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园上空
永远有一架客机
一群飞鸟
一阵纷飞的叶子
在秋天安宁的阳光中
一一略过我无边的漫想
我的蓝房子
常常对一个地方、一个角落产生感情，它可能是街角的快餐店，可能是公交站旁的一张椅子，可能是大学里的一方水塘，可能是记录自己整个童年的老房子。而发现自己对这些地方留恋不已的时候，往往是我们要离开的时候。甚至有些地方，在我们开始懂得想念它的时候，它已经不在了。比如，我的蓝房子。
在我家乡的一个山脚下，有一座蓝房子，里面住着我的爷爷和奶奶，大伯，爸爸和妈妈，还有我。这是长大后知道的。而我的记忆里，蓝房子里住着我的爷爷，爸爸，妈妈，和我。
蓝房子有灰色的瓦，白色的墙，蓝色的是屋檐和门窗，青山之下，像水一样明净清亮。若是在远处的大路上看，山脚下绿树掩映中，露出一角天蓝色的，就是我家的位置。
蓝窗子下面的墙壁裹了一层平平的水泥，小时候，被用来当作黑板。表姐是我的小老师，每回来我家都会教给我几个生字，或者一首小诗，也或许在上面涂鸦做游戏。水泥墙很矮，我刚好能够到。墙面上留下了我无数弯弯曲曲的字迹，只是，雨一来，就洗得干干净净。
雨中的蓝房子是悦耳的。有细细的雨轻敲蓝色玻璃窗。雨一来，妈妈就急忙把窗子关好。我总是趴在窗台上，想偷偷开个小缝，伸出手接几滴雨回来，一个个雨点落到鼻尖，像在和我说话，带给我片刻的欣喜。而它们问候玻璃窗的声音更是灵动跳跃。若是大雨，屋檐就连起了一串串雨珠，檐下有铁皮水桶，珠子欢快得蹦进桶里。我坐在屋子里，一边翻小人书，一边听叮叮当当的声音，伴着雨打叶子的噼啪声，小院里汇成小溪的哗啦声，都被雨天的寂静放大了。
夜晚的蓝房子是清凉的。夏天傍晚，我们围坐在院子里吃晚饭，下午的暴雨已过，天空又开阔晴朗起来，一道彩虹挂在山顶，却好像就在我头上，像一大块好吃的糖果。夜里，爸爸妈妈拿着蒲扇又拉我去院子里，屋里屋外都不点灯，唯一亮着的是电视，从敞开的窗子正好能看到每晚热播的电视剧《宰相刘罗锅》。片头曲唱“天地之间有杆秤”，我一抬头，满天星斗，细细碎碎闪闪烁烁填满了我的视野。忽而近处一闪，一只萤火虫飞过去了，小精灵一样，提了一盏夜明灯，在暗处来去自如。有时，逢上节庆，爸爸会抱着我看远处盛放的烟花，我对远方有了一点隐秘的好奇。电视剧结束了，躺在床上，我望着流离粲然的星空兴奋不已，一颗星星在天边移动，爸爸告诉我，那是流星。流星和萤火虫，我后来几乎再没看到，它们和这流年一样，转瞬即逝，在我身后很远的地方销声匿迹了。只有烟花，这人类美丽的发明创造，年年展现得恣意而骄傲，却没人理会它长久的寂寞和变化的空气。
夏天的蓝房子是绚丽的。大门外有一条悠长小路，妈妈每年都把路两侧种满花草，开得热闹又安静。凤仙花的种皮可以做耳环，蚂蚱花的颜色最丰富，喇叭花筒里可以喝到甜甜的浆水。我最喜欢棒槌花，婷婷直立，淡粉色花筒从纤细的花茎上一丝丝伸出来，不浓不淡，除了采集花种我从不去碰它，只是喜欢看，仿佛很敬重似的。金丝荷叶开得最灿烂，总能惹来大大小小的蝴蝶。白蝴蝶黄蝴蝶像小家碧玉，指甲大的紫蝴蝶像顽皮的孩子，最冷艳的是大马莲，穿了一身黑色的袍子，上面点缀着紫色蓝色的斑点，仿佛发着神秘的幽光。小路上的花太美，蝴蝶们忘我陶醉，我和妈妈蹑手蹑脚在它们身后轻而易举地得逞。家里曾经有好多蝴蝶标本，常作为我和妈妈向客人炫耀的资本，不知道后来去哪里了。
春天，我家周围的果树陆续开出花来，满树灼然，只是，风一吹就落了。
夏天，打开窗子，后园是绿油油的，一阵风进来，窗帘翻动，我的田字格呼啦一下翻页了，铅笔也叮当一声溜到地上去。
秋天，阳光不刺眼，黄叶上都是香气，铺满园子。
冬天，我们会在挂满雪的树下照相，地上松松软软，哪儿都是白的，只有屋檐、窗子和门是蓝色的。
后来，我们搬走了，蓝房子卖给了我不认识的人，那开满花的小路和结满果子的树也不属于我们了。爸爸再也没有回去过，他说，他不愿再看那个地方。那里的意义太多太多。
春节回家翻开相册，儿时的记忆一张张呈现眼前。美丽的妈妈，帅气的爸爸，慈祥的爷爷，还有那个年幼的我。我没有见过奶奶和大伯的照片，也不记得他们的样子，在我三岁那年，他们就出远门了，真的再没回来。如今，妈妈很多年再没穿过裙子，爸爸常常用黑色染发剂。每个冬夏他们都会去看爷爷，偶尔我会在坟前放一束野花。
