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0年5月,韩少功和妻子,以及一条名叫三毛的狮毛狗,迁入了汨罗江边的八景峒,成为这里一个兼职的新农户,在智峰山下过起了半耕半读的田园生活。虽然这次下乡与他三十年前的上山下乡是同一方水土,但是时代氛围已经完全不同了,脚下的现实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年的下乡裹挟在全国性的政治浪潮中,是顺时代潮流而动;此次下乡却是在人们潮水般涌向城市的形势下采取的个人行为,是逆历史潮流的反动。与全球化相伴随的中国市场化进程,使城市成为提供锦绣前景、发展机会和生活享受的福地,为越来越多的人所向往和投奔,乡村成了人们急于逃离的沦陷之地,不堪回首的伤心之地。在这样的时刻,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向被遗弃的、日益萧条冷落的乡村,走向不断遭到迫害摧残的大自然,直接面对土地上的草根人群,面对一座大山和一棵小树,韩少功看到了被无数目光忽略和蔑视的事物,以及作为发展代价的在酒桌上被痛快地支付出去的价值。
虽然相对于农民和乡村,他是一个闯入者、一个外来户。但与走马观花的旅游客不同,他像乌龟一样背来了自己的家并且安住下来,成为农民的邻居,在尘埃中与他们混为一流,成为一个赤足的田间劳动者。亲历亲为的农业生产让他再度接近土地,接触人类之外的其他生命的形态,加入大自然从容不迫、循环往复的日常生活。外来人目光和本地人生活的交叉,使他有了许多新奇的发现。这些发现对于乡下人而言是熟视无睹、司空见惯的,对于城里人来说却又是非常陌生和怪异的,但却给他带来了新的生活乐趣,并且滋养了他的写作灵感。2006年出版的《山南水北》,是一本直接源于生活经验的书,是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植物,散发着湿润而又芬芳的田园气息。《山南水北》还是一部发现之作,它出示了韩少功在人们纷纷逃离的尘埃里捡到的几枚闪闪发光的硬币。
2
从像机器一样轰鸣运转着的城市来到寂静的乡野,韩少功感受最深的是感官的复活。城市生活对感官夜以继日的骚扰,无异于美国对南联盟的轮番轰炸,其结果是感觉的严重伤害、麻木乃至失灵。特别是那些在水泥地板上和机械撞击声中成长起来的可怜的孩子,他们已经在很大程度上丧失了对大自然最美好、最微妙部分的感受能力和敬畏之情,心灵里充满了喧嚣和躁动。由于感官深受蒙蔽,导致心智昏沉、散乱,他们的灵府很难开显出宁静致远、感而邃通的玄机。他们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些盲人和聋子,只能以一种颜色来识别另一种颜色,以一种声音来倾听另一种声音,以一种观念来辩驳另一种观念,无法以空灵的心境来承接造物主隐秘的恩典。由于得不到自然的感化,他们很容易养成一种冷酷的铁石心肠。相反,乡野清静的生活能够为人的感官去蔽,使之突破原来的盲区,重新觉醒,恢复对天籁之音的感应,因而显示出一种疗救的意义。
感官中最最灵邃的是耳根。在《耳醒之地》一节,韩少功描述了感知启蒙过程及其带来的康复的愉悦:“寂静使任何声音都突然膨胀了好多倍。外来人低语一声,或咳嗽一声,也许会被自己的声音所惊吓。他们不知是谁的大嗓门在替自己说话,不知是何种声音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闯下这一惊天大祸。很多虫声和草声也都从寂静中升浮出来。一双从城市喧嚣中抽出来的耳朵,是一双苏醒的耳朵、再生的耳朵、失而复得的耳朵,突然发现了耳穴里的巨大空洞与辽阔,还有各种天籁之声的纤细、脆弱、精微以及丰富。只要停止说话,只要压下呼吸,遥远之处墙根下的一声虫鸣也可洪亮如雷、急切如鼓、延绵如潮,其音头和音尾所组成的漫长弧线,其清音声部和浊音声部的两相呼应,都朝着我的耳膜全线展开扑打而来。”在耳根如此清静的地方,灵性得到充分的生长。生存在这里的动物也有着常人所不及的灵感。荷塘里的青蛙,居然可以从纷至沓来的脚步中辨认出以抓蛤蟆为业的老五,并且在他到来之时“迅速互通信息然后做出了紧急反应,各自潜伏一声不吭”。在这清幽的地方住下之后,人的感知也自然有了变化:“每天早上我都是醒在鸟声中。我躺在床上静听,大约可辨出七八种鸟。有一种鸟叫像冷笑。有一种鸟叫像凄嚎。还有一种鸟叫像小女子斗嘴,叽叽喳喳,鸡毛蒜皮,家长里短,似乎它们都把自己当作公主,把对手当作臭丫鬟。”凭着一双耳朵,人就可以读出鸟群中发生的事情,甚至读出它们的闺房隐私。
不仅耳根,眼睛的感觉也渐渐复苏,显得神情清明,尤其是对月光的感受。就像从权谋勾斗的官场返回田园的陶渊明在南山下发现菊花,从城市归来的韩少功也在水面上发现了飞流的月色。城市不仅充塞着声的噪音,也充塞着光的噪音,声与光互相撞击、互相刺杀、互相砍劈。在缭乱迷离的灯火中,月亮其实已经陨落,成为一个隐者,成为所有灯火中最暗淡苍白的一盏。退出城市,背向混杂灯火的韩少功“又融入这一片让人哆嗦的月光了,窗前人有一种被月光滋润、哺育以及救活过来的感觉”(《暗示·月光》)。可以说,他是为了与月亮的重逢才回到久违的乡村的。
