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副官的训斥和恫吓让这些士兵心里又害怕又有些羞恼成怒:这是个什么身份的臭娘儿们,值得他们这么费心耗力?而且因为她,他们还得自己动手造饭。由于这份怨恨,张副官走了后,葱儿和老大爷一家的处境就困难起来了。老大爷一家不许进葱儿和士兵所住的院子一步,端给葱儿的饭菜送到门口即可,由专人递进去给葱儿。葱儿散步的范围也只能到门前小坡下的小溪边。
葱儿厌恶这些士兵的嘴脸,不屑于和他们说话。除了和小犊子一起散步笑闹外,她一直一个人默默地呆在茅屋内写字、看书。她这段时间阅读了大量的书,古今中外都有——张副官人品不怎样,但对书籍的品味挺高的,他挑的书倒不少很对葱儿的口味——她感到受益匪浅。闲暇时她也不停地练字。她很喜欢景天翔的字迹:艳丽飘逸,有“兰亭”之风。有时写得满意,她就心想:心静则性灵,我的字越来越接近天翔哥的字了,他如果活着,看见一定高兴。这还得感谢这几年的“囚禁”生活。
囚禁生活改变了她的生活规则,也改变了她的性格。她越来越娴静了。多了一份思考,少了一份盲动。她觉得这种变化对自己的将来一定有好处。她还年轻,总相信自己有一天一定会重获自由的。而实现这个愿望的前提就是“忍”,是火山爆发前的“忍”。
“忍”的过程是辛苦的,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她得孤军奋战。每餐饭她都努力多进食,以便让自己的体力尽快恢复起来。她还让自己保持良好的心态,不让自己消沉丧气。由此她很感谢小犊子,是他在她最痛苦寂寞的时候陪伴着她,给她带来温暖和快乐。
这样想着,她抬头不见了小犊子,心里一惊,连忙转头寻找,不由地笑了。原来小犊子正爬在远处的一棵树上掏鸟蛋呢。她心里好笑:这个小家伙,还说保护她呢,留下她一个人去玩了。她不明白天下男人的心思是怎样的,看见她就想“据为己有”。林子京、景天翔、满冠玉、李涛、林子焕……甚至这个还留着“盖尔头”的小不点,也说她是他的,让她哭笑不得。
她记得自己在这么大时,只知道疯玩,根本没想到给自己找个“女婿”。相反,倒热心撮合林子京和吴小姐的婚姻呢。想到吴小姐,她眼前不由浮现出她七八岁时,林子京带着她在吴善人家养伤的美好时光。没有仇恨,没有猜忌,多么快乐!
慢慢地收回千思万虑的思绪,葱儿抬头看看天,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个小时了。她站起身,高声叫道:“小犊子,快过来,我们该回去了。姑姑回去还要写字呢。”她温柔地向他招了一下手,轻笑着向来路上走去。
突然,一阵飒飒的草动声让她停下了脚步,身上略过一阵寒流。她最近出来沉思,老感到身边似乎有双锐利的眼睛在盯着她,让她惶恐又害怕。她曾不动声色地四下寻找过,可是一无所获。但以她的敏锐,她肯定这附近一定有人在偷偷地窥伺着她。这种感觉让她很不舒服。她已经处在监禁中了,现在再多一层虎视眈眈,不是更倒霉?虽然她还判断不来这种窥伺是恶意的还是善意的,但绝不是空穴来风。
她恐惧着自己的安危,也担心着小犊子的安全,于是她加重了声调,高声喊道:“小犊子,你快过来呀,磨磨蹭蹭干什么?在不下树姑姑可不理你了。”说着转身等着他,害怕他被什么人或野兽掳掠去。
小犊子听到她的“威胁”,并不在意,笑呵呵地爬下树,拿着几个鸟蛋跑过来。葱儿一笑,迎上去,拉着他的小手和他一起走回去。
……
当林葱儿在原始森林里自叹自怜,暗暗庆幸自己“忍”的技术时,她哪里想到事情的发展并没有按照她预想的那么顺利。不但没有好转的迹象,而且越来越恶化。因为此时林子京的家里正闹翻天呢,这场大闹也与她有关,也使她后来的境遇更糟糕……
事情还得从几天前的事情说起。
那天,林子京正在司令部办公室里挂吊针,桌子上还摆着一碗中药没喝完。他正皱着眉头训斥给他看病的医生(这里顺便说一句,佟大夫早在几年前已经调到陪都那边去了):“有你这么开药的么?又是中药又是西药的,这不是要人命吗?我的病有这么严重吗?”
