睁双目。）真真不回去吗？那么我只好睁着眼睛看你去死了！唉，睁着眼睛看亲爱的人去死，是多么苦痛的事呀！
但而这苦痛的事，要临到我的身上了。……菲君，你知道你的爸爸为什么事死的吗？你的爸爸死了，还不到两月，难道你已经把他忘掉了？
菲 君 （含泪。）不要说罢，说起了，只使我伤心。
心 泉 你也觉得伤心吗？不要伤心，还是穿起舞衣去跳舞罢。你的爸爸已经死了，伤心有什么用处？你爸爸在世的时候，成天成夜地为你伤心，可是他为你伤心，终不能把你唤回去。你现在为他伤心做什么？你想把他唤回来吗？有你这样的女儿，他不想回来，也不愿意回来了。你知道吗？
你的爸爸是为你死的，是被你气死的。一个人眼看着女儿走上堕落的路，怎么不气？何况他的女儿，原来是清白的纯洁的。……说也可怜，他临死的时候，总是喊你回来，谁知你终不回来。当他最后一次喊着“菲君回来呀”的时候，我的眼泪禁不住泉水似涌出。唉！他那里知道你在这里拿着酒杯发狂地喝着！……你到底有良心没有？若使你还有良心，你应该惭愧死了！……唉，菲君，你不想你的爸爸，也要想你的弟弟，你的弟弟现在怎样，你知道吗？……
回去，菲君，为你的弟弟回去。这是我最后一次劝你的话，再不听，我们就……唉！（眼角里含着晶莹的眼珠。）
菲 君 （低着头，坐在那里流泪，半晌才说。）无论如何，我总想法子把弟弟安顿好。……但而现在，我决计不能回去。若使弟弟在乡下不大好，可以叫他到这里来。
心 泉 到这里来？你葬送了自己不够，还想葬送你的弟弟吗？我不能任你的弟弟，也走上堕落的路。你的弟弟是纯洁的有用的，但而到了这里，就会堕落。……菲君，还是你回去罢。
菲 君 （泪流满面。）我……真不能回去。
心 泉 唉，……我不料你会堕落到这步田地，菲君，我再向你进一次忠告，你现在不回去，将来想回去，也不能回去了。……
菲 君 （呜咽地说。）那也没有法子。……
心 泉 （大怒，从椅子上跳起。）好，好，我没有话说了。从此以后，你放心罢，我再也不来麻烦你了。……唉！菲君！（掩面速退。）
（菲君站起，痴痴地向后面看着，直至心泉的后影在月洞里消失了，才叹一口气，将眼光收回。一边从口袋里拉出手巾拭泪，一边低着头向柳林里面走去。）
（哑场一分钟。）
（露芬和茜娜携手上。）
茜 娜 （坐在铁椅上。）露芬，坐下来，我们坐下来，再谈罢。
露 芬 （坐下。）你想怎么样？……你不能迟延，这是你自身的问题。
茜 娜 （绉着眉毛。）让我再想一会儿罢，我总觉得……
露 芬 你觉得怎么样，对不起菲君吗？
茜 娜 是的，菲君平时待我如姊妹一样，现在凭空说她……总觉得心上过不去。
露 芬 （微恼。）做不做，随你的便，我不过因为爱你，才尽心替你想……
茜 娜 我知道你爱你，但而……
露 芬 你真是傻子，要做的事，什么事不好做，管它心上过去过不去，你自己的地位，你还没有看清楚，看清楚了，你会知道我的话是对的。……你想一想看，菲君和梦彪结婚了，你还有别的希望？
茜 娜 唔……
露 芬 譬如前次，那本周丽莎投江记，理论应该是你扮主角，大家都说最好是你扮主角，结果还是给菲君争了去。……无论什么，菲君都比不上你，可是菲君因梦彪的关系，是占了上风。
（沉默。）
茜 娜 为什么你自己不对梦彪说？
露 芬 我吗？……菲君当初是我荐来的，我怎么好明白地说她的坏话。你和菲君没有什么关系，对梦彪说，梦彪不会疑心到别的作用。……并且梦彪很喜欢你。
茜 娜 我总觉得……
露 芬 不要这样思前想后罢。无论什么事，任性去做，总可以做得成功，思前想后，便坏了。你认定这件事是必做的，便决心去做，别的事还顾虑它，做什么？你以为菲君是一个好人吗？实在对你说，菲君也不是好人。她看见梦彪多和你说一句话，多和你走一步路，就恨恨地看着你，难道你还没有觉到吗？她这样的人外貌非常和霭，可是心里非常刁恶，你现在不摆布她，她将来就要摆布你，那时你后悔也来不及了。……你毕竟年纪太轻，容易受人家的欺骗。你看菲君喊你妹妹，你就真以为自己是她的妹妹。她对你这样亲热为什么，不过想借亲热的机会，监督你，挟制你，你知道吗？……以后，若使梦彪不喜欢你还好，若使喜欢你，那么你的地位就很危险了。你想一想看，对不对？（凑近茜娜的面部。）
茜 娜 （过了一会，才慢慢地说。）你说菲君和……有关系，可是实际上没有什么关系，对梦彪说，梦彪怎么相信。
露 芬 真有关系没有关系，不要管它，我们执定说有关系就是了。
你对梦彪说，只要（在茜娜的耳边低低地说。）……这不是一个绝好的证据吗？有了这样绝好的证据，还怕梦彪不相信。
茜 娜 不过我一个人对梦彪说，恐怕没有用处，再好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