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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下) 山崩身故 千花入梦

回临安城的途中,采采一直都没有说过一句话,醒来了便是默默流泪,累了便躺下睡,但在睡梦中仍旧会流泪。

待采采一众人扶着棺木回到了薛府时,薛府还是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为中秋节家宴准备的红绸高高地悬挂着,门前虽未曾挂上任何白幡,但整座府邸的气氛十分诡异。

似乎怕冲撞了薛然的灵位,管事叫那载着棺木的马车停在了不远处的巷道里,披麻戴孝的采采被请出来时便见得是这般景象。

强忍住心中的悲痛,采采走到薛府门前,敲响了门上的铜环,开门的仍然是薛永,薛永见到是自家小姐,忙开门迎接。

薛永随时穿着家丁的便衣,但细心的采采发现了薛永的便衣藏住的素服,他们这样打扮,肯定是薛母的意思。

采采记得自己出门的时候让薛绸儿通知薛母的,薛母这样做,只是接受不了薛然的死讯吧。

吩咐众人把那些红绸都撤了换上白幡,先把薛然的灵位迎入府内,然后采采便带着随行的薛绫儿朝薛母的房间里走去。

进去之后,只见得薛母穿着那一身举行家宴才穿的正红色曲裾坐在妆镜台前,与采采和薛绫儿一身的素麻衣相较显得格外刺眼,薛母满头银丝一丝不苟地梳起,发间还缀着不少珠钗翠环。

“娘……”

闻言,薛母转过头来,但目光触及到采采身上的孝服的时候,连忙慌乱地将自己的头偏开,耳朵堵上,使自己不去看,不去听。

采采走上前来,跪在薛母面前,一旁的薛绫儿也跟着跪在旁边。

“娘,女儿把爹带回来了,您去看看好不好,爹也很想您。”

见薛母没有任何反应,采采便想将薛母扶出去,但看到薛母身上大红色的曲裾,又怕冲撞了薛然灵位,使其不安,只好将自己身上的麻衣给薛母披上,薛母也不抗拒,只是任由采采摆布着。

等到三人出去,薛府上下早已挂满了招魂幡,众仆全都身着着素色衣服,戴着条素色白布,装束与江城别院的奴仆一般无二。

薛然的灵柩早已经被请进大堂,灵位也稳稳妥妥地摆在上方案前,见薛母出来,管事高呼一声:

“开!”

于是院中一干奴仆全部跪下,众人都低着头,擦拭着眼泪,真心也好,假意也罢,都不重要。

伴随着管事的那一声“开”,那厚重的棺盖便徐徐打开,薛然的面庞显现在众人的面前,神态依然安详,除了那僵硬冰冷的身体,以及没有那起伏的呼吸,与睡着没什么两样。

薛母手扶着棺木缓缓跪在地上,将自己的手伸进去,想要触摸薛然的脸,指尖在触及到薛然冰冷的额头时,薛母的手颤了颤,随即继续顺着额头,勾勒着薛然的轮廓,一如当年年轻时那般,只是薛然再没有了反应。

“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第一次相遇,你做生意失败,穷困潦倒饿晕在我家门前,是我救了你,你为了报恩,说自己赚钱会归来娶我。”

“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就像被你灌了迷魂汤一样,你走后,我就这样一直相信你会回来娶我,也一直等着。”

“就这样,我等了六年,等过了生命中最美的年华,别人都笑我痴傻,都说你不会回来,就算回来了也不会看上一个韶华已逝的农女。”

“我不相信我们之间的缘分会那么浅,最终我还是没有看错你,你回来了,带着八抬大轿与无数聘礼回来娶我。”

“你没有嫌弃我韶华已逝,没有嫌弃我地位低微,只是个农女,而你光明正大地将我迎进薛府,从此冠上了你的姓氏,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全临安城最幸福的女人。”

“你说你想要一个儿子,可我在生下采采的时候伤了身体,从此再也不能怀孕,你为了安慰我,就说儿子没什么,女儿也一样,也一直没有纳任何妾室。”

“你答应过我,等我们老了你要背着我到山上去看星星,我还说你那时候多半已经背不起我了,可你却笑着说,永远都背得起。”

“你守了一辈子的信用,可这次你却失信于我,我们都说好了不是吗?可你怎么能……怎么能先我一步走了呢?”

