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辞，作为一种活动来说，就是在特定的条件下，根据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去选择恰当的语言手段的过程。”模糊修辞是写说者出于特定的表意情境的需要，在陈述、议论、抒情过程中，利用模糊语言的不确定性和接受者理解的灵活性、多样性而精心创造出的一种具有不定性、概览性，以非量化为特征的艺术语言。它具有一种再造功能，能够使语言呈现出意境美、形象美、变形美，起到精确语言所不可替代的作用，有它独特的表达效果。那么，这种能够提高语言表达效果的模糊修辞，是怎样构成的呢？由于语言本身是复杂的，它是一个音义结合的多层次的结构系统，因而由它构成的模糊修辞的表现形式也是复杂的、多种多样的。运用语音、词汇、语法这些语言要素皆可达到模糊修辞的目的、模糊表达的效果。其中尤以选用一些适切得体的模糊词语、选择含有一定模糊语义的恰当句式来准确表意为最常见，应用也最广泛。下面我们就从语义这个角度着手，谈谈构成汉语模糊修辞的几种表现形式。
一、语义虚化
语义虚化是指：一些本来具有实实在在意义的词语，在一定的语言环境中，会失去原来的意义，不再实指，而变为虚指，意义虚化。
这方面最典型的词语便是数词。作为一个语言单位，每一个数词所表达的数目字都是具体、确定的，一是一，二是二，它们之间的语义丝毫也不模糊。但当它们运用到语言环境中后，即作为一个言语单位用于交际时，它们的数目语义便有可能弱化，虚化为其他语义。
如“三思而后行”、“三番五次”、“三令五申”、“三头六臂”、“三心二意”、“七嘴八舌”、“五湖四海”、“五花八门”、“五光十色”中的数词，是“多”的语义，而“三三两两”、“三言两语”中的数词则是“少”的意思，“十全十美”、“八面玲珑”中数词的语义又变成了“足、全”。它们随着出现环境的不同，语义发生明显的变更，都不再表示实指、确指，而是虚指用法。汉语中“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等数目皆具有这种功能。这一点在文学作品中有充分的表现。中国古代诗人讲究的“百炼为字，千炼为句”，“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都为数词的虚化。例如：
［34]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杜甫《古柏行》）。
［35]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李白《望庐山瀑布》）。
［36]尧没三千岁，青松古庙存。
（李白《鲁郡尧祠送吴五之琅琊》）。
［37]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李白《襄阳歌》）。
［38]人间天上大路开，要唱山歌随我来，三姐的山歌十万八千箩，战士啊，指点江山爱祖国。（贺敬之《桂林山水歌》）。
［39]赵子曰的十万八千个毛孔，个个像火车放气似的，飕飕地往外射凉气。（老舍《赵子曰》）。
这儿的数目字表面上看是确指，实际上都非确指，因而我们不会像沈括那样去迂腐地直解古柏，认为杜甫诗歌与客观事实不相吻合。
相反，这些虚化了的模糊数字更能激发我们丰富的联想，深化诗歌的意蕴，创造美的意境，变抽象奥妙为具体形象，大大增强语言的表达力度。
除数词外，代词、量词，甚至动词在一定语境催化下，亦会产生这种语义模糊虚化现象。例如：
［40]“玉炎，”不知什么时候，李自强挨到我身边坐了下来，轻声地唤我。他有些悲哀地望着我，“你心里不好受么？她的确很那个……可是，这没有什么……赵勇也怪可怜的，他也苦，我们还是应该帮助他……”（姜天民《第九个售货亭》）。
［41]蘩漪：你父亲干什么呢？
四凤：不知道。——他说，他问太太的病。
蘩漪：他倒是惦记着我。（停一下，忽然）他现在还没起来么？
四凤：谁？
蘩漪：（没有想到四风这样问，忙收敛一下）——大少爷。
四凤：我不知道。
蘩漪：（看了她一眼）嗯？
四凤：我没看见大少爷。（曹禺《雷雨》）。