月亮是别在乡村的一枚徽章。
城里人能够看到什么月亮?即使偶尔看到远远天空上一丸灰白,但暗淡于无数路灯之中,磨损于各种噪音之中,稍纵即逝在丛林般的水泥高楼之间,不过像死鱼眼睛一只,丢弃在五光十色的垃圾里。
……城里人是没有月光的人,因此几乎没有真正的夜晚,已经把夜晚做成了黑暗的白天,只有无眠白天与有眠白天的交替,工作白天和睡觉白天的交替。我就是在三十多年的漫长白天之后来到了一个真正的夜晚,看月亮从树荫里筛下的满地光斑,明灭闪烁,聚散相续;听月光在树林里叮叮当当地飘落,在草坡上和湖面上哗啦哗啦地拥挤。我熬过了漫长而严重的缺月症,因此把家里的凉台设计得特别大,像一只巨大的托盘,把一片片月光贪婪地收揽和积蓄,然后供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扑打着蒲扇,躺在竹床上随着光浪浮游。就像我有一本书里说过的,我伸出双手,看见每一道静脉里月光的流动……
山谷里一声长啸,大概是一只鸟被月光惊飞了。
(《山南水北·月夜》)
月光是大自然飘扬的魂魄,是最具禅意的无言开示,是存在物的无,是来自天国没有声音的辉煌乐章,是超越是非善恶分别的了义之经,是灭度一切阴私之念、消融一切心灵芥蒂的大化之境,是人类苦难和良知最美好的慰藉之物。当不同个体在竞争和对抗中彼此分离远去的时候,是清凉的月光使它们走到一起并且融为一体。月光是为无邪的心灵准备的泉饮,是来自浩瀚天国的恩泽,心中块垒太多或者城府太深的人,可以去阅读江河大海、高山壑谷,但他很难进入月光那不立一物也不遗一物的透脱境界。没有读懂月光的人,不可能理解自然的终极意义。月亮千古同心,不增不减,曾经照耀过张若虚、王维、李白、寒山、苏东坡等诗人的襟怀,在寂寥之夜抚慰他们难以入眠的心灵。早在上山下乡时代,韩少功就惊愕于月光超尘出界的意境。作为作家,他的文字最美的部分一直都属于月亮。出手于1994年的《山上的声音》描写了月光的煞人之美——
……月光是夜晚发生的最大的事件。月光也是夜晚一切声音最大的原因。我相信,月光可以使人心慌,使人无措或者失常。如果有女人在这个夜里突然尖叫,肯定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就是因为月光。如果有人在这个夜晚一刀结果了另一个人的性命,那同样不会有什么别的原因,还是因为月光。
即便是在理性十分致密的《暗示》里,仍然有如水的月光缓缓流行——
月光灌进窗内,流淌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月夜竟如白日一般大亮,远处的树叶竟清晰得历历在目。湖水是月光的冰封,山峦是月光的垒积,云雾是月光的浮游,蛙鸣是月光的喧闹。月光让窗前人通体透明,感觉到月光在每一条血管里熠熠发光。
似乎是一棵树咣当一声倒了,惊得远村发出声声狗吠。其实树不是风吹倒的,也不会有人深夜光顾这个地方,也许只是某个角落积蓄月光过多以后的一次爆炸。这一类爆炸在月夜里寻常无奇。
这些想象奇特的文字,把纯净的月光描绘得无比丰富,让人回味起被剥夺多时的感官的福祉,并意识到作为一个城市生物的狼狈和不幸。城市其实是离造物主最远的边疆之地,是大自然的沦陷之地,那些傲慢乡土的城里人其实是一些聋聩之人、壅塞之人、残疾之人,他们早就没有了耳清目明的感觉。他们的生命已经不能溶解于水,他们的身体已经不能为月光所穿透。他们生活在巨大的噪音之中,并习惯于制造新的噪音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他们从一浪高出一浪的喧嚣和嘈杂中滋生出来的贡高的姿态,纯粹是一种精神荒芜的症候,是一种源于蒙昧、隔离和禁闭的狂躁。
3
随着人感官的痊愈,大自然自然而然地呈现出一派诗意盎然的气象和一种难以言表的慰藉力。它给予人的归宿感是所有城市都没有的,也是任何工业制品所不能比拟的,人在它面前永远都是一个需要原谅的孩子。与作为心灵窗户的感官同时苏醒的,还有一颗对自然生命充满好奇的孩子气的心,一种摆脱功利计较贵贱分别的平等亲和的态度,一种庄子哲学里反复颂扬的齐物论。在与园子里的植物和动物朝夕相处的过程中,韩少功与这种人类以外的生命结下了不解的缘分,成为它们的知心人。他惊奇地发现,不仅动物,就连植物都有着敏感的灵性,有着内心的情感活动。在《蠢树》一节中,有这样的描写——
我家的葡萄就是小姐身子丫鬟命,脾气大得很,心眼小得很。有一天,一枝葡萄突然叶子全部脱落,只剩下光光的枝杆,在葡萄群体中一枝独裸和一枝独疯。我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来前一天给它修剪过三四片叶子,意在清除一些带虫眼的破叶,让它更为靓丽。肯定是我那一剪子惹恼了它,让它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来了个英勇地以死抗争。你小子剪什么剪?老娘躲不起,但死得起,不活了!