“下一次,我一定要立下白纸黑字,你再也赖不掉。”

薛母缓缓陈述着当年与薛然的爱情,又是哭又是笑。

“小姐,夫人,时辰到了。”

管事从外面进来,小心地禀报着,擦拭掉眼角的泪,采采连忙去将薛母搀扶起来,跪到了灵柩旁边,薛绫儿上前去整理了薛然的衣衫,等到确认无恙之后才退到一旁,跪在采采与薛母的旁边。

“盖——”

这一声“盖”响起之后,那几个抬棺人便将棺盖抬起,推上棺木,像之前那般,缓缓盖起。

随着棺木钉的钉下,薛母才将目光移开,眼皮往上一翻,便晕了过去,采采只好让薛绫儿送薛母回房,当下这里还需要人来主持大局,而如今,只剩自己了,以后,整个家业的重担就都落在了自己身上了。

将薛然下葬之后,已然过了八月十五,采采将薛然留下的药丸吃了一颗,压制住毒发,原是薛然在临死前取下自己的心头血装入药瓶中。

心头血是血之精华所在,效力自然敌得过一大碗的鲜血,待自己体力稍稍恢复了些,采采便开始着手学习看账本,从前跟着薛然的账房先生也很耐心地教着她。

采采也学得够快,只过了差不多半个月,便开始渐渐着手打理薛然以前的那些生意,但采采现在身上只剩下五颗药丸了,她的时间只剩下短短的五个月。

她只好自己便跟着账房先生学习,边教着薛绫儿,起初薛绫儿还觉得奇怪,薛家生意有采采主持就好了,自己不过一个外人,怎么好插手,最后采采以帮自己为由说服了她。

薛绫儿并不似采采那般聪颖,学起来总是很吃力,采采心急如焚,偶然的一次发现看守大门的薛永识字,于是采采便想也让薛永学习,日后好辅佐薛绫儿。

起初找上薛永的时候他还不同意,说自己只是一个卑微的看门家丁,怎么能够学习管家呢,但架不住采采几次三番的邀请,最终还是妥协。

之后的日子里薛永跟薛绫儿一同学习,薛永确实如采采猜想的那般聪明,学起东西来很快,领悟能力也特别强,于是薛绫儿有什么不懂的便都拿来问,结果这一来二去地,二人便产生了感情。

尽管薛绫儿比薛永大了七八岁,但看着薛永真挚的眼神以及看向薛绫儿眼底流露出来的真情时,采采还是点下了头,为二人主持了婚礼,薛绫儿此生能够从上一次失败的婚姻的阴影中走出来,再次收获爱情,也算是薛家对她的一点补偿了。

“小姐,二小姐,二姑爷,不好了,夫人不见了!奴婢将整座府邸都找过了,但还是没有找到夫人!”

看着薛雪灵焦急的神色,听到她前来禀报的话,三人都同时吃了一惊,薛母自从那天晕倒再次醒来了之后,便变得有些神志不清,整天说着胡话,有些时候甚至连采采都不认识。

采采要忙着学习看账、打理生意,便命薛母的贴身丫鬟薛雪灵照看着,可哪知薛雪灵只是去厨房端了碗参汤,回来便不见了薛母的身影。

于是三人赶紧丢下手中的账目,将府中的一众仆人聚集在一起,只留下几个看门的家丁,剩下的人全部被派遣出去在整个临安城寻找。

整整三天三夜过去了,临安城都被翻了个遍,但就是没有薛母的身影,采采坐在薛母的房中,手里握着薛母的木梳发呆,如果薛母出了什么事,她怎么对得起死去的薛然。

“小姐,小姐!”

一个急匆匆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薛绸儿由于跑得太猛,连声音都是气喘吁吁的。

“绸儿!是不是找到娘了?”

采采慌忙地丢下手中的梳子,急急忙忙地迎了出去。

“没……不是,”薛绸儿喘着粗气,眼见得采采神情就沮丧着又要回到屋中,连忙将采采拦下,继续说道,“不过,有人说看见过一个满头白发,身上穿着绸缎,疯疯癫癫的妇人三日前从东城门出城去了,奴婢想,那一定是夫人!夫人应该是出城了!”

“出城?”

