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扶桑《暗语:与保罗?策兰》
一
在春日和煦的天空下,我开始在诗生活网站里阅读扶桑的诗。当我读完《暗语:与保罗?策兰》这组诗以后,我不得不承认,社会上关于扶桑偏于爱的感悟,而只写跟爱情有关的诗的盛传是何等的以讹传讹了。这组诗是写给保罗?策兰的———或者说,那是诗人间灵魂与诗学遥远而又异常亲近的呼应。在这组诗里,策兰的名字居然出现了六次之多,还有引用的他的很多著名的诗句,如此集中地给予一个诗人的现象在扶桑的已发表的诗歌里并不多见。在《你是一个出口》里,诗人毫不避讳这一点:“保罗?策兰/你是一个出口,一条/并非隐秘的通道”;而在《又一个蜜蜂新娘》里,诗人欣喜于这一刻:“保罗?策兰/我们相对微笑。……/瞧呀:/我,又一个蜜蜂新娘/已经上路———”。
缘于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的尊崇与迷恋,他/她有时候会在梦里遇见。我想,扶桑对策兰也会如此。她在《回去》这首诗里描述的就是如此的梦境:你从水里回去回到,万物自己发亮的深海在光不能进入的深海你,是一个快活的小男孩这是
我们唯一不被剥夺的:
消失的甜蜜。
这情景是迷人的:一个快活的小男孩回到深海———在梦幻人这里自然是幸福的“甜蜜”,尽管梦醒之后会“消失”,以至于“那死后仍继续的/痛苦”都暂且不去考虑了。同样的,《谁在我们之中,活?》也更不会让人诧异了:我们不说。我们不说。
谁在我们之中活?凭借———什么?
“活”寓意着什么,诗人不说,我们恐怕只有猜测了:那一定是美好之物。在这里,我更愿意把他想象成策兰———这恐怕依然是一个梦境。诗人一定在手不释卷地研读策兰的诗文,才会有深夜的“一个微笑”“清澈溪流下白色的石子”“绿玻璃瓶中的/红葡萄酒,宣纸背后/的墨痕”的幻象。我记得一句俗言: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扶桑那潜心的研读里,总归有回报。所以,《它喜爱我们》里就有了“是的。它喜爱我们。/经常在耳边它如此低语”:是更亲密地贴近并吻我的时候了———
诗艺的抵达是让人兴奋的。在长久的研读中,哪些东西被吸收进而成为自己的血肉?这是一种不易察觉的结果,但它又是一个无法抹去的实在。扶桑也是如此。她在《那是我们自己的光》里有了欣慰的表述:
我们俯看它那油菜花般灿然的美丽
———不再遥望了。啊,不再遥望它已移居
到我们肉体里———像纸窗外的晨曦,
而且,“几乎/要从那儿发出光来/几乎,我们要成为/夏夜里闪闪的流萤(低飞的/星———);最后诗人认定:那无邪的光,是我们“自己的小小的光”,因而才值得让我们“藏住它”。这几乎就是诗歌的幸福!而学习吸收的过程,就是不断改变自我的过程,“我们和它渐渐长在了一起,骨肉难离”“浑身的骨头被强行/折断”这是我们要走完的“命定的路”,如此,一个诗人才能“变成蝴蝶那样的翅翼/载着我们翩然飞离”———在《我们拄着它》这首诗里,我们看到了一个后学者的虔诚与诗学的宿命。
二
读过策兰诗的人都知道,“黑暗”是他恒久的主题,而他的诗歌也是“和黑暗在交谈”。自然,那黑暗来自法西斯的魔爪。扶桑的诗里,也不断在诗意与寓意里显现着跟“黑暗”相关的东西。在组诗的第一首《暗语》里,扶桑说:“我仅仅是暗了下来/我还未能成为/黑暗”,作为一个年轻的女性诗人,她承认心中原初的“暗”缘于保罗?策兰的“死者们才懂的语言”,这也是扶桑坦言的诗学“秘密”。我还看见了扶桑一首跟“黑暗”相关的诗,那就是《它的名字》:像石头
揣着怀里的玉。我不想说出
你的名字当别的人们惊叫躲闪
黑暗有石头般的冰冷,让人恐惧。而扶桑却由衷地说:“我却唤你作———保罗?策兰/那也是你的‘最后的红晕’”———是的,奥斯维辛之后,策兰已经将黑暗融入了血肉。同样,在《遍地霜迹》里,如果不是误读,诗人也是对策兰的一种“黑暗”诗学的认同:遍地霜迹是你的语言把它献给深不可测的黑暗(遍地霜迹,带我来到你面前听到,你和黑暗在交谈———)
而《在告别时》这首诗里,诗人则直接面对了死亡———虽然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随着阅读的深入,尤其从《死亡赋格》之后到策兰晚期的写作,扶桑对于死亡也一定拥有了更多的思辨。《在你死以前》这首诗里,就多了一份对前辈的“死亡”的缅怀:用什么缀连骨头的根根碎裂?
