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
———节选自《四书五经》
崔洪还真到寺门喝汤了，不是他一个人来的，他领来了一大帮市里的大小头头，嗬，这些头头的到来顿时让寺门笼罩在了领导们的关怀之下，也让寺门的清晨显得格外热闹。
为了崔洪来寺门喝汤，封德勇做了好一番布置，头一天晚上就给尔瑟交代一定要把卫生搞好，碗要洗干净，桌子面上的油要擦净，为此尔瑟还跟封德勇抬了几句杠。
尔瑟：“听你的话音是嫌俺的碗腌臜？”
封德勇：“我的意思是，崔主任不是一般二般的干部，是咱市里的主要领导，是咱的父母官。”
尔瑟：“来我这儿喝过汤的官多了，比他官大的有的是，白崇禧还在我这儿喝过汤哩，也冇嫌俺的碗腌臜。”
封德勇：“白崇禧是国民党反动派的官，他能跟咱共产党的官相提并论？
冇可比性嘛！”
尔瑟：“管他是啥官，来我这儿喝汤都一样，嫌俺这儿腌臜，你可以领着他们去别处去喝。”
祥符城里正儿八经喝汤的人都知，祥符的汤喝寺门的，寺门的汤喝尔瑟的，封德勇不敢再跟尔瑟抬杠，尔瑟这货是个顺毛驴，他要是一恼，明个把门一关让你喝球不成，那可就跌了份。
第二天一早，崔洪果然带着一帮干部 来喝汤了，在他这支喝汤的队伍里还带了一个女人，就是已经被任命为文工团团长的小凤。
听说市里的大头头要来喝汤，寺门有头有脸的角儿全来陪喝了。海阿訇、尚社头、封家父子、沙二哥就不用说了，崔洪救了他的命，他不但要来陪喝，还得掏钱，还得奉献上一大块切好的五香牛肉。尔瑟的汤锅前坐了个满当当，板凳不够，马老六把胡辣汤锅前的板凳都捐献了过来，捐献过来的不光是板凳，还有羊蹄儿、锅盔、挖板羊肉、花生糕。寺门跟儿都知是崔洪救了艾三和沙二哥的命，都冲着共产党这帮官竖起大拇指。
尚社头：“共产党的官地道，人物，不外气，平易近人，俺寺门的人认！”
崔洪：“共产党也认你们寺门的人，两好合一好，回 汉是一家人。以后东大寺有什么困难和需要，可以告诉封区长，也可以直接去找我，不要外气。”
封先生感叹道：“俺家虽说是汉人，可俺祖辈都住在这寺门跟儿，别看这清平南北街不打实，各朝各代，俺见过的啥官都有，哪朝哪代的官都冇恁共产党的官对俺寺门人好。”
崔洪：“共产党对老百姓好是理所应当的，毛主席说我们打江山就是为了人民嘛。”
海阿訇激动地说：“真主会赐福给恁共产党的……”
那天早上崔洪一帮子人来喝汤，寺门跟儿的人全都跑出来瞅，一来是瞅瞅沙二哥的救命恩人；二来是瞅瞅那个唱老包的娘儿们长得啥样。又是好事不出门孬事传千里，小凤和艾三相好过的事儿咋就传恁快，寺门跟儿的人好像一夜之间又全知了，跑来看稀罕，都冲着小凤下死眼①，还在一边指指点点小声议论。
乌德：“长得也不咋着啊？我还当是啥天仙哩。”
白凤山：“咋着不咋着，人家眼望儿成了共产党大官的相好。”
乌德：“啥相好，听说人家俩都结罢婚了。”
白凤山：“谁说结罢婚了，冇结，听说崔洪有老婆，在安徽农村老家哩。”
乌德：“你咋知？”
白凤山：“我当然知，不信你去问盘善。”
乌德：“盘善知个屁。”
白凤山：“他是封德勇的妹夫，封德勇是政府里的人，当然把底②。”乌德走到正在陪着喝汤的盘善跟儿，附在他耳边问了几句。盘善不耐烦地：“恁这些货啊，不操心自家的面缸，操心宰相的饭碗，人家结不结婚碍恁蛋疼！”
崔洪喝罢汤，在海阿訇、尚社头、封先生一帮人的陪同下进了东大寺参观。
崔洪一边走一边问身边的封先生：“听封区长说，你老人家手里保存着一批珍贵的报纸？”
封先生：“谈不上多珍贵，品种比较齐全罢了。”
崔洪：“我还听说，当年的国民政府要抓你，就是因为你家里有一些好东西。”
封先生：“往事不堪回首啊，不光是国民政府，日本占领期间，为俺家那点东西我差点把命给搭上。”
崔洪：“封先生，新中国百废待兴，咱祥符市也一样遭到日本侵略者和国民党反动派的毁坏，我所指的毁坏不仅仅是在城市面貌上，我们的文 化基础设施同样遭到非常严重的破坏，要恢复这些文 化基础设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祥符市政府成立以后，上级多次指示我们，要尽快恢复文化基础设施的建设，像封先生这样的文化人要多给予我们支持啊。”
封先生：“领导抬爱，我可不是啥文化人，充其量也就是民间的一个闲人，喜欢一点书籍报纸罢了。”
崔洪：“过谦了，封先生，你的情况我了解，祖上做过翰林，据说在国民党统治时期，南京方面还邀请你去做中央图书馆的馆长，被你一口拒绝，有这回 事吧？”
封先生连连摆手，笑道：“崔领导，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国民党反动派不是楞中我这个人，而是楞中了俺家的那些东西，我心里清亮亮的。”
崔洪：“主要是报纸吧？”
封先生连连点头：“是的，是的，说句不客气的话，他南京中央图书馆里收藏的报纸还冇俺家收藏的齐全，蒋介石眼红呗。”