其他各株葡萄也是不好惹的家伙,不容我随意造次。又一次,我见另一株葡萄被风雨吹得歪歪斜斜,好心让它转了个身子,攀上新搭的棚架。我的手脚已经轻得不能再轻,态度已经和善得不能再和善,但还是再次逼出了惊天动地的自杀案,又是一次绿叶呼啦啦尽落,剩下光杆一根,就像被大火烧过了一般。直到两个多月后,自杀者出足了气、耍足了性子,枯干上才绽出一芽新绿,算是气色缓和、心回意转。
他注意到,草木的心性不尽相同,它们对光亮、土壤、气温都有各自的敏感,它们与太阳的运行、与季节的变换都有着神秘的默契,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甚至它们彼此之间也似乎有着特殊的约定。它们的社会仿佛存在着与人类社会全然不同的另一种文明——
牵牛花对光亮最敏感,每天早上速开速谢,只在朝霞过墙的那一刻爆出宝石蓝的礼花,相当于植物的鸡鸣,或者是色彩的早操。桂花最守团队纪律,金黄或银白的花粒,说有,就全树都有,说无,就全树都无,变化只在瞬间,似有共同行动的准确时机和及时联系的局域网络,谁都不得擅自进退。
阳转藤自然是最缺德的了。一棵乔木或一棵灌木的突然枯死,往往就是这种草藤围剿的恶果。它的叶子略近薯叶,看似忠厚。这就是它的虚伪。他对其他植物先攀附,后寄生,继之以绞杀,具有势利小人的全套手段。它放出的游走长藤是一条条不动声色的青色飞蛇,探头探脑,伺机而动,对辽阔田野充满统治称霸的勃勃野心。幸好它终不成大器,否则它完全可能猛扑过来,把行人当作大号的肥美猎物。
当一棵树开花的时候,谁说它就不是在微笑——甚至在阳光颤动的一刻笑如成熟女郎,笑得性感而色情?当一片红叶飘落在地的时候,谁说那不是一口哀怨的咯血?当瓜叶转为枯黄甚至枯黑的时候,难道你没有听到它们咳嗽或呻吟?有一些黄色的或紫色的小野花突然在院墙里满地开放,如同一些吵吵闹闹的来客,在目中无人地喧宾夺主。它们在随后的一两年里突然不见踪影,不知去了哪里,留下满园的静寂无声。我只能把这事看作是客人的愤然而去和断然绝交——但不知我在什么事上得罪了它们。(《再说草木》)
因此,做一个农民除了勤恳耕作,还必须学会用心与作物交流,学会尊重它们的娇贵和淘气,给它们更多的赞美、鼓励和抚慰。有过小农生产经验的人知道,有时候,同样的种苗,同样的肥力,两个人家的庄稼长势却有不小的差异。同一块地由不同的人家轮换耕作,尽管种苗肥力相当,还是有某个人家种出来的庄稼要好些。这都跟人的用心及其与作物的隐秘交流有关。在动物的饲养中,这种情况就更加明显,有的人家养狗可以,就是养不成猪。同一群猪里,得到抚摸最多的猪也会比其他猪要长得快些。因此,农民在生产过程中有许多特殊的讲究和禁忌,听起来像是迷信,其实有他们的道理。工业化的大农业中,人与作物不可能有如此细致微妙的情感交流和经验观察,自然也就祛魅了。但不能以此来否定小农经营中某些现象存在的合理性。《再说草木》一节还提供了许多有趣的相关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