我还能记得通向蓝房子的弯曲小路，路两旁有榆树有花有蝴蝶有蜻蜓。远远的，我看到老房子黑色的大门关着，爷爷正走出来给我开门，他穿着蓝色布衫，戴着青色帽子，我知道他会站在门口笑着说：美晨回来啦。我就要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我眨眼一笑的瞬间，老房子就不见了，小路和园子都不见了，眼前是一座崭新的青砖院落。我仰头，有大朵的云，老房子的蓝色就如这天空一般清澈高远。
生来完整，此后消散
张玮玮说：人生来完整，之后只是一个消散的过程。
大禹爱听张玮玮。
这个大禹不是鲧的儿子，只是音乐的情人。大禹不会治水，只会用一只手鼓来疏导内心的浪奔浪涌。
大禹是在别人的音乐专场上，听到了作为嘉宾的张玮玮。他那次唱了一首《米店》，那种感觉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整首歌都被开头那句“三月的烟雨”氤氲成一片湿乎乎的怅惘。大禹把这首歌下到手机里，晚上塞进耳朵循环到自动关机。
那时候，大禹正和几个同道组建乐队。最初八个人，有七把吉他，别人都拨弦，只有大禹坐着敲鼓。他们玩音乐都是用业余时间，走走停停，经不住生活的劝告和警告，加上开始没什么经验，有几个人都委婉地离开了。主唱也走了以后，来了一个不会乐器的姑娘。和后海那些酒吧不同，只要唱得好，大禹他们才不管会不会乐器，反正一直不缺吉他。
大禹发现，自从姑娘主唱以后，乐队稳定了不少。排练和演出愈加频繁，最后这五个人形同手足，乐于为共同的梦想奔波忙碌。
大禹住在东三环一个陈旧的家属院，门外的五金商店、回收站、山西刀削面、理发店参差排列。再一转弯，路两旁摆满了果蔬摊子，水泥路坑坑洼洼，垃圾散在街角没法分类。怎么看都不像是传说中财大气粗的北京。
院里有两棵枣树，还有石榴，还有茉莉。很多个夜晚回来的时候，大爷已经把大门上了锁。只留下虚掩的侧门，大禹一伸手就能拉开里面的门闩，进来再把门带上，这是夜归人默契的约定。走到院子里，夏天的风送来茉莉的气息，那香气比茉莉花茶的气味浓重得多，让大禹产生幻觉，恍然游离在另一个世界。初秋的枣还是绿的，坠落下来被踩扁的倒是都红了。
这里清静，很多个早晨，大禹被窗外叽喳的麻雀唤醒。一拨窗帘，哗啦一片阳光洒下来，大禹躲闪不及，赤裸上身，觑着眼睛，思绪悬浮在晨光中苍茫的尘埃里。他有时在想家乡，有时在想未来的自己，偶尔会想想那个主唱姑娘，然后这些想法无意中流淌进一首曲子。
机遇好的时候，有人请他们演出。演出费有多有少，还好，这不是他们生存资本的主要来源。最多的一次，他们赚到了三千块。演出结束犒劳自己花了五百，剩下平分。那天，他们喝了很多酒，哥们儿几个都很酣畅，大禹却只记得主唱姑娘微醺红润的脸颊，以及闪动流转的眸子。
姑娘其实是个尚未毕业的大学生，曾经做过摇滚社，认识大禹他们之后，自认为找到了组织，常常混在一起聚餐、喝酒、唱歌。而他们总笑她是“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某次，愚公移山有一场小型音乐会。姑娘来问他们要不要一起去，结果其他三个哥们儿当晚都要加班。大禹是在老板灼人的目光下，努力沉住气踩点下班的，他不想错过百年不遇与姑娘独处的机会。大禹给她买的票，夜里又把她送回去。那天的音乐很好，她在台下不时欢呼，兴奋得像小猪皮杰。但是票上什么信息都没有，除了愚公移山的字样。
院里的枣树落叶又抽芽。新的枣还没长大，主唱姑娘就毕业了。这标志着乐队完全脱离校园，更成熟更专业了吧。
不是的。姑娘毕业，然后出国留学。
大禹想，这乐队终于还是走到头了。
最后一次演出是在主唱姑娘大学的诗歌节上。诗歌在校园日渐式微，参加的人还不足礼堂的座位的半数。乐队安排在开场和结束。这是姑娘最后一次在大学的台上演出，也是她为乐队最后一次演唱。结尾的歌声里，台下有些女生在抹眼睛。大禹不知道她们哭的是诗歌，还是毕业，还是他们的乐队，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心里的潮湿写在脸上。
演出结束，他们跑到一家很晚关门的饭馆，要了很多酒。大家都约定好谁也不提分别解散。但是酒到七分，就有人翻出旧事：谁走了，谁来了，哪天玩得嗨，哪回演得烂。大家都感谢姑娘，又遗憾最后还是要散场。好像聚合只是个开始，零落才是万物的归处。
