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中间的路,也就是选择了克洛索,这个选择道理何在?”
“克洛索是掌管当前的女神,我们脚下这条路意味着当前应该走的路。”
“没太听明白。”
“我详细解释给你听。”将军说。因为一直走上坡路,还得牵着马,虽说绿树成荫、坡度不急,他的衣服却已经汗湿了。他停下脚步,喝了点儿水,回头注视后续队伍。在阴影交错的迷宫中,拿撒亚人排成长龙缓慢行进着。他转过身,拉动马匹重拾步伐。
“从古至今,哲学家、数学会、艺术家、科学家们最重要的工作,是对于‘永恒’的探索。”将军说,“到底什么是永恒?我赞同毕达哥拉斯学派的观点:永恒不是过去,不是将来,唯有说它当前存在才是正确的,就像17世纪英国诗人亨利·文翰所写的:
‘那夜晚我看见了永恒,
如同一个大环有无尽的光而且洁净,
全然无声,它也是光明,
在它下面,时间以小时、日、年
受天体驱动,
像个巨大的影子运行,
这世界和它的长尾跟从前冲。’”
“就是说,掌管当前的女神克洛索象征着永恒,中间这条路表示永恒之路。”
“是的。你知道吗?在古希腊神话中,命运三女神的相貌外表差别极大,阿特洛帕斯脸裹面纱、脾气暴躁,拉赫西斯衰老不堪,克洛索活泼旺盛、目光清澈典雅。拿撒亚人的祖辈据此设计迷宫,除了卫护祖国的目的,我想更多是为了提醒人们努力追求永恒吧。”
“如果说这是个螺旋迷宫,那么我们现在选择的路线就是唯一路线,其他两条不必理会。”
“我就是这么认为的,也只有如此才可以说路线简单。”
“会不会遇到新的岔路呢?”
“不知道,但是我相信,假使遇到的话,必定是同先前一样的三条岔路。”
“到时仍然选中间的路。”
“正是,除永恒之路外别无选择。”
他们顺着亮光走了大半天,临近黄昏的时候,第二个岔路出现了。没错,跟将军设想的一模一样,一条光再次分成三条,处在中间的路线基本上转了个一百八十度大弯。此刻,虽然看不见太阳的方位,人们照样感觉得到已是夕阳薄暮,光线渐渐暗淡,林中那弧度巨大的转弯小径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将军,接下去要怎么走?”赶上来的人问道。
“走中间。”将军说。
“像是回头路呀。”副将说。
“这么走我感觉挺悬乎。”祭司说。
“迷宫的路线一点儿也不简单!”菲比说。
“路标马上要消失了,今天的行程到此结束。传令下去,所有人停在原地休息、进餐,准备山中过夜。”将军说。
将军的命令在狭长的队伍中从前向后传递,很快,人们都听说了又碰到新的岔路。拿撒亚人七嘴八舌地展开议论。
“都说迷宫路线简单,怎么老是分岔?”有人带着气恼的语气说。
“分的岔还不少呢,有三条。”另一个人说。
“走哪条路真得好好动动脑筋。”
“你走过迷宫没有?”
“没有。”
“一点儿经验也没有,怎么动脑筋?”
“将军是什么意思?”
“听说还是打算走中间。”
“有没有说明原因?”
“好像没有。”
“真的吗?神明保佑!”
“我看这么走行不通。”讲话的人压低了声音。
“怎样走行得通?”
“每个岔路都分散一批人进去,肯定会有人找到出口。”
“那样的话队伍不就一截一截七零八落了吗?找着出口的还好,剩下的走进死路的人就悲惨了,他们退出来,再跟别的分队撞到一起,准变成一窝乱哄哄的没头苍蝇。”
“唉,经你这么一描述,我咋觉得有些心惊肉跳呢?”
“既然进了迷宫,就听天由命吧。”
在漆黑深山中,拿撒亚人过了惴惴不安的第一夜。次日黎明,当踏上将军所指示的永恒之路的时候,猜疑和惶惑已经在人们的心头生发出棵棵幼苗,令他们感到双腿变得艰涩而又勉强。他们就这样接连走了两天,路上多次遇到一变三的岔路,每当出现一个岔路口,他们都拣选中路。跟随在统帅身后,在迷宫中穿行的人群日益沉默寡言起来。到了第三天,意外发生了。
当时,排成长队的拿撒亚人正小心翼翼地走在一段山脊上,山脊两边,陡峭的悬崖深不见底。就在这形势险要的地段,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骚乱。
“发生了什么事?”将军喊道。
“好像什么东西掉下悬崖了。”有人回答说。
“是有人掉下去了吗?”
