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东风才刚想起二姐的“血色理论”,二姐就真的回来了。再倒回几年,二姐的返乡回家对任家来说肯定是一枚重T磅NT炸弹。熟悉TNT的人都知道,这东西难溶于水,受热、受震都会爆炸,基本不受搁置年限的影响。可是现在,这炸弹却不见了爆破力,无端成了一枚哑弹。外人不明内里,任家人却是心领神会——这炸弹掌握在任仲坤手里呢。
越是传统地道的中国人,越是坚守“远香近臭”的毛病。任仲坤是老派人,他的这个毛病自然也不轻。他是一家之长,威严自是不能丢掉,任御风离家出走后,他坚持着口风上不输给儿女的底线。近几年来,他绝口不提任御风,但他对人“远香近臭”的毛病却使得他在心里无时无刻不记挂着任御风。记挂得久了,炸弹里的TNT炸药就被他一点儿一点儿地抠了个精光,他当年许下的“打断任御风狗腿”的承诺也就被他自己抛到了九霄云外。
任御风白拣了一条狗腿,心里自是感激。经过了这么多年,当初离家出走的选择已有了结果,任御风已在广东结婚生子,并办起了自己的家具厂。任仲坤本来就早已忘掉了自己当年的承诺,何况此时任御风还带回来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外孙。
活蹦乱跳具有传染的功效,那传染的力度丝毫不输给打哈欠,只一会儿工夫就把任东风带回家的消极沉郁打压了下去。任御风的到来不只给任家带来了其乐融融,更是给深陷在消极沉郁中的任东风注射了一剂兴奋剂。
遗憾的是兴奋剂的作用是一时的,药力一过,郁郁寡欢就又有如西楚时期聚齐了才俊的江东子弟一样,大有卷土重来打翻身仗之势。任御风知道任东风郁郁寡欢的由来,她担心任东风就此消沉下去,团圆饭结束,还未等到任东风前来诉苦,任御风就端着茶杯主动来到任东风的房门前。
“灯也不开,黑咕隆咚在里面干嘛?”任御风推门道。
“反正一会儿就睡了,懒得开。”任东风斜靠在床头,两眼盯着窗帘。唐朝李贺无端被取消科考资格,郁郁寡欢后立志图强,写下“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生呜呃”,任东风这会儿的经历和李贺的那段境遇异曲同工,但他却一蹶不振,既拿不了云,也读不懂人家的“谁念幽寒生呜呃”,听见二姐的问话,他有气无力地答。
“这么懒,我还以为你自个儿在里面欣赏疏影横斜呢。”窗外有树枝映照在任东风的窗帘上,任御风看任东风盯着窗帘,一面故意打趣任东风,一面顺手开了灯。
“我哪儿有那么小资。”任东风哭丧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
“干嘛哭丧着脸,不想二姐回来呀?”任御风故意逗任东风说话。
“明知故问,我懒得理你。”任东风白了二姐一眼。
“我知道,不就是个公务员身份被否决了吗,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看沿海一带每年有多少公务员辞职下海的,里面还不乏高官呢——你是学哲学的,比我更懂有舍才有得的道理,怎么就放不下呢?”任御风拍着任东风的肩道。
“那性质能一样吗?——不是我放下不,实在是不甘心,忽然感觉八年的辛苦全都是骗局。”任东风解释。
“八年,你也说了是八年,你还年轻,还有很多个八年,何苦为了这一个八年把以后若干个八年全都葬送进去——再说,性质是否一样有什么打紧,结局却是一样的,老想着那个"性质",等于是用人家的错误来折磨自己,这不是傻瓜吗?我记得古罗马有个叫安东尼的说过一句话,大意是丢开"我受了伤害"的抱怨,那伤害就真的消失了。所以,把以前的事全部忘掉,想想以后怎么办,这才是正经。”任御风鼓励道。
“你那也太唯心主义了——唉,就是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啊——没了方向了。”任东风叹息着道,眼睛里面尽是迷惘。
“那我用我的"时空隧道机"替你看一看。”任御风故意轻松地说,“看到了,很清楚嘛,你可以走的路有三条呢,喏,看见没,左边的那个画面——坐在办公室的任东风的画面,那是忘记身份,面对现实,随遇而安的任东风;再看右边那个,看见风风火火往前冲的任东风的画面没,那是扔掉鸡肋一样的工作,重新开始,从头打拼的任东风,咦,我怎么看着像是在我的厂子里,你别说,还真有活力;还有,中间那幅,看见那个满面春风的任东风没,笑得那么开心,肯定是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嘛。”任御风边说边用手在空气里比划着。
“就你会逗我。”任东风笑道。
“傻瓜,哪里光是在逗你,这是在描绘你的未来蓝图呢。”任御风道。
“那怎么没有第四条?”
