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春,“大鸣大放”正值高潮,他的《宋诗选注》刚脱稿,因父病到湖北省亲,路上写了《赴鄂道中》五首绝句,现在引录三首:“晨书暝写细评论,诗律伤严敢市恩。碧海掣鲸闲此手,只教疏凿别清浑。”“弈棋转烛事多端,饮水差知等暖寒。如膜妄心应褪净,夜来无梦过邯郸。”“驻车清旷小徘徊,隐隐遥空碾薄雷。脱叶犹飞风不定,啼鸠忽噤雨将来。”后两首寄寓他对当时形势的感受,前一首专指《宋诗选注》而说,点化杜甫和元好问的名句(“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谁是诗中疏凿手,暂教泾渭各清浑”)。据我了解,他自信还有写作之才,却只能从事研究或评论工作,从此不但口“噤”,而且不兴此念了。《围城》重印后,我问他想不想再写小说。他说:“兴致也许还有,才气已与年俱减。要想写作而没有可能,那只会有遗恨;有条件写作而写出来的不成东西,那就只有后悔了。遗恨里还有哄骗自己的余地,后悔是你所学的西班牙语里所谓‘面对真理的时刻’,使不得一点儿自我哄骗、开脱,或宽容的,味道不好受。我宁恨毋悔。”这几句话也许可作《栀围城枛重印前记》的笺注吧。我自己觉得年纪老了;有些事,除了我们俩,没有别人知道。我要乘我们夫妇都健在,一一记下。如有错误,他可以指出,我可以改正。《围城》里写的全是捏造,我所记的却全是事实。
(《钱钟书杨绛散文》,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年版)
钱钟书访谈录
问:可以谈谈您的近况和创作吗?
答:这几年除了继续写《管锥编》,零零碎碎忙的事情很多,包括看了很多稿子,回很多信,同时老年人的很多疾病困扰着我,我的支气管炎很严重,天气一变化,病就来了,有时好像是一个病得要死的人。
问:您的《谈艺录》是现代有关诗文评的巨构,准备重新出版吗?
答:上海古籍出版社、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华书局都几次向我建议过。但是我实在对它不满意。要称心痛改,工作量又太大,我也没有兴趣(这时钱取出一本《谈艺录》,不少篇章有蝇头小字改订的文字,密密麻麻,都是十多年以前的手本。遂表示,现在因精力所限,短期内还不能完全修订过来,所以还没有打算重印出版)。
问:您现在集中精力继续写《管锥编》吧?我们在海外已可以看到第四册。
答:《管锥编》还想写下去,但现在看来还有些困难。从前没有房子,就住在文学研究所(外文研究所也在一起)里面的办公室,那个时候借书、查书比较容易。许多年轻同事尽力帮忙。有时为了一句话想查对一下,他们就把大批书籍搬来给我使用,或代我核对。现在搬到这里来,查资料没有那么方便。
问:《管锥编》还要写多少字?还有多少册?
答:估计再写二十多万字,包括《全唐文》、《杜甫诗》、《韩愈文集》等五部。
但是,我不想许愿,只有走着瞧。
问:您估计什么时候会写完?
答:老年人是不能作什么估计的,可以说是无估计可言。我觉得一个人到了50岁以后,许多事情都拿不定,如身体健康就拿不定。我对人生的看法是,眼光不能放得太远,从某个意义来讲,一个人的事业与心愿总是有距离的。大如一个国家也是一样,有些政治领袖最初也很想把国家搞好,作了很长远的规划,但往往因客观因素所限,不能如所愿,例如中国的“文革”就是一种最初意料不到的阻碍。就作家而言,也有这种困难,比如创作,作家也有很多计划,也想把它写好,但往往写不出预期的理想,好像造房子的人,就有“造屋千间,总欠一间”的讲法,房子造好了,总觉有所欠缺。总之,理想、计划跟自己所能做到的不符。而且还有不少外来的干扰,如中国的作家经历“反右”和“文革”这两个运动,就很不幸,许多人尽管有很多计划,也因无法继续创作而不能实现。从这个意义来讲,这也是人的悲剧。作为一个老人,有更多的麻烦。比如日常生活问题,也不易应付,小如一张凳子、一扇门、一层楼,都是天天碰到的东西,也可以任意使用它们,一届年老了,好像这些东西都会使乖,跟你为难,和你较量一下,为你制造障碍。至于身体上的功能,包括头脑的运作,年轻时候可以置之不理的,现在你都得向它们打招呼,进行团结工作,它们可以随时怠工甚至罢工。所以我的写作计划不是没有,但是只能做到多少就算多少。
问:可不可以找一个助手帮忙?
