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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陷落(11)

他狠狠抽了一口,呛出了满脸水迹,抄着手一本正经地在胡大奶奶墓前转了转,指着左手边一棵松树道:“你马上去找人,在这里再挖个坑,给我小儿子立个衣冠冢吧,我胡大爷一家也快团聚了,真好!真好!”

他说了那么多“真好”,旁人却听得背脊发寒,秋宝怎么也不敢相信笑容满面的湘宁和长庚会变成两个轻飘飘的“坑”,挠着脑袋在三奶奶和大奶奶之间走来走去,突然醒悟过来,再也不管胡大爷会不会骂人,抱着松树呜呜直哭,小心翼翼地在胡大爷和朱沛脸上看来看去,希望他们能改变决定,别把活生生的人变成两个“坑”。

刘明翰听得手足冰凉,茫茫然回头,在一片墓碑林里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努力逃避的那个,也许因为连日辛劳,顿觉头晕目眩,一下子坐到地上,悄声自言自语,“我会在哪里?”

朱沛听到了,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对着墓碑上“湘君”两个大字凄然而笑,死死握住拳头。

不过一会工夫,胡小秋一手护着一个褡裢呼啸而来,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的水兰,朱沛见她跑得辛苦,强笑道:“兰姐,别担心,秋哥一会就回来!”

自从水兰升职做了管家婆,大家都不叫她“兰妹”或“嫂子”,老老少少都改口叫“兰姐”。听到这个称呼,她还是有点不适应,微微一愣,停下脚步扶着一棵树喘气,笑骂道:“担心个鬼,我是来看大表哥的。大表哥,难得来一趟,跟我们过完节再走吧!”

胡小秋一转眼就有了杀伐决断的气势,腰杆一挺,赶苍蝇一般朝她挥手,“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我们过节,鬼子也过节,就是要提早行动,让他们过不了这个节,知道不!”

水兰被他气得直翻白眼,随手抄起一根树枝朝他丢去,恶狠狠道:“知道个屁,一天到头在屋里团团转,就没听你说句好话,要走快走,别碍我的事!”

胡小秋接下树枝,深深看她一眼,半真半假地笑道:“走就走啦,我要是回不来,你要挑个聪明点的男人嫁,别又生个笨儿子出来!”

“秋宝,跟我回去,省得讨人嫌!”水兰冷哼一声,甩手就走。秋宝还当自己真讨人嫌,慌慌张张追了上去,斜眼看到她脸上泪痕遍布,顿时似乎明白了什么,轻轻握住她的手,给予无言的安慰。

目送妻儿远走,胡小秋斜眼看到地上的酒壶,从肺腑间生出一股豪气,抄起酒壶送到刘明翰面前。不过,他个头比刘明翰矮了不少,颇有些气势不足,他灵机一动,袖子一撂,将黑黑壮壮的腱子肉亮出来,自我感觉比刘明翰那瘦猴威武不少,不会让他瞧不起,这才乐呵呵道:“今天中秋,你既然不愿留下来,那就一起喝完这壶当过节,从此我跟着你打鬼子!”

不过让胡小秋去送点钱而已,很显然,他的理解出了问题。只是一来不好打击他的积极性,二来他们肯定明里暗里已经跟游击队通了气,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胡大爷眉头拧了又拧,蹲在大奶奶坟前生闷气,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能管事的只剩下他一个,他要走了,田里的活计还不知怎么办。

刘明翰倒也痛快,抄着酒壶灌了几口,转瞬就满眼鲜血一般的红,回头对着一片墓碑笑得白牙森森。

酒壶很快从胡小秋手上转到朱沛手里,他只喝了一口,转头默默跪在胡大爷面前,一字一顿道:“大爷,城里的铺子快保不住了,陈翻译和维持会会长曾奎甫都想抢,大伯被他们联手打压,什么话都说不上,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假手于我暗中撤资,他则在城里继续坐镇,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胡大爷并没回答,懵然伸长了脖子,四处寻找大儿媳的墓地。晨风带着沁凉的水汽扑面而来,使得眼睛无比酸涩,几乎无法睁开,而这一片冷冰冰的墓碑森林全成了一个模样,哪里能分辨出谁是谁。他低头用力敲了敲烟灰,只确定了自己死后的位置,终于心满意足,放弃了找寻的努力,瓮声瓮气道:“撤出来的钱不用交给我,直接往游击队送吧,你去打听能不能买点枪弹,老抢鬼子的也不是办法。还有,小秋你有空上长沙一趟,帮毛毛他们找到秀秀,再把两个都带回来,小满也快回来了,我还要让他们热热闹闹成亲呢!”

刘明翰心头一动,目光定在胡铁树夫妻的墓碑上,冲着芬芳的空气轻轻道:“大爷,秀秀是我的妹妹,本来就该我去找。您先不要着急,小秋就待在湘潭不要乱跑,我把湘潭的情报人员安排好,马上就要去长沙见金友松,他们几支队伍不和,已经打了好几次。等把长沙的事办好,我再领他们回来,小满应该也快回来了,到时候我们好好庆祝庆祝。”

“也好!”胡大爷本来就不舍得让人再去冒险,他既然愿意出这个头,肯定再好不过。

“我也听说了。”朱沛注意的却是另外的事情,恨恨道,“都到了什么时候,还在窝里斗,老百姓都骂死了,说他们是一群废物!”