这同样是献给保罗?策兰的。诗人说,那些平坦的眼睛看不出,“在你死以前/你已死去多年”———是啊,他年轻的生活就经历了母亲被纳粹枪杀的悲痛的一幕,从此他就在诗里书写“死亡”,那不就是他后来“死亡”的一生吗?
诗人原本就是从心灵出发,最后依然落脚于灵魂的一族,所以对灵魂的拷问也是自然而然的了。扶桑这位从军营里长大的女性诗人,心地耿直而纯真,平时我们总会看见她的快乐与单纯,但直到我读了她写的几首献给“恶”的诗,才对她刮目相看:原来她还有着对于世事人心的洞察与灵魂的独到领悟以及语言层面的犀利。在《恶是最大的学问家》这首诗里,诗人以讽喻的口气出现,而不乏对于“恶”的辨析与鞭挞:它就喜欢这样,让我们傻子般张嘴
惊讶并一再突破惊讶的界限
诗人把恶讽刺为“世上最大的学问家”,它有着闻所未闻的奥妙,可谓辛辣之至。而诗人却落脚在“该是我们/被启蒙的时候了”———就意味着对于恶的警醒,也让这首诗多了几分深刻与曲隐。接下来,她又写了《恶,你那绚丽的奇观呀》,她把恶看作“骤然向我亮出”的漫天“焰火”,接着,诗人“赞赏”:多神秘!多绚丽!我含着泪水仰望的奇观呀———
我们惊奇的是破折号后面的“我在人世的顿悟,我在人世的死亡”,那才是诗人的有效表达与昭示,因而与上一首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在《恶,我多想做你的弟子》里,又多了几分戏谑与恶作剧,她欣赏着:“那滔滔不绝的辩才呀/那若无其事的神态……”,所以诗人“请求”:“在我这贫瘠的土地,培育/你的苗裔吧/让我也尝尝,那快意———”总而言之,这组诗让我们窥见诗人的另一副诗歌面孔,也印证了埃德加?爱伦?坡在《诗歌原理》里阐发的“审美力向邪恶宣战只因为一个理由,那就是邪恶造成残缺,破坏均衡,并仇视一切匀称、适度、和谐的事物;一言以蔽之,只因为邪恶仇视美。”
三
扶桑诗中割裂的诗句似乎也跟策兰有关。策兰后期的诗,正像有论者说的,由于脱离了意象和隐喻,变得黑暗而不透明,越来越短,越来越破碎,越来越抽象;每个词几乎都是孤立的,词除了自身外不再有所指。而在这些看似破碎、晦涩的诗中,就有一种更为深刻的“存在”的显露,是一个诗人需要付出巨大代价才能达到的艺术难度。在策兰后期,你经常在诗的结尾看到那种经典的撕裂的句子,犹如“签名般的简洁”(迦达默尔)。比如《你可以》就有:它最嫩的叶片尖叫。
在《在这未来的北方河流里》也是:
被石头写下的阴影。
现在,人们往往责怪某个诗人把语言割裂了,让人读了不知就里,而我们在扶桑的诗里却发现了撕裂的美学。我们几乎可以这样说,诗人语言的撕裂是有意为之的,那就是照应了内心的碎裂感———特别是在她写的跟爱或死亡有关的诗里,愈加显明。比如在《宛如奇迹》里,就展示了如此的感官的极致:可以像一颗露珠那样碎裂在任何一片草叶,任何一处土地任何一只脚下———
可以碎裂得那样完全无声无息再不能
复原
诗人最终还是归于保罗?策兰,并认定了一种独有的诗学观点:“看我们碎得多端庄、美丽”。此刻,我们已经看到了诗人的艺术自觉。在《微笑的蔷薇》里,更加深了这种艺术认定,她情不自禁地说:“让我们不辜负/它对我们的照拂”,在这个世界只有“眯起/毁损的视力”对我们目睹的一切,都是“无力说出的绽放”,“它不无羞怯的红色”———而这个艺术的秘籍不是每一个诗人都能得到的,或许这也是扶桑的幸运!在《口令》这首诗里她阐述了一个歧义的殊途同归:不同的路途来到这里同一个口令,使我们相认别再用它探问别人,让他们如风过境