答:很难找助手,因为这本书牵涉到几种语言,助手不一定全部懂,所以还是要自己动手,单是查对引文就相当困难。有过建议说找一个助手帮我写信,但是光写中文信还不成,因为还有不少外国朋友的信,我总不能找几个助手单单帮我写信,并且,老年人更容易自我中心,对助手往往不仅当他是手,甚至当他是“腿”——跑腿,或“脚”(footman)。这对年轻人是一种“奴役”,我并不认为我是够格的“大师”,可以享受这种特权。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年轻人付了这样的代价来跟我学习。
问:海外对您的《围城》,评价极高。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更是推崇备至,听说您本人并不认为这是您的代表作,是吗?
答:代表?你看我这个是代表什么?又不是“人大代表”的代表(笑),所以也没所谓代表不代表,你说是吗?只是我过去写的东西,要说代表,只能说代表过去那个时候的水平,那个时候的看法。现在我自己并不满意。那个时候写得很快,不过两年的工夫。这次重版之前,我重新看了一看,觉得许多地方应当改写、重写,因为错字错得很多,但要改写,甚至重写是很花工夫的。
我当时只在词句上作了很少很少的修改,但出版社一定要出,只好让他出。
假如——天下最快活的是“假如”,最伤心的也是“假如”,假如当时我的另一部长篇小说《百合心》写得成,应该比《围城》好些。但我不知是不是命运,当时大约写了两万字,1949年夏天,全家从上海迁到北京,当时乱哄哄,把稿子丢了,查来查去查不到。这我在《围城》的《重印前记》提到过,倒是省事。如果稿子没有丢,心里痒得很,解放后肯定还会继续写。如果那几年(按:指“文革”)给查到,肯定会遭殃!
问:您在“文革”没有受到大冲击吗?
答:《宋诗选注》出版了,正碰上国内批判“白专道路”,被选中为样品,作为“资产阶级文学研究”的代表作,引起了一些批判文章。现在看来,不算厉害。日本京都大学小川环树先生在《中国文学报》写了一篇很长的书评,记得仿佛说“有了这本书以后,中国文学史的宋代部分得改写了”。文章的译文是《文学遗产》已故主编陈翔鹤叫人译出来给我看的,这当然使我很高兴和感激。这部选注是文学研究所第一任所长已故郑振铎先生要我干的,因为我曾蒙他的同乡前辈陈衍(石遗)先生等的过奖,就有了一个印象,以为我喜欢宋诗。这部选本不很好,由于种种原因,我以为可选的诗往往不能选进去,而我以为不必选的诗倒选进去了。只有些评论和注解还算有价值。不过,一切这类选本都带些迁就和妥协。选诗很像有些学会之类选举会长、理事等,有“终身制”、“分身制”。一首诗是历来选本都选进的,你若不选,就惹起是非;一首诗是近年来其他选本都选的,要是你不选,人家也找岔子,正像上届的会长和理事,这届得保留名位,兄弟组织的会长和理事,本会也得拉上几个作为装点或“统战”。所以老是那几首诗在历代和同时各种选本里出现。评选者的懒惰和懦怯或势利,巩固和扩大了作者的大名和诗名。这是构成文学史的一个小因素,也是文艺社会学里一个有趣的问题。
问:听说日本那边正在翻译您的《围城》,译者是一位叫荒井健的教授?
答:荒井健教授在二十多年前已与我通讯了。那是中国刚刚解放不久。
后来他听说“钱钟书死了”,为了纪念我,他便赶快翻译起我的《围城》来了——他在日译本的前面也谈到翻译《围城》是为了纪念我。他翻译了五章,现在尚有四章,由他的一位高足中岛长文继续翻,翻完由他全部审定。
问:听说有了俄译本。
答:苏联出版了V.Sorokin的译本。
问:还有其他语种的译本吗?
答:西德马汉茂先生(Helmut Martin)是我的新朋友,他曾选译一本我的文评,他最近通知我,波恩大学的Monica Motsch 女士正译《围城》。这位女博士写过一本《庞特与中国》(Ez ra Pound and China),写得很好。
问:您在1980年四五月随中国社会科学院访美,那边颇为轰动,可是去年11月您访日的消息,我们在香港所看到的报道不多。您于11月10日到京都大学访问,听说曾对中国文艺问题发表过讲话?