“第四条?什么路?我的"时空隧道机"没告诉我。”任御风笑问。
“孤注一掷,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和渎职者争个鱼死网破、你死我活。”任东风眼睛望着窗子,却是面无表情。
“难怪我没看见,都你死我活了——你的性格走不了那条路,也没有那条路,那是条死路,是让你仇视社会,仇视一切,陷在悲愤和低沉里拔不出脚的路。”任御风依然微笑着,语气却是异常的坚定。
这句话说完,空气忽然凝固了,停顿了几秒后,任东风苦笑道:“我的性格——你看定我了。我知道了,啰嗦鬼,我会好好考虑的。”
“胆子大起来了嘛,敢叫我"鬼"了——人生在世,有谁的一生会是一帆风顺、永无挫折?知道就好,别因为一件事就把自己变成了小老头子,我可不要霜打了似的蔫不拉叽的小老头小弟,好好想想,然后去把我的那个积极乐观的小弟找回来还我。”
对于迷失了方向的人来说,找路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尽管如此,任东风还是努力地找寻着。然而老天爷却眷顾不了那么多,他才不会因为看见任东风努力了,就把自己多年定立的“人倒霉了喝凉水都要塞牙”改写了去。任东风近段时间正倒着霉,他的牙照例是要被凉水塞住的,这塞牙的凉水来自于“彭派”。
顾晨调离葛覃镇后,虽然顾晨和彭昆的争斗被束之高阁,但那只是他们两人之间争斗的束之高阁,“顾派”的其他人既没官儿升,又没调走,哪能那么幸运,那笔账当然也不能被束之高阁顾晨一走顾派的人仿佛捆在一起的柴火忽然断了绳索,顷刻间四散开来,大有树倒猢狲散的架势。虽然任东风并不认为自己是“顾派”分子,但他的“认为”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的,顾晨走后,尽管任东风不愿意,他还是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一只猢狲。只是任东风这只猢狲和别的猢狲不太一样,别的猢狲是四散开来,而任东风没处可散,因此,任东风更像是一只披着猢狲皮毛的落水狗。
自打有了鲁迅先生痛打落水狗的理论,后世打落水狗的人都为自己找到了借口和依据,因此后世的落水狗大凡都是要被痛打的,何况此刻的这只落水狗是从猢狲队伍里潜逃出来的。
这坚持着要打落水狗的人是钱浩。自从彭昆走马上任,钱浩就开始不失时机地向彭昆建议说“任东风已不再具备公务员身份,党政办公室主任的职务由他担任有些不伦不类”。
彭昆并不讨厌任东风,即使任东风是“众所周知”的“顾派”分子。可是他也不喜欢任东风,这不喜欢基源于当年的顾彭言和。基于这不讨厌和不喜欢,彭昆对任东风的态度也就不像钱浩那样爱憎分明。
钱浩的建议彭昆不是没有想过,他和钱浩一样,骨子里也是一个喜欢打落水狗的人。但自从98届毕业生身份出现问题之后,市内信访事件此伏彼起,市上为此专门召开了会议,要求各相关单位做好98届毕业生的安抚工作。彭昆既不愿低眉顺眼地去给任东风做安抚工作,也不愿任东风加入到信访大军中,坏了葛覃镇的声誉、挡了自己的前程。近段时间,彭昆对任东风的言行听之任之,并不过多干涉,凭彭昆对任东风的了解,他知道任东风不过是一只钻进被子里的跳蚤,再怎么蹦,也拱不起多大动静来。但他也绝不会笨到主动去招惹这只跳蚤,好让这只跳蚤逮着机会来咬自己一口。因此,钱浩虽几次三番地向他提出建议,他却并不采纳。
竹竿伸得老长,却并未打着落水狗,钱浩正悻悻着,谁知机会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