自从来到世上，就不停赶路，每一段路走完之后，心里都会出现一个空缺。人生就是让你拿着一万朵蒲公英，看风把它们一点点吹散，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失落。然后，大地上会开满金灿的小花，再飘满更多的寂寞。
主唱姑娘走了，哥几个都回到了各自安稳的生活轨道。大禹却很长一段时间不能适应没有乐队的日子，或者说没有激情和梦想的日子，也没有她动人的声音和清亮的眼睛。
茉莉的芬芳只飘了一阵子，秋天的雨悄悄下在夜里。大禹想偷个石榴，却不知道偷来送给谁。经过传达室，总习惯性地看看小黑板上有没有自己的名字。
有一天，大禹在论坛上得知，张玮玮要结婚了。他把张玮玮所有的音乐都找出来听了一遍。
那晚，大禹梦见了主唱姑娘。她跟他一起提着几样蔬菜走在院子里。大禹给她指，你看，石榴红了，等我晚上给你偷一个。
梦里她在大禹身旁轻声哼唱：爱人你可感到明天已经来临，码头上停着我们的船。我会洗干净头发，爬上桅杆，撑起我们葡萄枝嫩叶般的家……
偶像的幻觉
时空切换到我们已过岁月的中点。
初次偷偷抽烟的豆芽男生向全世界宣告：我这辈子非周迅不娶！
刚刚开始关注穿着搭配的小女生，在夜里抱着被子默默发誓：小虎队不要老啊！有朋哥哥，你要等我长大，长大我就嫁给你！
这样的情景不只出现在我们那个年代，每个少年多少都会在这些激情中成长。在我们告别无知，茫然中将要迈入世界深处的一刻，总有一颗星星恰好出现在头顶。它们似乎遥不可及，我们却自以为那是全部的希望、安慰和支持，能解除青春期里那段漫长晦涩的忧伤。
十几年前，我拍完人生中第一组艺术照，就被带到街对面的一家理发店。十几分钟后，从理发店里走出一个毫无发型可言的愣头短发小孩儿。不对，有发型，我妈叫它五号头。那个夏天是我人生中第一个节点，随着理发店里咔嚓一剪子，我那些无忧嬉戏的童稚时光，也像过膝长发一般瞬间从我的世界里逃逸。
看到别人和我一样的衣服，我会再也不穿那件。从《男生女生》里的故事我会想到很多。我会安静地溜达在铁轨上，有大妈在路旁疾呼，才知道火车来了。我的世界封闭无声。但，我听到了Beyond。
那时还流行交笔友。信封上面总要抄几句歌词，几句诗，有时也会乌七八糟地原创。我的笔友是个喜欢听音乐的男生。有天，信封背面倾斜三十度写了几行字：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
那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我那时手头常翻一本经典诗歌的集子，看文字与出处并不熟悉，心想，不会是这小子自己写的吧？然后才知道，信里他说，推荐你听听Beyond。所幸，在那不久前我刚知道这个词的读法和含义。
在店里很快找到磁带，磁带盒上的照片，恰好和笔友贴在信封上的贴纸一模一样。趁家人不在，我就去捣鼓很久不用的大收音机。第一次听Beyond，完全不懂粤语，对着歌词听也摸不着头脑，好像一个乱了阵脚的魔方。我差点以为这收音机失灵了。但我爱上了他们的旋律，还有歌词。
Beyond的歌唱到孤独深处，如冷清秋风；唱到浓情心底，如温润晨光；唱到彷徨挣扎，如雨后骄阳，刺破阴云。
十几岁的年纪，并未历经人生的大起大落，懵懂于世间的熙熙攘攘，尚不知路途艰辛坎坷。本没有什么忧伤，可花季雨季本身就是一道忧伤，让我们夸大痛苦。后来，我甚至觉得，是Beyond的那些音乐变成我对视痛苦的放大镜，然后又成为帮我弹射痛苦的坚忍盾牌。
单车被偷的时候，我心里反反复复都是“慨叹世间多骗诈，教我怎对抗现实”。第一次冒出逃课的念头，我听到脑子里Beyond在唱“心中多少的沧桑，不可抵挡的空虚，卑躬屈膝的一生，今天必须冲出那枷锁”。当我想念老房子，想念昔时一起成长的玩伴们时，我就在日记本上写下“年岁把拥有变作失去”……那是人生里最矫情的年纪，我将Beyond视作最贴近我心的知己和向导。
第一次在电视里看到Beyond的演出录像，是在换台之间的半秒钟。一个激情热烈的音乐舞台画面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的神经瞬间被击了一下，立刻回拨。终于看到了活的Beyond，即使是在电视上。我辨认出那个一边疯狂弹琴一边纵情歌唱的黄家驹。从舞台这边跑跳到舞台那边，汗水濡湿他略长的头发，欢乐明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