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铁哥与老英近期的诗
我们似乎可以这样判断:诗歌所拥有的平庸往往会比一个人更可怕———因为诗是高贵的精神创造物,她务必要有自己独到的品性。读铁哥、老英近几年的作品,你就会在他们独有的个性中得出截然不同的辨识:铁哥的诗一路走来,裹挟了更多的东西,而其中的诡异、荒诞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迹;而老英诗里的“冷”也非同一般:冷意象乃至于冷语气,让他的思想穿透了生活、社会与人生以及梦幻的想象,从而拥有了他独特的铁血之美。
一铁哥,诡异之诗
铁哥的写作直接来源于他的耳闻目睹,也就是说他有最直接最扎实的诗歌资源———他的生活。他在诗里,写到父亲:“年轻的时候学绘画/在文化馆的大殿里/模仿窗子射下的光线”,写父亲往潢川县搬运货物,喝枸杞酒;写了兄弟会:“恰好二哥描述浴池的推拉门/四嫂还在大风降温的途中回家//三哥说你害死我了”,在俗常里体味生活的乐趣。还写了诡异旨趣的《列位》:“你看你们都是在这黄表纸上/摁过血手印,在青春黑漆的渡船/咬过牙”;还有侄女妞妞……他也展示了很多场景:《去杨店》里,有“修断桥的工人们雕刻着这个/缓慢的秋天”;《朗诵会》里有“篝火点起/芦花的河床更远,野兔惊悚于极目石/瀑布断断续续”;《悼亡诗》里有“我和另外一个兄弟/在冬夜的冰棺前,说起你”等。铁哥在诗里还钩沉了大息地的历史,有县志里的正史,而更多的是野史或传说,“本县秘传的笔记里行将咽气的猎龙人”;“举试的人驴马昏睡”;“土匪的马蹄铁/踏响南街青石”,“内裤该洗了/剩余的,让后面更凶狠的去操心”。既加深了诗的涵括面,也增强了诗的历史感。而诗人在大开大合之中也能刻画入微,比如在《杯中词》里:在壶缘居谈到时间,茶叶也不管泡到哪一个杯子,他们展开裙子,在里面旋转,站立着听萎缩的理由……
铁哥的诗多是从叙说开始的,而慢慢就有了诡异的质素进来———或者是一两个怪诞的诗句,让诗有了味道。在《梅说》里就有“钩挂耳朵的风/从县城西北到东南,竖起/警觉的兔子,裹紧棉袄/路过鼓吹寒香的院落”“戴没有脸的围巾”,“跟花朵商量坚持”等精妙的句子。他还能把一个正常的行为在诗里搅和成怪异———这是他的生存感觉,还是诗人的诗学偏好?我不得而知。在《干活》这首诗里,我们看到了:一高新修的塑胶跑道,电灯照着小贼绕过的松柏……
楼梯口突然出现的鬼披着雨衣,一个面孔一个面孔的浮现,带着入秋的凉气。
我这个干小活的狼警惕着母校的空旷,要安装的是生存的迷雾,钥匙打开铁门泥沼犹疑,才碰着死过去的老师越是到后来,他诗里面的荒诞越加地浓郁或自觉———那几乎融进了诗人的血肉里,而在语气上也充满了反讽。《在破乱的空气中》中:
有个旗帜在破乱的空气中在刚刚爆了的街区,还有剩下的容易着火的孩子。还有标语的苍白白布上刷满了黑果实,从天堂一直挂到地狱,被摘除。多好啊枸杞子的苟且,比苏幕遮的弥天还要大!
这些诗句一旦成为诗人的惯常,那就不再仅仅是作为其生命个体的不幸了———那一定也是这个时代的不幸!所以,铁哥独具一格的写作的背后就透视了一个世界。同时,他的叙述并不给我们一个完整的故事,那只是一个残败的事象。多数景况下,诗人靠语言支撑了一首诗,而不是主题,尽管他的诗一定源于一个事件、人物或一个场景。在《社保所》里,首先有“柜台的老女人,尤其/下巴有痣的凶观音”,但随之而来的“洋葱的表亲/在盆里完成下午的工作//野草问疑惑的蚂蚁,双拐/从航空下来”“青色的头皮活过来,诈尸/妄想共享”“你看到那门面/在西大街的暮色里捂着耳朵”几乎淹没了那些无聊的事由和人物。或许这正是他诡异的心计?或许只有如此将故事情节撕破了,诗才会以语言的高贵身份神秘地出场?让我们来看《影像楼》:
白衣人此刻在三楼的黑暗里眺望阴霾,积雨云遮蔽翕动的雷电稍疏忽,就找不到其中的一颗了他持有私下的呻吟,又一再
推翻不确定的痛苦,不是的
不在掀起的胸膛,不在这本书里
不在西大街,瞎子掐断指头的营地院长夹着的蛇皮包里也许有恼怒在肚皮上摊开耦合剂,有冰凉吗这是秋风从树顶送来的深夜草末夹杂枯叶轻敲玻璃,如果手电打进空洞走廊,脚步越来越近换班的人就在门口停住,不进来椅子后面的长脖子患者,捂着深埋灰烬里的心,瞪着屏幕上的那颗心不知你是否读懂了这首诗,我猜想那里面埋藏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风流韵事———这在那个特殊的地方最为见怪不怪。但诗人写得很隐晦,事象时隐时现如同影子———剩下的唯有语言,唯有在语言之中散发出来的诗的意味……
