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王东东的诗
我曾经跟人说过:阅读王东东的诗是困难的。这是因为,他内心有一个强大的诗歌意志,又得到了哲学理念和诗学欲望的支持,催生了他的感知与想象力,让他的诗歌完成了幻象与真实的辩证,继而达到了幻象的真实。他就像一位年轻的王子,执掌着诗歌的屠龙术———这虚无到无用的诗歌技艺———恣意地在他的领地行走,乃至有些蛮横地开辟着他所能到达的疆域。从其惯于西学的一端,站在诗性正义———张扬人性、匡扶弱者与美———的立场上看王东东,我们又想到了年轻骑士圣乔治的屠龙之剑。在诗写的那一刻,他勇猛地为他的诗踹开了一个尽可能大的阐释空间———所以,你往往费尽力气,还犹恐未能抵达诗歌的边缘。还有一层,几乎是忌讳:纠结于一旦出现“一次佯攻的批评,准确来说,批评丧失了文体的尊严,变为讨好、寻美的人情……钝化为我们认知诗、认知批评的基本方式”(木朵语),会被一位新锐的批评家所识破。所以,有关东东的札记迟迟没有动笔。但愿这篇文字能够贴近“既依赖于对作品的感受力又依赖于我们习惯上称之为判断力的东西也就是对感受力的反思”,以实现“诗人的批评仍可以面向一个不易于融化在普遍观念里的特殊领域”
(王东东语)。
一游走于云,或诗歌的神话
东东对文学的喜好始于少年。他曾经跟我说过,上小学时他就开始阅读《诗经》(一个配有很诙谐的白话译文的版本)、“文革”版的《毛泽东诗词》以及恩格斯的《反杜林论自然辩证法》———只是不知道国风、风雅和辩证法是否对他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在十六岁那年,东东开始了现代诗的写作练习。
我读到东东最早的一首诗,是2003年的《冬天的争吵》。那年他二十岁,是河南大学哲学系的一名学生。诗写得干净而安静,且语言硬朗:“一场雪飘落下来,几乎/占据了世界的角角落落”“封闭一棵草;让一棵树/不再轻易搭上一阵风/在一切缝隙,寻找/故交新知。”从这里已经显现出极好的语言教养———这应该得益于他早年的语言训练。
雪渐渐小了,激烈的言辞缓和下来,临近争吵的结尾……
不再相信任何人,任何事……
……星星害怕出现,或者不屑于出现,还要
从我的心得到某种慰藉?
———而当我读到这些句子,想起了米沃什那篇著名的演讲———
《与古典主义争吵》。此刻的东东还是大二的学生,在他的语言系统里,一定弥漫着颇多的学生腔调和过多的生涩词汇,他几乎就是在和它们的“争吵”中“寻找/故交新知”。从而,一首诗像星星那样“害怕出现,或者/不屑于出现”而终究“出现”了!并“期待着人们的赞许、认同”,让“心得到某种慰藉”。也许,我们很难将这看作是一位年轻的诗人与大师的一次心灵的秘密契合,但至少我们可以窥见他意欲成为一名强力诗人的自我期待。
《云》是东东喜爱的一首诗。那么,这里面一定有他喜爱的缘由:云,揭开我头上的伤疤
让我丢弃我的血脉去看那玉米长矛、红色印第安人的国度可是我怎样诉说?———是怎样的一朵云(轻飘飘的)撞伤了我的脑袋?
显然,在这里“云”呈现的飘逸、浪漫、悠闲,已经成为诗人亘远的精神启示或神灵般的寓象,如此才会揭开“头上的伤疤”———在那魂魄深处;乃至于丢弃自己的“血脉”———灵魂里的陈腐之物,诱他去“看那玉米长矛、红色印第安人的国度”,憧憬那遥远国度里的先民对于太阳神的虔诚祭拜。可以看出,他已经接受了欧美象征主义的技艺,而拉美地域的魔幻手法也成为他新奇的追逐。自此以后,东东写了一系列有关“云”的诗———我们似乎能够说少年诗人常常游走于云的轻盈与厚重里。在《隐喻》里,他有“云,啊,还有风,褫夺了我粉红色皮肤的兽一样的火热的爱人”———那是天使所赐予的“爱人”。而在另一首诗《空想》里则有这样的句子:她说:“午后的云在西门出现,是你吗?”此时,我并不能承认我占据了天空一会儿。
诗人借助母亲的“话语”,似又有以云自喻的另一重蕴涵———那似乎在完善着一个“前辈”的期待;尽管“此时,我并不能/承认我占据了天空一会儿”。而此刻,我们窥见了东东心灵“轻盈”的一面———大约这也是诗人的必备,诗歌就是那种“长着翅膀的轻盈之物”,它总是能将躯体的沉重转化为飞翔的快乐,一如卡尔维诺说的“轻是一种价值而并非缺陷”。在《诗》里,他又提到了云之重,乃至于感到不适犹如“胸前压着一块磐石”;自然那是来自诗之“不安”,会“为我松散的新诗辩护”:
在我的病历上写着———曾同一朵云同寝被其无故压伤《在一朵云下面》诗人的自喻愈加实在:
一朵云的重量落在深井里
……就这样,一朵云取消了我又赋予我以实在种子的实在他的“一朵云的重量”已经落在深井里———那该是他的心灵之井;随之而来的,“一朵云取消了我”但“又赋予我以实在/种子的实在”———这该是诗人的一次蜕变,抑或一次涅槃。而在另一首《云》里,诗人说:“云的无边演讲/遭到聋子的血的暗中抵制”又别有用意了———在这里,似乎既是自喻,又带出几分世态炎凉的沧桑感;所以诗人决定:“我永远饿着一朵云/漂流在天空面包师抛掷的虚无面包下面”,这似乎既是一种姿态,又是一种无奈。我揣测,《云》本来是可以成为东东的一个组诗,但好像没有完成,抑或他总觉得不够完美,因而后来又有不少同名的诗。
在诗人内在的诗歌意志掌控下,东东有着另外的与众不同的“迷幻视域”,比如,他在《夏天啊,宇宙的小酒馆》里,就“在红色蚯蚓仇恨的快意里”看见了“胭脂猪肠的黑色幽默的悲哀”:“一队闹闹哄哄、哭哭啼啼的京剧人物/抬着冰棺,通过街衢”“灰尘像蟒蛇一样飞舞,缠住背插旌旗的/武士的脖颈,一边用尾巴扫瞎跑龙套的眼睛”;而接下来京剧人物出场了:
生和旦躲在一角接吻净抹眼泪。丑走在最前头这首诗,既有文化层面上的荒诞的神话,又有对应于俗世的不可理喻的寓言。随之而来的一句诘问更加让我们为之惊悚:这是为哪一个送葬,太阳吗?
诗人似乎在借用浪漫主义的技法为这荒诞的世界做精准而入木三分的刻画,诗的谕旨也随之有了极大的提升。而从这首诗里,已经显示出其奇崛而超拔的想象力与超现实意象的嵌入本领。在阅读中,我们看到东东在2005年以前的那个时段里,几乎浸淫于神话的语象里。比如在《空椅子》里,诗人就给我们排演了目不暇接的幻象:首先是“一张椅子支起了脚尖,倚在/另一张椅子的肩胛”就是一个奇特的幻觉。接着,以“吱吱”的声响强化了“椅子的腰肢/逐渐支起的紧张”,所以“壁虎凝息”,“电线供认出白灯泡”,随后———
……椅子开始显得古怪:模仿臃肿的歌伎陶俑,吹起春情荡漾的喇叭,如唐朝鼓圆了它类胡族的腮帮;坐视两个时间的弄臣,有点滑稽而芦笙吹破韵律的白肉而附之以“情侣”“手套”“高跟鞋”“鸡尾酒”而坠入暧昧的境况;当诗又返回椅子,就已是另一番情景:“彼此抵牾,一对相对的政敌/用爪牙探听空间的虚实”;此刻,“阅览室,书页掀动空白/在过道里,管理员拎着钥匙/练习燕空翻”交代了事象;而“椅子的组合并未轰然倒塌/并未彻底溃退”,“一个是形而上的亲戚”“另一个是未来的女婿”:由于闷坐椅子坐下来,坐进冬天和火炭和雪,两张空椅子在秘密交谈———从而完成了一次梦幻而神奇的推演。当然,与《云》中那邈远而神秘的古代神话相比,在这里诗人已经尝试着去创造属于个人意义上的私密的神话,它也不同于《夏天啊,宇宙的小酒馆》那样荒诞的文化神话———而是有着具体的物态(椅子、手套和高跟鞋)和体温,隐藏而又超越着具体情境,但人物事件仍然模糊不清。或许,它表达的只是对应于生活的欲望而并非生活本身;所以,我们随处可以窥见诗人或零碎或完整的情感暗示、情志展露以及情趣的渗透;自然也拥有情感的紧张。《孤独的狐步舞》《摄影师》《主客之杯》等诗也做了类似的演绎;难得的是它们各有异趣,从而有效地实现了斯蒂文斯意义上的“幻象的持久”。在《室内乐》这首诗里同样有着密集的显现:金鱼眼睛涨满了室内。两点钟淹没在深水。浮满绿豆的空无在舔咬锅口积雨云的双耳。直到舌头一阵酥麻,将舌头煎了钟点的潜水员浮上来。