“没看清楚。”
过了一会儿,情况报告上来,人员完好无损,失足坠落的是3匹马。不过,无论如何这不能算是坏消息中的好消息,因为那3匹马可不普通,它们背上驮着拿撒亚人的宝石。
“我的神明,那可是用来重建神殿的宝石啊。”听到消息的祭司号啕大哭。
“这些石头对拿撒亚人来说多么珍贵啊。”旗手也是泪眼婆娑,“唉,可怜的马儿,眼瞅着离家乡不远了。”
“不远了?”副将大声说道,“我问你,还有多远你知道吗?还得走多久你说得清楚吗?咱们这是在迷宫里打转、兜圈子呀,鼹鼠也比咱们高明些。”
“别太难过了,毕竟咱们没失去全部宝石。”菲比小心地劝慰大人们。
“那么多马,为何掉落的偏偏是背驮宝石的这几匹?”祭司说,“这是神明做出的惩罚,是对拿撒亚人的警告!”
“警告我们什么?”将军看着祭司问道。
“或许,是我们走错了路;或许,是我们选择路径的方法有问题。”
“你认为应当如何走呢?”
“我怎么认为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要征求全体人们的意见。”
“你们认为呢?”将军又问副将和旗手。二人没有马上回答,沉默片刻,旗手说:“我认为祭司的话有道理。”
“我也这么认为。”副将瓮声瓮气地说。
“你们知道,我一向尊重每个拿撒亚同胞的意见,任何人的思想和看法都有可贵的、值得尊重的成分。可是,如果想依靠集体讨论找到探寻迷宫的有效方法,那么我们极可能永远走不出去。”将军说。
“你确定现在的走法能把我们带出迷宫吗?”祭司问。
“不,我不确定,但我认为这是最值得尝试的走法。”
“将军,对你的智慧和才干,我从来不怀疑,可是,难道你没发现我们绕来绕去走的都是弯路吗?如果不是因为劳累和晕头转向,几匹骏马不会这么容易掉下山崖的。”旗手说。
“你说得对,确实在走弯路,或许,走弯路是必不可少的,这其中蕴含着前人的良苦用心。”
“什么?先辈们竟然会煞费苦心叫咱们绕弯路?我不信!”副将说。别说副将不信,就连泽帛也想不通走弯路的意义何在。
拿撒亚人对于统帅信任危机的全盘爆发,发生在全体队伍走下山脊的那一刻。位于前列的人们惊讶地发现,离开山脊后他们一直在走下坡路。
“咱们这是在下山哪。”有人悲叹道。
“没错,前面看上去好像山脚。”
“转了好些天,又回到起点了。”
“果真回到起点还好些,天晓得走到哪里了!”
“不能再这么走下去了。”
“对,咱们对于路线的选择是错误的。”
说话间,又一个岔路口呈现在周身疲惫、满腹怨言的人群面前,队伍停了下来。
“不能继续走中间那条路了。”祭司说。
“走左边。”旗手说。
“不,走右边。”副将说。
“如果你们不愿再按照一贯的方法走,请听我的劝告,”将军说,“大队人马暂时不动,分派两个小队去探察左右路径,一旦走到岔路或是尽头,就立即返回,以便于我们进一步商讨对策。”
将军的建议被采纳了,一左一右两个十人分队在人们的注目下走入林荫深处。等候了不知多久,焦急的拿撒亚人终于盼回了其中一个分队。
“是碰到岔路了吗?”
“没有。”
“那就是走到底了。”
“也没有。”
“怎么回事?”
“这条路向前走开阔多了、也亮堂多了,路上到处是野果、花朵和甘洌的清泉,我们一直走到一个湖边,在那里我们清楚地看到山顶,就在离湖水不远的前方。很明显,不必再走了,这条路直通山顶,于是我们折回来报告好消息。”
话音未落,第二个分队也回来了,他们带来大致相仿的消息,唯一不同在于他们望见山顶的地点不是湖边,而是一块平整优美的草地。
“这么说,三条路中有两条到得了终点,我们单单拣条错的,运气真是不赖。”祭司说。
“不是命令你们走到岔路或终点才回吗?”将军对两个小队说。
“将军,他们不该受到责备,”祭司说,“倒是你应当反省一下自己了。”
将军沉吟不语,他明白,自己的统帅地位已经丧失了,不但如此,宝石的失落还给他烙上“有罪”的印记。在他身旁,拿撒亚人迈步进发,有人选择居左的路线,有人选择居右的路线,队伍井然有序,走出迷宫的信心在人们心中重新熊熊燃烧起来。
“即便更换途径,拿撒亚人也不能分开!”将军大声高呼,然而,没人理睬他,他的同胞们甚至加快了脚步,就好像极力避免听到他的呼喊一样。拿撒亚人的队伍远去了,交叉的光影前只剩下孤零零的四个人,西利亚山的沉寂和落寞迅速席卷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