胡大爷一想就明白了,气闷不已,狠狠敲着烟袋锅子怒道:“你们到底什么意思,什么都知道,都瞒我一个,当我是老糊涂对不对?”

胡小秋赔笑道:“您最近精神头不好,这不是怕您担心嘛!您的身体要是垮了,谁来跟小满主持婚礼,您说是不是?”

放眼望去,确实只有自己能做好这件事情,完成胡十奶奶他们的心愿,胡大爷终于没了脾气,只是这口气堵在胸口,几欲窒息,挺直胸膛大声咳了咳,也无力跟胡小秋和刘明翰再交代什么,叫上朱沛,抄着手慢慢悠悠走了。

太阳将火红的脸一点点隐没在连绵山后,留下漫天的朱红和金色纱线,让秋收不久的田地无端端褪去几分苍凉。白塘也变成一潭血色,村里的人们听着各种小道消息,竟无人忍心多看一眼。

吃过晚饭,辛劳一天的人们就齐聚村口大榕树下,和几个打听消息的十来岁半大孩子扯谈,几人无非是说一些游击队打鬼子的事情,因为寥寥几件事要来来回回地讲,不得不添了许多细节,一个个说得口干舌燥,却乐在其中。

大家关注最多的还是胡小秋,没人说,并不意味着人们心里不知道,他这趟不是好差使,不然也不会一走这么多天没个信。虽然问不出个所以然,大家听孩子胡扯两句也算聊以安慰。

胡小秋做事麻利,头脑灵活,待人更是没话说,在胡家多年辛苦操持,已是胡家实际上的掌舵人,也成了方圆几十里各个村子百姓的主心骨,这么多天没个信,也难怪村里人心惶惶。

不过,最应该关注的水兰倒跟没事人一样,天天吆喝来吆喝去,忙得脚不沾地。村里的女人们问起,她总是不咸不淡地回不知道,着实令人有些诧异。

胡大爷带着秋宝回到家,水兰已经把饭菜端上桌子,笑道:“大爷,走完了吗?”

胡大爷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坐在门口抽了袋烟才进来坐下,秋宝内心欢呼一声,有气无力扑上桌,小小声道:“走完了!”

中秋过后,胡大爷身体渐渐好起来,突然发了心,带着秋宝把胡家的田地走了个遍。今年收成很好,只不过一想起要上缴给鬼子兵,胡大爷心头就一阵火辣辣地疼,真恨不得湘江发场特大洪水,将田地全淹了,来个颗粒无收,断了鬼子的念想。

说起来胡家也是风头太劲,来往的都是十分气派的大官,还有那对喜欢出风头的双胞胎,遭人觊觎是避免不了的事情。虽然早有准备,当新任维持会会长曾奎甫径直将白纸黑字的征粮布告发到胡大爷手里,胡大爷还是气得差点一病不起,由己推人,更加心疼大儿子,对自己下的这步臭棋后悔不迭。

同样的饭菜,胡大奶奶偏生能做得色香味俱全,让人胃口大开。胡大爷坐在饭桌上一门心思挑刺,又不好说水兰什么,闷在心里越吃越不是滋味,一顿饭草草结束,拎着烟袋佝偻着背出门了。

看着他的背影,水兰苦笑连连,慢慢放下筷子,秋宝正狼吞虎咽,从饭碗里露出两只可怜兮兮的眼睛,见她横眉怒目,顿感不妙,哭丧着脸扒拉了两口,又塞了两大块腊肉才跟出来。

才往村口的方向走了两步,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胡大爷无比烦躁,寻思着自己过去不过是给人家添堵,在前面磨刀石上磕了磕烟袋锅子,转身走向祠堂,坐在一条靠背椅上,就着夕阳绚烂的光亮看那张《精忠战报》。

薄薄的一张纸已经毛了边,却看一次多出一分好滋味,胡大爷兴致顿起,摇头晃脑地念,也不知道念给谁听。

秋宝还当终于可以到村口凑热闹,没想到这臭脾气老头连这点心愿都不肯成全,看着大榕树下黑压压的人头发了会呆,腹诽不已。妈妈真是要不得,给他安排这么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使,每次吃不好睡不好,还要跑老远的路,也不想想他才多大……

秋宝垂头丧气走回来,水兰已经收拾好碗筷,更没了想头,钻进灶屋灶下翻了翻,果然翻出几个煨好的大红薯,赶紧用冷水过了一遍,抱着几个连蹦带跳冲到祠堂,仍然没忘记看好胡大爷的职责,坐在台阶角呼哧呼哧吃开了。

正吃得痛快,一只像松树皮的手伸过来,抢走他留给妈妈的最大那个,秋宝一下子蹦起来,对上一张皱巴巴的脸,吓得一个哆嗦,赔笑道:“大爷,你也喜欢吃吗?”