崔洪：“是啊，蒋介石政府动机不纯，许给你高官厚禄，是想占有你收藏的那些稀世罕见的报纸，从这一点上来看就与咱们人民政府有着本质的区别，人民政府讲的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讲的是为人民服务。”
封先生连连称是。
崔洪：“封先生啊，人民政府现在需要你为人民做点贡献，你不会反对吧？”
封先生：“那是当然。崔领导有事只管吩咐，封某人愿意竭尽全力为人民政府服务，义不容辞。”崔洪纠正：“是为人民服务。”封先生：“对对对，为人民服务。”
崔洪：“事情是这样，咱们祥符市新图书馆的地点已经选定，就在龙亭东湖旁边的二曾祠，知道吧？”
封先生：“知道知道，曾国藩两兄弟镇压太平天国有功，慈禧太后下令盖的二曾祠。”
崔洪点头，接着说道：“虽然是封建王朝留下来的建筑，咱物尽其用，把它用来当咱们祥符市的图书馆，你看怎么样啊？”
封先生：“当然中，再好不过的地儿，挨着龙亭湖，风景如画，是个读书的好去处，中，一百个中。”
崔洪：“中是中，只有一样不中。”
封先生：“啥不中啊？”
崔洪：“马是有了，没有鞍也跑不起来啊。”
封先生有点迷糊：“啥？啥马？啥鞍？”
崔洪：“我是说，图书馆不能只是一座空房子。我们已经做出决定，就是政府再困难，哪怕是饿肚子，也不能不要咱的文 化事业，政府已经下拨专款，为咱的祥符市图书馆购置图书。”
封先生竖起大拇指：“中，还是人民政府中，有远见，有气魄，中，真中。”
崔洪：“杯水车薪啊，封先生，依然是罗锅上树，钱缺啊。”
封先生：“慢慢来，不着急。”
崔洪：“不急不行啊，精神食粮往往比大米白面还重要啊。我是这样认为，建设和发展我们的文 化事业，也要依靠群众，没有人民群众的支持，我们的文化事业是难以发展的啊，你说对不对啊，封先生？”
封先生突然不说话了，用手捂住肚子扭头就走。崔洪：“你怎么了，封先生？”封先生头也不回地说道：“冒肚，我得去茅厕。”
一圈人都很奇怪，封先生好好的，咋说冒肚就冒肚了，说走就走，而且一去不复返了。
晌午头，封德勇下班回到家，一进院子门，就瞅见封先生泥菩萨一般坐在院子里，一动不动。
封德勇：“爸，你咋了？”
封先生冇搭腔。
封德勇：“肚子好点了吗？”封先生还是不搭腔。封德勇感觉到他爹在犯怪，啥也不问了，朝屋里走去。封先生：“你站住！”
封德勇停住了脚：“我跟你说话你不搭理我，说吧，咋了？”
封先生：“咋了咋了，你比谁心里都清楚是咋了！”
封德勇：“我真不知咋了，你能不能把话说明白，别让猜你的心事儿中不中？”
封先生：“说明白就说明白，不光我要说明白，你还得给我说明白！”
封德勇：“你说吧，我听着。”
封先生：“你逞啥能蛋，我辛辛苦苦，差点把命搭进去才保住了咱家这些报纸，凭啥我就得捐给图书馆，国家的图书馆碍我啥事儿？想得美，谁想捐献谁捐献，别打我的主意！”
封德勇：“噢，原来船在这儿弯着啊。”
封先生的嗓门一下子高了八度：“日本人打我的主意！蒋介石打我的主意！共产党还是打我的主意！我这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积攒了一辈子的东西，谁也别想拿走！把我逼急了我还窜！”
封德勇：“还窜？窜哪儿？共产党打你的啥主意了？”
封先生：“别以为你是共产党的区长，是我的儿子，我就得把报纸捐给共产党，冇门！谁要敢动我的报纸，我一头栽死在他跟前！”
封德勇哈哈笑了。
封先生：“笑啥笑，你不信就试试！”
封德勇：“我是觉得你真可笑，你也不想想，我是共产党员，又是清平区的区长，党和政府现在需要咱家贡献出一点物件来为人民服务，咱连这么点觉悟都冇，你不觉得可笑吗，说难听一点儿，不是可笑，是遭人耻笑。”
封先生：“少跟我摆大道理，你是共产党员，我不是，报纸是我的，轮不到你拿去共产！”
封德勇的脸色立马变了：“作为共产党一个区长的父亲，说出这样的话，说你个思想落后是轻，给你戴一顶反动言论的帽子是重！”
封先生：“枪毙我，你腰里不是有小八音吗，一枪把你这个反动的爹给崩喽，咱家里的报纸就全归你，祥符市的图书馆就是搬到咱家我也冇意见！”
封德勇：“爸，你咋就不识大体，眼望儿是谁的天下？是共产党的天下，是共产党给了人民新的生活，冇共产党咋会有咱封家的今天！”
封先生：“封家的昨天咋了？你爷爷当过进士，你爷爷的爷爷做过翰林，蒋介石请我去南京是我不愿意去。昨天咋了？少吃缺喝了？你去闹革命是你自己的选择，跟家里冇啥关系，家里除了替你担惊受怕，冇得到你一点实惠，眼望儿共产党坐江山，又盯上要我捐家里的东西，美其名曰是捐献，说到底跟老日老蒋冇啥区别，冇，一点也冇！”
封德勇用手点着封先生的脸说道：“你，你，你的思想很成问题，再这样下去，你就会成为人民政府的敌人！”
封先生：“敌人就敌人，谁打我报纸的主意我就是谁的敌人！”
注：
①下死眼：不怀好意地看。
②把底：知根把底、知道底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