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婷是个有怪癖的人。她的怪癖不是天生的,而是得益于母亲。她妈妈是某国企的一把手,上世纪90年代初就月薪三千多,只可惜这个生性好强也不差钱的女人始终没办法搞定自己的婚姻,直到三十八岁才拼了老命生了李婷。小时候,她和所有女孩儿一样,也是高兴了就笑,伤心了就哭。但李婷妈好像并不喜欢撒娇的小孩儿,她总是反复呵斥女儿:“不许哭!”有一回,李婷同桌的文具盒被别的同学偷了,那人倒打一耙说是李婷干的,老师兴师动众地找了家长,班里同学也不跟她玩儿了。李婷委屈得不行,哭得嗓子都哑了,她妈反倒一脸不耐烦地在旁边骂:“就知道哭,哭能解决什么问题?有哭那本事,你倒是报复她去啊?”
李婷能想起来自己的最后一次哭是在十一岁那年,那是她印象中京城最热的一个夏天。一个早上,吃早饭的时候,父母告诉她,他们决定离婚了。李婷正嚼着饭的嘴巴突然不动了,眼睛里一下就盛满了眼泪。
她没有声嘶力竭地去哀求或者挽留,她甚至没说一句话,只是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整整淌了好几天。那之后,她的生活发生了两个改变,第一,她爸爸跟着一个陌生的女人走了;第二,她此后再也没掉过眼泪,一滴都没有。
几个月后,传来了她父亲再婚的消息,李婷记得那几天她妈好像一直在跟什么人打电话,声音很大,但语速快到她听不清内容。几天后,她放学回家竟然见到了父亲,这个男人似乎老了很多,旁边站着表情盛气凌人的母亲,两个人似乎完全无视她,就这么令人窒息地僵持着。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深吸一口烟,突然开口:“干脆说清楚吧,你到底想干什么?这还让她在单位怎么混?有什么本事你直接冲我来啊?去人家单位闹算怎么回事儿!”
母亲没说话,依然叉着脚抱着肩站在那儿。父亲接着说:“我告诉你,你就是再去她公司闹,我俩也结婚了,白纸黑字,我们受法律保护,你能怎么样?大不了我们换个城市生活远走高飞,不受你这个,一样逍遥自在!”说完,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力踩了踩,像是跺掉了所有愤怒,起身出门。母亲的声音在这个时候骤然响起:“我不想干什么。我只知道,欺负我的人,我都要报复!”父亲没理会她,头也没回地走了,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过。
后来的李婷连说话都很少,也不爱学习,还学会了抽烟和喝酒,她也不知道她是用麻醉的生活来清醒自己,还是用清醒的酒精来麻醉生活。高考那年,她自作主张地在志愿表上给自己写上了电影学院。好在命运第一次厚待她,那个秋天,她如愿以偿。
大二的时候,李婷交到了第一个男朋友。那是个挺高的男孩儿,外地人,笑起来嘴巴眼睛都是弯弯的,他说李婷像个谜,眉毛间永远有他解不开的神秘;李婷也说不出爱他哪一点,只是觉得每天能看到这个笑容也不错。大二的时候,两个人干脆在校外租了套房子,开始了同居生活。
从李婷得知怀孕的那一刻起,那个男孩儿的笑容就再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长吁短叹。终于有一天,男孩儿干脆消失了。在跟她最后一次通电话的时候,他说他要回老家去寻梦了,等他赚到了钱,就回来接李婷和孩子。别说,李婷后来还真的见过这个男孩儿一次,是在午后的后海,她看见他搂着他们系主任的女儿正在水边聊天,两个人的笑声像是一串春天的风铃。李婷突然理解了她的母亲,也许,报复未必能让事情有所转机,无非是让自己心里舒坦一些罢了。但她始终没吵也没闹,因为她烦透了她母亲声嘶力竭的喊叫。几天后,系主任的女儿收到了一个信封,里面只是塞上了李婷和那个男孩儿的照片,以及一张人流手术单。
毕业后的李婷决定忘了这一切,她去了一家外企应聘做市场文案。Susan是她的同组同事,这个烫着一头大波浪,踩着九厘米的高跟鞋的三十二岁女人总是喜欢给自己涂个大红色的嘴唇。据说她嫁了个大款,男方很疼她,还经常来公司接她上下班。那男人李婷也见过,看上去与所有暴发户无异,遇到什么人先握手,然后递上自己的名片,说,你就叫我王总吧,好像生怕辱了自己的身份。别的同事偷偷告诉过李婷,Susan只有大专文凭,却能一路顺风顺水做到总监级别,完全得益于她那一张巧嘴和排挤人的本事。李婷很快就感受到了这些,一盆盆的脏水泼到她身上的时候,也正是Susan风光体面的日子。终于,在一次Susan搞砸了订单让李婷来全盘顶包的时候,老板在震怒之下辞退了李婷。
走出公司的时候,李婷突然有了点解脱的感觉,她好像再没有了任何顾忌,也没有恨,只是想:不行,我不服,我要报复。于是,在Susan出差的时候,她拨通了Susan老公的电话。电话那边,男人的声音很平稳:“好的,我们今天晚上在落霞餐厅见,我请你喝酒。”
事实就是这样:当一个条件不算太坏的女人想跟一个男人上床的时候,一切会变得轻而易举。
夜里十一点半,她跟着王总回了家。当他臃肿的身躯在她身上卖力地耸动的时候,李婷突然觉得很快乐,她面前出现了Susan趾高气扬的神情,系主任女儿那沉浸在爱情中微笑的脸,以及继母带着父亲走时嘴角那丝轻蔑的笑……她觉得这一切都算有了个彻底的了结,这是她最酣畅淋漓的一次报复,于是她也就在这种近乎病态的心态中,羞耻地达到了高潮。
平静下来的李婷给自己点燃了一支烟,仰望着天花板,身旁躺着还在喘着粗气的王总。她想:Susan平常是不是也会如此?她是不是也是躺在这个位子上享受鱼水之欢?她会发出什么样的叫声?她想:Susan也许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曾经来过她家,睡在她的床上,被她的丈夫搂着。她可能也永远不知道,自己口中炫耀的那个绝世好男人,实际上被她得来竟是易如反掌。
第二天早晨,李婷是嘴角挂着一丝笑容醒来的。顺手一摸,身旁的人已不知去向。她又清醒了一会儿,在坐起身四下看时,屋里一切如初,阳光很好,床头直对着的依然是那一大幅Susan和王总看似恩爱的结婚照。只是在李婷的包下,被塞上了一叠厚厚的人民币。
李婷瞬间清醒了,她好像明白了什么。接着,是被前所未有的耻辱包围。原来,她口口声声宣称,自己是在报复一切她讨厌的人,实际上,她使用的武器,却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