胡大爷冷哼一声,“我带你几个爷爷在山里煨红薯的时候,你都不知道在哪里吃兔子屎!”

那一瞬间,他眼前似乎闪现无数个熟悉到深入骨髓的画面,却什么都看不清楚,抱着红薯颤巍巍坐了下去,猛一抬头,山林间赫然就是他的几个弟弟,他带着在山里田间煨红薯的弟弟,他们齐攒攒地沉睡在山里,只等他一人。

他手一抖,红薯掉了下去。

村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秋宝再也按捺不住,飞奔而去。几乎在同一时间,水兰从灶屋里冲出来,一转眼就到了田埂上,齐耳的短发在风中猎猎而舞。

太阳下了山,霞光骤然织出绚丽的纱幕,将村庄重重包裹,也将她满脸的泪光辉映得闪耀夺目,秋宝一直混沌的心头突然清明,怔怔停下脚步,回头冲着紧跟而至的胡大爷幽幽道:“大爷,我爸爸如果回不来,我也去打鬼子!”

“笨蛋!”胡大爷准备敲他一烟袋锅子,只是手实在抖得太厉害,抬不起来,秋宝朝他挤出一个笑容,从高高的田埂跳进田里,收势不及,正坐在一个稻草茬上,捂着屁股嗷嗷鬼叫。

听到榕树下女人们响亮的哭声,秋宝沉默下来,仰着头和田埂上的胡大爷遥遥对望,远处,水兰脚步一顿,扑通跪了下来。

胡大爷已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颓然坐在田边,面对山林上团聚的亲人,突然想起胡大奶奶说过的那些话,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出去,一个个抬回来,他活了一把年纪,活到生不如死的份上,还活着做什么呢……

直到看到胡小秋野豹子一般精壮的身影,水兰才算回过神来,低着头轻轻一笑。这时胡小秋已经跑到面前,将她一把拎起来,急得声音都成了炮仗,炸得她脑子里再次乱作一团。

“大表哥在城里被抓了,我得去找人想办法,家里的事情交给你了,不要给我丢脸!”

眼睁睁看他几个纵跳冲到胡大爷面前,水兰才把那句回话说出来,“你放心!”

就她一个发懵的工夫,村口的人已经散了,男人都行动起来,冲回家抄着斧子柴刀出来了,孩子们则翻山越岭去报信。见秋宝还在发愣,水兰一咬牙,冲上前拧住他耳朵,低喝道:“快去跟姑奶奶家里打个招呼,问他们能不能收留村里的小孩。”

秋宝好久没看到爸爸,哪里想走,水兰见他眼睛一直往胡小秋那边瞟,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凶巴巴道:“快走!”

秋宝噩梦重演,再次扑在一个稻茬上,扎得掌心都见了红,见胡小秋说得拳头乱舞,知道此时无法打岔,恋恋不舍地看了爸爸两眼,钻进祠堂后的山里,很快不见踪影。

听胡小秋比划完,胡大爷悬着的一颗心却重重落了地,冲着山上吧嗒吧嗒抽了几口烟,慢悠悠道:“他已经被抓了这么多天,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说?”

胡小秋还当他责怪自己,抬手朝远方的屋舍一指,急道:“我要先给游击队送信,我们都赤手空拳,去了还不是送死?”

胡大爷一点也不着急,吧嗒吧嗒吸着烟。胡小秋虽然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这人真正心硬如铁,对外姓人的死活根本没放在心上,犹如被泼了身冷水,一边庆幸自己早早找到游击队报了信,刘明翰不至于没了活路,一边在心里将这个老不死的骂得狗血淋头。

两个十七八岁的青年穿过稻茬遍布的田地,跳上跳下往这里会合,听到这句,两人停下脚步,同时拿起手里的菜刀看了看,面上一片黯然。枪的威力他们没见过也听说过,纵有一身本事,纵然菜刀绝顶锋利,哪里能和枪炮对抗,还真的只能去送死!

刚做完五十大寿的刘七爷两手空空越过两人,乐呵呵道:“怕鬼啊,被鬼子抓去做工是死,被鬼子活埋也是死,被鬼子枪毙还是死,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拼了算了,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赚一个,十八年后不又是一条好汉?”

说话间,他抬着手指向墓地的方向,还略带玩笑地挥挥手,不知是在跟谁打招呼,两个青年随着他的手看去,眼中立刻一片赤红,要是连几位老奶奶都比不上,他们就不用做男人了!

经过塘基的时候,刘七爷被那红艳艳的水光耀得眼前直发晕,一个趔趄,若不是两人扶着,差点跌倒在地。刘七爷苦笑着摇摇头,嘟哝道:“老了老了,要是年轻二十岁就好了!”

两人刚想损他两句,只听胡大爷扯开嗓门大叫,“你们别慌,叫上所有人到祠堂里集合,我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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