医生陪着笑,口气却不含糊:“司座,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
“行了行了,你去吧,让我静一静。”林子京不等他说完,烦躁地挥挥手让他出去。
医生笑了笑,看了看屋子里其他人,示意女护士照顾好林子京,自己出去了。
屋里站着几位军官,悄悄交换了一下眼色,暗暗思忖把给司座汇报的话长话短说才好。大家有条不紊地述说着。林子京闭着眼睛不吭声,面无表情,让汇报的人又拘谨又尴尬。
轮到胡旬伟跟前时,他心里发愁:别的人都比我级别高,在司座面前都这么个境况,我刚提上来,第一次面对他汇报情况,该怎生说好呢?不来吧,他派人叫,躲着也不是事。左右为难,不知怎么办好。看司座依旧闭着眼睛,其他人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眼中有着隐隐的幸灾乐祸的味道。
他犹豫了下,硬着头皮说:“报告司座,独立团目前比较平稳,暂时没有什么事情,请司座放心,不必……牵挂。”说到最后一句话,他心里嘀咕:我刚才是不是没有说好?让司座牵挂,是不是听起来别有意味?
正思忖着,果然见林子京睁开眼睛,盯着他,淡淡地问:“栗钟呢?”
胡荀伟身子立得像标杆一样,响亮地回答:“报告司座,栗钟正在闭门思过,悔恨难当,多谢司座惦念。”
“闭门思过?惦念?”林子京冷笑,慢腾腾地站起来,想走出办公桌去踱步,无奈吊针管子绊住了他。他皱了皱眉,停下来靠在桌沿上,眼光尖锐地盯着胡荀伟,不客气地说:“胡团长,我看你是越来越好心了,慈悲得像个菩萨。景天翔治军不严,引咎辞职,你辩护说是冯建欺上瞒下,蒙蔽了景天翔。景天翔罪不当此,情有可原,该请他回来当团长。”
“司座……”胡荀伟试图辩解:司座在审查景天翔问题时,他不过按事实说了几句,谈不上“辩护”,也没有说让景天翔回来任职的事情,司座怎么胡说呢?
“让我把话说完好吗?你似乎太急着为景天翔辩白了。”林子京盯着他,冷淡地说。
胡荀伟不敢说话了。他和林司令没有正面接触过,摸不来他的脾气,自己也知道随便打断别人的话不好,何况面对的是林司令?可是……他垂头丧气地低下头,看着脚尖。
其他人偷偷地交换了下眼色,等着看胡荀伟的笑话,心里想:景天翔完蛋了,栗钟接了景天翔的职位没几天也被聂红梅的“兵变”搞下了台。你胡荀伟乱蹦跶什么呢?有勇无谋的家伙。景天翔栗钟倒霉了,你不赶紧落井下石,也该回避三舍才对,怎么反倒替他们说话?难怪司座生气,不定你个“景党”罪才怪呢。
果然,只听林子京冷冷地说:“我想你一定很关心景天翔的下落,找到了吗?”
“我没关心……”胡荀伟再也忍不住了,红着脸辩解。看到林子京刀一样的眼光,他吓得忙垂下眼睑,到底鼓足勇气再辨白一句:“我也没找。”心里不明白林子京干嘛老胡说。
林子京轻轻一笑,并不理睬他的表白,淡淡地说:“景天翔的遭遇你还没有同情完,栗钟的无能又让你唏嘘不已。你说他‘闭门思过’,我的理解是:他每天什么也不干,只呆在房间里躲清闲,是不是这样?”他嘲讽地看着胡荀伟。
胡荀伟脸又涨得通红:的确是这样。栗钟刚被撤职,上面没有处理他的意见,他一个新团长也不好拿他怎样,免得别人说他“落井下石,乘人之危”,只好让他闲着。
林子京看看他狼狈的表情,知道自己猜对了,冷冷地说:“你的表情告诉我,你确实让他做了富贵闲人。现在国难当头,胡团长,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这样做?是仁慈还是世故?”说到这里,他又“嗯”一声,目光尖锐地一一扫过标杆一样立在当地的师团长官。
大家不敢喘一口气,都感觉林司令是在骂自己,口气怪怪的,也不知是谁在他跟前乱嚼了舌头。
胡荀伟羞惭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个下马威太让人受不了了。他刚猛一生,不知道这种不打不骂的语言也能让人晕头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