于是采采便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跑去,只抛下了一句话:

“绸儿,日后府中一切事宜都交给二小姐、二姑爷。”

————————

距离薛母失踪已经有一个月了,期间采采已经沿途寻找过三座城了,寻找期间还毒发了一次,幸有药丸压制,才不至于耽搁太久。

这日,采采来到了一个偏僻的村落前,这个村子里的人身上穿着很奇怪,那些女人的脖子上都戴着一大块银质的项圈,头发盘成一个髻,头上戴着同样是银质的一顶帽子,走起路来全身会发出叮铃叮铃的响声。

村落的背后有一条狭窄的通道,那条道路两边都是乱石堆起来的高山,但是穿过去便是明城,于是采采的马车加快了前行的步伐。

就在采采正欲进入前面比较狭窄的道路时,她的马车便被一个穿着当地的衣服,约摸十七八岁的女子拦下,那名女子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是看得出来她面色有些焦急。

采采以为这个女子是来找自己索要过路费的,于是从马车中拿出了一块十两的纹银,让车夫交给那个女子,谁知那名女子并不收那银钱,只是叽里咕噜地说着那些采采听不懂的话。

最后没办法,采采赶时间,必须要到明城去,便从包袱中掏出了一锭金子扔了出去,命车夫快马加鞭地赶了过去,只留下那个女子在原地拼命喊着。

马车行驶在那条狭窄的道路中,由于路不好走,马车行驶地十分缓慢,尽管如此,坐在车中的采采还是感觉到了强烈的颠簸,于是车夫便要求到了明城他就不再返回来,以免车坏掉。

采采同意了。

明城并不似其他城市那般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相反的,那些路上坑坑洼洼,因为下雨那些坑都积满了水,路旁的小贩也相对很少,而路上绝大部分人都穿着与之前路过的那个村落的人一模一样的衣服。

采采下了马车,将这一路上的车钱付给了那位马车夫,便背着自己的包袱进了一家小酒馆,点了几碟小菜吃着。

身旁还坐着几个大汉,看装束应该是本地人,几个人点了一碟花生米,一坛陈酿,便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好奇地盯了那些人几眼,想要听明白他们说什么,但都只是徒劳,一旁的店小二看见了,将手上的毛巾一甩,便搭到了肩膀上,笑眯眯地走了过来:

“这位小姐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明城里来了个怪物,那怪物一头白发披散着,可容颜却像是个妙龄女子,于是大家都猜测那是一只妖怪,将她关了起来,那几个人正在商讨将那妖怪烧死的事情呢。”

红颜白发,那肯定就是走失的薛母了,想到薛母来到这儿竟被当做妖怪,还要被那些人烧死,采采便忍不住鼻酸。

于是从包袱里掏出二两银子给那店小二,

“小二哥可否知道那‘妖怪’被关在哪儿?”

话音刚落,那店小二便收住接银两的手,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是满满的戒备,见状,采采忙摆摆手:

“小二哥你别误会,我与那‘妖怪’不是一伙的,只是从来没有见过传说中的妖怪,如今碰上了,想要开开眼界罢了。”

于是乎那店小二才放下了戒备,接过采采递过来的银两,

“那妖怪如今就被关在西边的城隍庙里,等着大家商议好了便将她烧死。”

采采将自己的饭钱放在桌子上,便收拾着包袱朝城隍庙方向去了。

明城街道虽然不怎么好,房屋是旧到极致,仿佛风一吹就会倒去,但城隍庙却是被修葺得富丽堂皇,里面供奉着的城隍爷跟城隍奶奶面前香火鼎盛,兴许这里的人便信奉的是这城隍吧。

采采刚想直接踏进去,如同之前进薛家祖祠的时候,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挡回,采采不甘心,想要再去试试,但依旧寸步难行。

自己进不了薛家祖祠是情有可原,但为何现在自己还进不了这城隍庙,采采没有办法,只好跪在庙前,向前磕了几个头,再跪着向里面走去。

“城隍爷城隍奶奶在上,凡女薛采采并非有意冒犯,实在是救母心切,还望城隍爷城隍奶奶开恩。”

过往的路人并不奇怪采采的举动,每日都有来城隍庙求富贵求功名求姻缘的人,便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最终采采还是走进了城隍庙,庙里到处都是正在燃香祭拜的人,采采刚走了进来,便有一个道姑模样的人向她递过来了一炷清香,

“小姐这么虔诚,城隍爷城隍奶奶定会为小姐赐下一段好姻缘的。”

采采接过道姑递过来的清香,在殿前与众人一般,跪下来拜了三拜,便上前去将清香插在了香灰缸里,然后又走向了善缘盒的旁边,投进去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站在善缘盒的旁边,采采一眼便望见了蜷缩在墙角的薛母,此时她被五花大绑着,身旁满是鸡蛋烂菜叶,采采看得无比心疼,但又不敢轻举妄动。