例［40]中的“那个”其语义实指什么？在这儿是模糊的，是“漂亮”、“聪明”、“可爱”，还是“丑陋”、“愚蠢”、“可恨”？联系上下文，我们方知它指的是“漂亮”、“心眼好”。例［41]中的蘩漪为了了解四凤与周萍的关系究竟如何，一再试探提问，而四凤则一再闪避、掩饰。她利用蘩漪说话中代词“他”指代的模糊性（“他”承接上文本应实指鲁贵，但这儿却是虚指周萍）进行反问，转守为攻。这一模糊代词用得相当贴切传神，既泄露了蘩漪和周萍的隐私，也证实了四凤和周萍的关系，可谓是一箭双雕、一石二鸟。
二、语义跳跃
语义跳跃是指，若干连用的独语句式，在描绘景物，表现气氛时，是组成一个整体来表情达意的，若细致地分析其句子之间意义的联系，则又是不大确定的，因而具有一定的“模糊因素”。但人们并不会深究其间的细微关系，而是着力地去表现或捕捉总体印象。
如前面第一章我们曾谈到过的那种古典诗歌中的名词性独立句：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马致远的“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徐再思的“晚云收，夕阳挂。一川枫叶，两岸芦花”就是这种语义跳跃性诗词。“鸡声、茅店、人迹、板桥、月、霜”，“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一川枫叶、两岸芦花”它们之间没有任何逻辑联结词，既无主语，也无谓语，各由几个独立的、意象性的词语组成，意义之间的联系具有相当模糊性，但人们通过感悟，完全能够捕捉住这些诗词的总体印象，感受其创造出的整体意境美。
现代诗文中也可以看到。沈从文《山道中》的：“他们在行路时，是沉默的。从洞边过，从溪边过，从茅屋边过，路上所见全是一种寂寞荒凉情形。茨堆上忽然一朵红花。草地里忽然满是山莓。一条行路的蛇。一只伏在路旁见人来始惊讶飞起的山鸡。一间被兵匪焚去的屋。一堆残败的泥墙。一个死尸。一群乌鸦……”；贺敬之《放声歌唱》中的“五月/麦浪，八月/海浪。桃花/南方，雪花/北方”；王蒙《相见时难》：“追悼会和欢迎会。宴会和联欢会。鸡尾酒会和夜总会。默哀，握手，敬辞，HomeSweetHome。夏天最后一枝玫瑰。
玫瑰玫瑰我爱你，你不要走。快乐的寡妇。我是天空一片云。怒吼吧，黄河。团结就是力量。山上荒地什么人来开？一条大河波浪宽……阿里芦西！阿里芦西！”甚至电视剧的命名《篱笆·女人·狗》，皆是由这类语义跳跃性语句组成，它们或描绘湘西山道上原始、荒莽、神秘的景象；或歌颂祖国大地的辽阔美好；或演绎现代人内心的骚动不安；或揭示妇女解放的重大主题：如果妇女挣脱不了像篱笆一样的封建传统意识的话，就无异于一条看家狗。寓意深刻，用得经济简练，言少而意密。
三、语义空白
语义空白是指，在言语表达中，由于感情复杂，一时说不清楚，或者说清楚了反倒不如不说清楚的好，因而有意留下空白，说一半留一半，让接受者尽情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和理解力去加以填补。这种表现手法，从辞面上看，似语义未尽，表意含糊，实则是作者的匠心独运，它便于细致地传达人物微妙的思想感情，展现人物复杂的心理活动。它犹如绘画中的无墨之墨，无笔之笔，“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于无文字处见精神，在看似“空白”中蕴藏丰富的潜在信息，达到“无声胜有声”含蓄蕴藉的艺术境界。
含蓄蕴藉，是我国传统美学的第一要义，为历代诗人和文艺评论家所推崇。刘勰《文心雕龙·隐秀》中说，“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傍通，伏采潜发”。其后司空图云：
“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唯，若不堪忧”（《诗品》）。苏轼则曰：
“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也”（姜夔《白石诗说》）。梅圣俞也有“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见欧阳修《六一诗话》）之说。这些说法，字面不尽相同，但涵义却大体一致，皆是对“弦外音”、“味外味”的认可和赞赏。正如刘熙载所说：“词之妙，莫妙于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艺概》）。模糊修辞中的语义留白正是表现这种“无言之美”的极佳载体。例如：