诗的独特性缘于诗人的独有感受,铁哥亦是如此———他用鹰一般犀利的眼睛注目着世界:“大街接受/自愿手术的蒙蔽,剖腹会告诫那些/厌恶祈祷的杨树”“路标在铁丝网外面/肚脐上面三寸文身”———这样的诗句没有其他人写出来,也不会写出来,因为这已经是铁哥的囊中物了。在他的诗里,意象的密度很大,比如在仅仅12行的《列位》里,就有黄表纸、血手印、渡船、牙、星空、天籁、惊魂、无产者、瘟疫、暗疮、追悔症、誓死病、京珠高速路、窗外、日产引擎烟火、下体、空心人、猛犸等诸多的物象拥挤在一起,它们共同驾驭了整首诗的意蕴。《熊氏》《路过信阳的火车》等诗也是如此。这是他异于河南其他诗人的独有的诗学特征。而在《旧书会》里,不但有密集的意象,而且乱象丛生:为那段人们曾经的或未曾经历的史实做了既入木三分又惟妙惟肖的变形性书写:
看到过本县秘传的笔记里行将咽气的猎龙人对妄想中的书记官已经绝望,我们中间举着毛笔的踌躇人,举着行将着墨的竹管,下端捆黄鼠狼尾巴,举着惊恐的逃窜,没有逃。……
还有“院子里桃花一片,举着/后来人所说的怯懦”“院子里的公人/讲了其他强迫的理由,只要服从,顺着铁锁链//摸几辈子的邻居”“文字间充斥的烟雾/即将透明,玻璃要不崩裂,我就没有机缘//看锋利割别人的喉管”等怪诞的诗句,让我们享受了特异的诗写冲击波。这首诗里面的新词组———猎龙人、踌躇人、院子里的公人、猎龙者的驼子、迷醉者、磨刀者等让人耳目一新。而随着阅读的深入,我们发现诗人这样的新词组还有很多,比如“玻璃春天”“口袋的私有制”“瘦蚊蝇”“白衣人”“鱼鳞腿”等,这样既平添了词语的新奇,又让诗有了异趣的蕴含。很显然,诗人追随魔幻现实主义的诗路已经走出很远。
从形式上考察,铁哥的诗侧重于厚重、古拙的那一端。而诗的语言有古雅之气———乃至于到了拗口———或许诗人钟爱于宋词遗风太久?然而,总还别有一番滋味。在形式上,铁哥诗的变体颇多———长短句、豆腐块、双行体,还有古风般的连体……甚至在标点符号的使用上也不拘一格。可以看出来,他是一位实验欲望很强的诗人。铁哥在写得好的诗里,语句的行进中,总是十分麻利,像一个年轻的屠夫分割肉块而不沾血带皮的。铁哥善用动词,他甚至因为动词的妙用,连形容词也“变性”了。这样的诗句颇多:“在土庙/黏土砖垒砌忏悔”“蛛网拦截迟疑”;他还掌握了在给出的硬意象之后去做软化性处理的技艺,比如:只要张嘴,铁疙瘩和棉花
都可以在家里嚼味,细品落难问题
前半句是一个较为生硬的事象,极易烙下枯燥无味的印记,而有了“细品落难问题”,则软化了事象,又拓开了意蕴。看似雕虫小技———铁哥也只是在探索中,但其实却触到了当下普遍存在的语言单调、枯燥而僵硬的诗学话题。说到底,铁哥拥有自己的诗学理想,他的《在事物的阴影下》一节几乎道破了天机:叙事要找到这样一些人用他们还在喉咙里的蠕动用不堪,完成私人性记录结束明月下的狂言是的,从90年代走来的诗人,叙事几乎已经成为某种集体潜意识,而我们需要的是“还在喉咙里的蠕动/用不堪,完成私人性记录”———前者让我体验着诗的生成的原初和朦胧性,就像艾略特说的“诗人必须变得愈来愈隐晦,愈来愈间接”,而后者则让我想起他的另一句话:写诗是“与词语和意义的难以忍受的扭斗”。
二老英,铁血之美
认识老英比较晚,是在2008年春天夏邑诗会上,后来在去武汉途经信阳又小聚一次。他拥有一个瘦弱的身架,谦和的脸庞里总透出一丝冷来,读他的诗也有同感。我最早读到的《喝酒》这首诗里,就有“那些生下我的人/他们没吃完的粮食高高地堆起/发酵,蒸馏,埋在我的胃里”———就让人不寒而栗。读他的诗多了,就发现诗人的语调总是低沉的,压抑的,有一种愤懑、谴责的情绪在里面。所以诗里有那么多冷色的词汇:黑夜、坟、伤痕、战争、凄厉……有那么多凄厉的句子:“谁没经历过亲密的背叛/谁没被戕害,戏弄,一而再地侮辱/过着像狗一样的日子”“刮啊,风,把地狱也刮开,让冤魂哭哭”“让我们背过身去,在自己的阴影里读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