以“金鱼眼睛涨满”作为室内乐的开场意味深长,它似乎奠定了全诗“幻觉”的基准。所以,时间“淹没在深水”,绿豆“在舔咬锅口积雨云的双耳。直到/舌头一阵酥麻,将舌头煎了”。接下来,还有更多离奇的幻象:船“逼迫着气压,停泊在针尖的血泊”;“蓝焰在亡命追求氧气/不停以蜜蜂的蜇刺迎上去,熄灭/在喉道里”“卧室在气泡放大镜里/无望挣扎,放大了瞳孔”“女妖摇头捧出新人的毛果”“火柴棒舔着臆想的蓝天”,这几乎就是写给成年人的童话,而你的阅读期待未必就是天真地一笑了,读了你会愈加迷茫———面对这个世界,也面对这首诗———你一定会陷入沉思。而诗人的意图恐怕还不止这些。我注意到,在诗里,中心物象是鱼缸———很多幻象或幻想源于此;而“钟”也穿插其中且居于神秘的绳结上:“两点钟”“钟点撞动起池水”“嗥叫着一口咬住秒针”,在此刻,“一切全停了下来”———人与梦幻渐远,方“省悟自己/是一个外星人”。诗人企图给我们什么,我们还在思索之中……
相比而言,我尤其在意东东笔下“神话”的呈现。这既是诗人少年生活的启迪,也是对这个世界流传至今的丰富“神话”瑰宝的有效回馈。所以,我们尊重了卡尔维诺的教诲:“对于神话,切切不可轻率。最好让神话存于记忆之中,玩味其每个细节,多加思考,却又保持住对其形象语言的感悟。”
二现实感:生活与时代的证词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增加,王东东的“生活”显然丰富了。在诗歌意志的驱使下,他的写作渐次走出神话而进入一个现实的世界———这会给诗人带来愈加宽阔的诗歌疆域。东东信赖米沃什所说的诗歌“见证”的力量,他又给予更为俗常的阐释———他宁愿说见证“生活”:“假如我忘记写了什么诗,就意味着想不起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且,诗歌写得越好,就说明那年的生活越精彩:现在看自己的诗歌几乎就是生活的证据”。这一说法既微妙又实在。是的,诗人应该是那样一群人———他们既在生活的“表面”,又在生活的深处;他们不但天然地感受和记录着,还创造着世界和自己。我想起米沃什那句十分机巧的话:“诗歌是一份擦去原文后重写的羊皮纸文献,如果适当破译,将提供有关其时代的证词。”东东的诗“生活”难道不也是一份他所独有的关乎“时代”的折射吗?
在阅读中,我们发现东东总是力求在诗里裹挟更多———其中也囊括了生活的秘密,人生的秘密乃至于心灵的秘密。而秘密之于诗,说白了是现实的另一种神秘的显像。在《主客之杯》里,似乎就有如此的展现———诗人首先给了我们一个“幻象”:凫游的、谈着心的“杯子”装满“哭泣”,那一定有着更多的秘密;“虚室里的花伞”暗指什么?女孩?抑或是异性的一个诱人的器官?几乎“不等天色暗下”,杯子(还是嘴巴?)“更加口渴”;而随之出现的“恋爱”“怀孕”等词汇即使不是诗眼也是解读的一条线索。所以,窗口经过的日月都“如兔子,惴惴不安”:他醒来,而陷入事物的机关不得动弹,只好等待雪山崩溃似乎在透露着一个男性在事件之中的被动与无奈。之后,有了让人惊悚的呼啸的“钉子、刀片靠近”,有了“他们惺惺相惜/用杯子传递手的温情”;有了你“无法赶上/一朵口衔杯子的云”;而后的一切似乎都水到渠成了:有一会儿,他们双双仰起脖子为蜜蜂的倒刺勾引,去尝试上帝的血、怀疑和糖。一个囚徒面对两点钟对撞的杯子恐惧万分,逃跑,转身面对仆人似的自我棋局,混淆了主客
诗人在这里似乎为我们描绘了一段男女情事的“幻象”的秘密———犹如“万花筒里的景点/隐入幻术”;而在《铁塔公园》这首诗里,也一定藏有一个秘密———两个人的或者更多:仿佛那远道而来的友人,才是你
自称简单的人,年近不惑,因而不算孤僻,比如单身汉的热情用于不婚;你们在船舱静坐,阳光兀自溜达,仿佛灵魂只是一个游客。
“自称简单的人”“年近不惑”“单身汉的热情用于不婚”,这些字眼儿都在透视着那个人物的生平境况和心灵影像。我们似乎可以这样判断:唯有收藏秘密的文字才会让人驻足,或兴奋———这是诗独有的功效;而那真实的“秘密”我们恐怕只能沿着诗句去揣测。王东东的初衷也一定是在追求着某些生活的“真实”,而不仅仅是幻觉。在这个时期,假若他的诗里有“幻觉”存在,那也只是“真实”在虚幻里的生长壮大———最终窥视生活的秘密。自然,那或许也是诗人在一个时段拥有的“观察者的幻象”(耿占春语),或“把真相愉快地伪装成幻象”(陈东东语)。因而,我们能够断定,王东东的诗歌试图在趋近幻象与真实的辩证,继而达到一种幻象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