［42]清晨/呵/一个白色的世界人们/一个个出来了/各扫门前雪/扫过的/没扫的/地上出现了明显的分界为什么/雪花/是那样的纯洁/而人……（龚昕《雪晨》）诗歌出自一个14岁小姑娘之手，她向社会、向人们提出了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雪花是那样的纯洁，而人却为什么不这么纯洁？它饱含着作者对美的追求，却留下“空白”，让读者自己去思考、回味。
《红楼梦》中有大量这样的语义留白句式。例如：
［43]黛玉两眼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气得“嗳”了一声，说不出话来。见宝玉的脸上紫涨，便咬着牙，用指头狠命的在他额上戳了一下子，“哼”了一声，说道：“你这个——”刚说了三个字，便又叹了一口气，仍拿起绢子来擦眼泪。（《红楼梦》第三十回）。
73［44]（宝钗）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觉眼圈微红，双腮带赤，低头不语了。
（《红楼梦》第三十四回）。
［45]探春紫鹃正哭着叫人端水来给黛玉擦洗，李纨赶忙进来了。三个人才见了，不及说话。刚擦着，猛听黛玉直声叫道：
“宝玉！宝玉！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
（《红楼梦》第九十八回）。
例［43]是对宝黛闹了口角，宝玉赔不是，并表示忠贞不渝爱情后黛玉心理的描绘。此时的黛玉内心极为复杂：又是悲又是喜，又是恼又是怜，又是怕又是……可谓是百感交集齐涌心头，但倾吐出口的却只有短短三个字：“你这个——”，这三字总括浓缩了一切，言简意赅，多一字，少一字都无此神韵。有人试图将它补成：“你这个人……”，“你这个冤家……”，“你这个鬼头……”，但无论怎么补，都不免有“画蛇添足”之感。例［44]是全书唯一一次宝钗向宝玉披露心扉的半句模糊语。这位具有大家风范的淑女，以其一贯的庄重谨慎、安分随时，赢得贾府上下老少的喜爱，因此这半句模糊语，非常吻合宝钗待人不卑不亢、不远不近、胸有成竹的性格。即使是面对自己心爱之人，也不肯说出另半句诸如“心里也疼”之类“出格的话”。例［45]是黛玉气绝前呼喊宝玉的“半截话”。这半句话历来被认为是高鹗续书的神来之笔。其间隐含着无比丰富的潜台词，爱？恨？怨？悲？无法用言语一一表述清楚。它把黛玉一生的爱、一生的恨、一生的悲、一生的愤都包纳在内，字字血，声声泪，其感情的分量重似泰山，深如大海，让我们感受到了强烈的悲剧美！这样丰富的大容量的潜在信息正是这段留白所给予我们的！
工于言语者不一定为大家，“工于无言者乃文章宗匠。”（席勒语）这种欲说还休，话到嘴边留半句的省略句式，实际上就是写说者有意识地运用若隐若现的表达方式制造出来的一种“空框结构”，它具有巨大的审美意义。这种省略句式的审美效应与中国诗画的空灵、轻淡和言语的含蓄、“意在言外”的美学意蕴无疑是相通的。着名美学家宗白华先生曾经说过：“尝见一幅八大山人画鱼，在一张白纸的中心勾点寥寥数笔，一条极生动的鱼，别无所有，然而顿觉满纸江湖，烟波无尽。”我想，用它来描摹模糊修辞中语义省略形式独特而含蓄的美学意蕴，当不为过也。
四、语义矛盾
语义矛盾是指，将表面上矛盾对立、不合逻辑的两个概念或判断组织在一起，表达辞里深刻的含义。它看似表意模糊，实则揭示了事物之间对立统一的辩证关系。用于说理，能够发人深省，使人感奋，在矛盾统一中表达一种精微的哲理和深远的暗示；用于抒情，可以反映人物复杂的心理状态，在矛盾对立中抒发强烈真挚的内心情感；用于叙事，则有助于揭示事物的本质规律，使语言呈现出含蓄幽默、诙谐风趣的特点。例如：
［46]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臧克家《有的人》）。
［47]是啊，多么不容易啊！我们这个时代也来得多不容易啊，只是到了今天，才为这些被耽误了的青年们提供了自我开放的机会。我们的不幸而幸福的青年啊！我们的寻常而不寻常的英雄！
（陈祖芬《时势和英雄》）。
［48]但他不敢把照片出示给别人，他也不敢让其他人知道他每个星期天和凌雪照相。他必须偷偷摸摸地去作一个光明正大的人。
（王蒙《布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