答:这只是答复“京大”的一些人提问的话。谈到中国文艺问题,我提到两点,就是开门与开窗的问题。我说目前中国还只能是开窗,还不能开门。
开窗是一定的,这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如果一下子把门窗齐打开,风太大,就会引起伤风感冒。特别是对有些病人,就算只开窗,也会怕着凉;正如一个密封的罐头,开了盖之后,罐头里的肉一进空气,很快便要腐烂。
问:您的作品是高质品,文采飞扬,而且十分耐看,这几乎是公认的了。
答:有一位叫莱翁·法格(Leon Fargue)的法国作家,他曾讲过一句话,写文章好比追女孩子。他说,假如你追一个女孩子,究竟喜欢容易上手的,还是难上手的?这是一个诙谐的比喻。(笑)
问:这个比喻很妙。我看一般人也只能追容易上手的,因为难上手的他们追不上!
答:他说,就算你只能追到容易上手的女孩子,还是瞧不起她的。这是常人的心理,也是写作人的心理,他们一般不满足于容易上手的东西,而是喜欢从难处着手。
问:您打算整理一套您的文集吗?我想,您还可以写一部回忆录。
答:对过去写过的东西,我并不感到兴趣。有一个美国学者写信给我,说他在《开卷》看到马力和黎活仁两位先生所编我的作品目录,问我这个目录齐不齐全。我回了一封信给他,其中我讲了一段话,说,一个作家不是一只狗,一只狗拉了屎,撒了尿后,走回头路时常常要找自己留下痕迹的地点闻一闻、嗅一嗅。至少我不想那样做。有些作家对自己过去写的文章,甚至一个字、一段话,都很重视和珍惜,当然,那是因为他们所写的稿字字珠玑,值得珍惜,我还有一些自知之明,去年有人叫我写《自传》,亦代是居间者,我敬谢不敏。
回忆,是最靠不住的,一个人在创作时的想象往往贫薄可怜,到回忆时,他的想象力常常丰富离奇得惊人,这是心理功能和我们恶作剧,只有尽量不给它捉弄人的机会。你以为怎样?反正文学史考据家不愁没有题目和资料,咱们也没有义务巴巴地向他们送货上门。(1981年4月)
(《钱钟书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
影音
让我们自娱自乐吧——《自娱自乐》
导演:李行(中国) 编剧:马原东西
《自娱自乐》在2004年发行时,由于种种原因并没有受到观众的重视,但其后片子却在一些电影发烧友中广为流播,被人称道。故事很简单,唐村村长的女儿芦花想要成为电影明星却被城里的剧组当作笑话,村中暗恋她的小裁缝米继红为让她开心,决定自己拍摄电视剧。他抵押家产,说服全村的人加入拍摄,最终成功地拍完电视,有情人终成眷属。
尽管它的模式走的是典型的好莱坞商业片模式:小人物因为对梦中情人的渴盼,作出了极其大胆的行动,最后获得出乎意料的成功,获得美女的青睐。但这的确不是电影院主要消费群体——都市白领青年们喜欢的题材,太真实、太生活化的唐村世界,没有高贵的王子公主、也不具都市化现代化的浪漫传奇;艺术片拥趸则嫌片子缺乏批判,没有深刻的思想或者高明的拍摄技术。充其量这不过是一个年轻导演的梦,是一场农民的狂欢。
可这是一部关于梦想和快乐的电影。全村的人作着一个银色的武侠梦,在只有一个摄影机,所有人都基本没有任何影视拍摄经验的情况下拍摄完成。尽管这部连续剧在“村外”的我们看来拍得那么可笑幼稚土气荒唐,正如唐芦花以都市审美的标准完全是个乡下样板戏的村妞,这却并不妨碍她在她的《关中女侠》梦中成为女主角。而更可爱的“大侠”王胜利、“匪首”刘太湖、“匪徒”王二狗们,他们是这样认真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是什么力量成就了它?是小裁缝少年式追求爱的真诚——不敢说“我爱你”,却能为她做尽一切;是农民们无拘无束的自在生活——不去想太多值不值得,“自不量力”地去成全梦想。这种梦想早就已经被我们在现实生活中逐渐磨灭,甚至鄙夷。因此,我们只能躲在电影的黑暗里暂时做几个梦;而唐村人却在阳光下自由自在地生活着,所以快乐。快乐变成如此一种惊天动地的力量,它可以改变很多人和事。电影的拍摄背景也许更能说明这种力量:李行的这部电影,是根据中国农村一个真实故事拍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