同一个口令?是爱的“口令”吗,因为有了爱,才会“使我们相认”,而对于无爱的“别人”一定是不幸的了。而细读之中,似乎还有更多的解释,比如,黑暗、死亡的意识;比如无数的诗人追随着策兰:“不同的路途来到这里……使我们相认”。所以,如风与过境的割裂似乎有了更多的寓意。在《无法转述》里,诗人对于“它向我们出示的秘籍”,人们用语言却“无法转述”,这种无奈与纠结是会刻骨铭心的,所以诗人最后写了:对于它,我们略知一二……
将略知一二这个词撕裂就很好地显露了无法言说的心态,其实这里还有技艺的考究———撕开后似乎可以让一个陈旧的词汇裂变出新意。学过外语的人都知道,德语能够将两个单词合并在一起表达一个全新的意思。策兰常常如此,让语言里充满了新词。扶桑对保罗?策兰推崇有加以至于深入心灵,而把一个词汇割裂是否是反其道而行之呢?她在《给语言以阴影?》里袒露了其诗学秘密:“黑暗如此耀眼/语言如蜡/支离破碎融化”,我们只有像“哑巴那样”,在沉默之中发出自己才能懂得的声音。这正好吻合了迦达默尔说的:“在他后期的诗中,保罗?策兰逐渐移向词语的无声的沉默之中,这沉默使人屏息、静止,这些词语也变得十分隐晦。”
扶桑是一位对自己有所期待的诗人,她有一个自我认知,那就是“我还未完成我的雪”,这里似乎也披露出对于策兰诗学的研习。是的,策兰对于世界的深刻认知以及他独到甚至晦暗的语言形式需要我们用一生去领悟。在扶桑看来,仅仅是“夜里/我们的手轻轻触到了一起”,“花园里的/门,是敞开的———/呵,我看到了,我一直看着/但我还未能获准———”的那个情状里,所以她想到了:也许,我在此地的耽留还要很多年
还要等,那几笔最后的重彩
我才能完成我的雪。
或许正是缘于如此的省悟,她才能在诗学的道路上不急不躁,安静乃至乐此不疲地走下去。所以,哪怕是“从我飞离的白蝴蝶”———那是源自心灵的诗意或意象,还是少女的爱的飞升?而她“不忙于追赶”,她晓得“它会/在那儿,那我们汇合处/安安静静//等我”。扶桑有着诗学的清醒,她在《带我们回来的那双鞋》里,就认定了“带我们回来的那双/不合脚的鞋”:“在家门口我们将脱下……把它摆放在台阶下”。继而,才有了诗学上承继的告别:“必须/经历多少次死亡/才被允许,站上那朝阳映红的/告别的山脊”,才有了“在告别时/优美地转过那永不复归的背影”。
扶桑是倾心于“短”的诗人,在她参加了“青春诗会”赶往雁荡山的路上,我就亲耳听她说过“只要能用简洁的诗句表达的,我决不用复杂的表达!”———那似乎也是诗人的诗学宣言了。我们看到她在任何时期几乎都沿用着如此精短的诗歌形式与洗练的语言,这不能不得益于策兰的习得。而当你读完了她的这组诗《暗语:与保罗?策兰》后,你就不会觉得她的诗“短”了———那几乎是一首一气呵成的贯通的长诗,诗里溢满了策兰意义上的阻隔、撕裂的心绪,甚至晦暗、丑恶和死亡的感知。表现在诗学上,则是在语言、寓意的断裂里抵达美学意义上的独一性。故而,在今后的诗学道路上,我们祈愿扶桑能够去践行并愈来愈趋近于策兰在希伯来作家协会的演讲里说的那种情景:“这里,在你内在的和外面的景象中,我发现了如此多的朝向真理的冲动,如此的自我确认,如此的向世界敞开的伟大诗歌的独一无二性。我相信,我已与那种能够支撑人类的镇定和自信的决心相遇”
(王家新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