入夜,城隍庙里燃起了灯火,前来进香的信徒也逐渐稀少了起来,临近子时的时候,城隍庙里才彻底没有了前来上香的人,只余下那个看守着的道姑正昏昏欲睡。

“城隍爷,城隍奶奶,我娘她不是妖,如今采采来带她走,还望放我娘一条生路,采采感激不尽。”

于是采采才蹑手蹑脚地朝里面走去,到了门口,并没有先前的那种无形的阻拦,采采心下一喜,便小心地越过那道姑所在的地方,径直往薛母蜷缩的角落去了。

刚替薛母解开绳子,薛母便从睡梦中醒了过来,看清了来人之后便一把将采采拥入怀中:

“采采,你终于来了。”

而采采则是被薛母抱得一愣,不顾薛母身上的酸臭味,将她紧紧地拥住,早已是泣不成声,

“娘,您终于记起我来了!您快起来,我们离开这儿,我们回家好不好?”

————————

天刚蒙蒙亮,二人便已出了城,到了先前的那条狭窄的通道前。

采采将薛母带着离开的时候已经给薛母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又将她的头发给绾了起来,再戴了一顶帽子,以黑纱遮面,谎称偶感风寒不适见光,这才混出了城。

“娘,您先坐着歇一会儿,我们过了这里到宣城再去雇马车。”

“好,”薛母顺着采采的动作,顺势坐在了一块大石上,坐下后也将采采拉来坐到了身旁,“娘糊涂的那些日子只觉得自己浑浑噩噩的,心底空落落的,不知道自己究竟丢失了什么东西。”

“将府里找了个遍也没能想起,就想出去寻找,于是走了这么久,来到了这明城,知道被人当做妖怪抓起来,娘才突然惊醒过来。”

“那些人要将娘烧死,娘想到你爹已经不在了,自己也就不想活了,便没有为自己辩解,由着那些人将娘捆绑起来关在城隍庙里。”

“可是你来了,娘才知道,自己身边还有你,以后娘不会再那么任性了。”

采采反握住薛母的手,感觉到薛母那双手再也不似从前那般光洁,便想象得出薛母这些日子以来究竟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感觉到采采的触摸,薛母心里才觉得有些温暖,目光看着前面的山崖,眼神迷离,

“我这些日子总是梦到你爹,他说他在等着我。”

“都过去了,以后我们就回到临安城里,好好生活,好吗?”

看着薛母的样子,采采感觉无比地心痛,薛然的离世对薛母的打击太大了,也罢,时间是治愈心伤最好的良药,只是……

想到自己手中只剩下三颗药丸,也就意味着三个月之后自己就要离开,到时候薛母能再次承受这样的打击吗?

————————

开始坐在马车中采采还不知道,直到现在自己徒步穿过这条狭道,她才清楚这条路究竟有多难走,不仅到处坑坑洼洼,泥泞满路,而且现在还下着雨,到处都是稀泥、积水。

“娘,您小心一点”

眼见得就要走出这条狭道,采采将薛母紧紧挽在臂弯中,一步一步小心谨慎地走着,可二人谁都没有注意到两旁山上的山石因为长久遭受雨水的冲刷,已经有些松动。

最终,还有一两米就走出去了,山上的那些巨石轰然坍塌,石头夹杂着少量的泥从上空滚落,几块大石眼见得便要砸到二人身上,薛母眼疾手快,使出浑身力气,一把将采采推到了安全地带。

而待采采醒悟过来,薛母早已被滚滚而落的巨石掩埋,见到眼前的景象采采惊呆了,她无法想象刚才还在跟自己有说有笑的薛母,一下又没了。

瘫坐在地上,雨还在下,而且越下越大,最终采采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

从蓬莱回到了魔界,芣苢就将自己关在政殿之中,一连着好久都没有出来过,魔界的大小事宜都交给了清风、南梦来处理。

冷静了好久,芣苢似乎发现了其中的端倪,采采最后在给自己送汤来的时候,眼底的情感他能够明显感觉得出来,难道她有什么不能说的苦衷?

联想到当初在人界的时候,那些追在自己身后的女子因为一幅画像而争吵,甚至大打出手,难道采采的苦衷是,她?

第五章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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