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节选自《四书五经》
用枪顶住八妞后脑勺的人是封德勇。
洪芳一边整理着身上的衣服一边压床上站起来，抬手一巴掌扇到八妞的脸上。
洪芳：“腌臜孙，一枪崩了你个腌臜孙！”八妞双手举着，嘴片吓瑟着，话都说不成了：“我，那个，她，不是……”封德勇用枪口点着八妞的胸脯：“不是啥？是啥？说给我听听。”八妞：“不是，我是说，我和她男人，是，是朋友……”
封德勇：“你和她男人是朋友？”
八妞：“对对，是朋友。”
封德勇：“朋友妻不可欺。你和她男人是朋友你还招呼她的事儿？”
八妞：“不，不是，俺，俺俩闹着玩呢。”
洪芳：“腌臜孙，谁跟你闹着玩！我听艾三说过，要不是你揭发，他还不会差点被枪毙！”
八妞：“那是大水冲到龙王庙，三哥咋可能被枪毙，不可能，他救过共产党大官的命，这一回要不是因为这，他的命照样保不住……”
封德勇：“少胡连八扯！走，跟我走！”
八妞：“去，去哪儿啊？”
封德勇：“区里刚成立了公安分局，号子里还冇蹲过人呢，走，让你去住住新房！”
八妞哀求道：“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中不中，我这不是还冇办成啥事儿吗，宽大处理吧……”
封德勇：“你还要办成啥事儿？艾三光搂搂人家就去劳改了，你这是强奸妇女未遂，够你喝一壶的，走！”
八妞咕咚跪在了洪芳跟前：“嫂，姐，妹妹，我是腌臜孙，我是不要脸孙，你是我的亲妈中不中，替我求个情，你知，我这条腿是打老日打瘸的，饶了我，再也不敢装孬孙了，真的不敢了，打死我也不敢了……”
洪芳：“饶不饶你，我说了不算，封区长说了算。”
八妞：“啥区长？”
洪芳：“清平区的封区长！你听清了吧。狗胆不小，封区长发句话就能打你的头！”
八妞拍着裤子上的土，大模大样从地上爬了起来：“封区长，是封先生的少爷吧，怪不得，咱俩冇见过面，不熟，恁爸爸俺可是熟不溜溜的熟啊。”
封德勇：“听口气，你跟俺爸爸熟，我就不能咋着你了，是吧？”八妞：“你当然不能咋着我，你要是咋着了我，恁爸爸都不愿意你。”封德勇：“口气越来越大啊。我今个还真六亲不认，别说你跟俺爸爸熟，你就是跟俺爷爷熟，我也要法办你！”
八妞：“法办我中啊，你带我去哪儿我都跟你去，但是你得听我把话说完。”
封德勇：“说完吧，我倒要听听你还能抬出谁来！”
八妞：“民国二十八年，老日有一队宪兵在寺门驻扎你知不知？”
封德勇：“碍我啥事儿？”
八妞：“是不碍你的事儿，因为你不在家，可恁封家差一点被日本鬼子灭了门，你不会不知吧？”
封德勇：“你是说日本人拉俺家东西那件事儿吧？”
八妞用手指着洪芳：“你问问她，那个领头的老日是谁，就是那个日本鬼子的宪兵队长。”
封德勇瞅了一眼洪芳。
洪芳平静地：“领头的老日叫西川，是俺男人。”
八妞：“你再问问她，是谁演了一场苦肉计，一枪打在自己的腿上，救了恁封家。”
洪芳：“你救了封家，让封家承你的情，跑到这来祸害我弄啥。”
八妞：“弄啥？你不清亮？”
洪芳：“不清亮。”
八妞：“不清亮我就给你说清亮。”他转向封德勇，“你是清平区的区长，当年我又是救的恁家，今个我明人不说暗话，当年要不是我八妞，老日灭的可不止恁姓封的一家，整个东大寺门的穆斯林都得受牵连，遭大殃，为了救恁封家，沙老二领着寺门一帮弟儿们都参与了这事儿。生死关头，千钧一发啊，老日三八大盖儿上的刺刀都顶住沙老二的胸口嘴了，要不是我拔枪相助打死了老日，你想吧，啥后果，她那个日本鬼子男人不把寺门当成屠宰场，那才叫见鬼！”
封德勇脸上的神情缓和下来，把手里的枪塞进了枪套，说道：“这事儿我早听说了。不错，你是救了俺封家，也救了寺门，可功是功过是过，你不能摊为立了功就来祸害一个女人啊。”
八妞：“她不该祸害吗？夫债妻还，她那个日本男人被咱打窜了，我这条腿不能白瘸。她是老日的女人，我咋不能在她身上出出毒气？我就是要出这口毒气，就是要干老日的女人！”
洪芳：“放你娘的狗臭屁！”
八妞：“区长你瞅瞅，她还敢骂我，你说，这个老日的女人该不该干，我该不该给抗日的烈士们报仇？”
封德勇：“你这是胡搅蛮缠！你说她是老日的女人，全寺门的人都知她是被老日祸害的女人，她是日本侵略中国的牺牲品，老日要不发动战争，她能流落到寺门？在我眼里，她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值得同情的女人，她已经是遍体鳞伤了，咱不能再往她的伤口上撒盐！”
八妞：“她可怜？她要可怜天底下就冇可怜人了。封区长你瞅瞅她的模样，细皮嫩肉，穿得恁展样，头发梳得比狗舔得还光溜，她就冇遭过一天罪，老日在的时候她睡在西川的床上，老蒋在的时候她睡在艾三的床上，她可怜，她的腿折了吗？她冇吃冇喝了吗？我才可怜，我的腿折了！我吃罢上顿冇下顿！”
封德勇：“中了中了，越说越离谱，赶紧滚蛋吧，要换成别人，就凭强奸妇女未遂这一条就能打你的头。”
八妞不服气地：“要不是封区长你来，今个看我咋收拾她。”封德勇：“赶紧滚！再不滚看我咋收拾你！”八妞瞟了一眼封德勇腰里的枪，撇着嘴，拧着头，整了整衣冠，一瘸一拐地离开了艾家。
八妞走了之后，洪芳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起来，尽情宣泄着内心的痛苦和委屈。
封德勇：“别跟这号人一般见识，他要不是抗战时救过俺家，今个跑不了他。别哭了，我啥都知，寺门的人也啥都知，你是无辜的，是被那个日本人逼迫的。”
洪芳边哭边说：“不是的，冇人逼我，是我自愿跟西川的……”
封德勇：“别瞎说，瞎说对你冇好处。”
洪芳：“冇瞎说，这是真的……”
封德勇：“啥蒸的煮的，事情都过去了，啥都过去了，别再提了，再提会影响你今后的生活。”
洪芳：“可在我心里过不去……”封德勇一拍桌子，吼道：“过不去也得过去！”洪芳的哭声被封德勇的这一声吼给吼住了。
封德勇：“你心里过不去，过不去也得过去，这世上就冇过不去的江河湖海，就冇过不去的火焰山！老日侵略咱的国家，全中国有多少家庭支离破碎，有多少像你一样受害的妇女，你要清亮，你是受害者，你是被老日和国民党反动派害成这样的，你冇罪，有罪的是日本侵略者跟国民党反动派！”
洪芳抬起头：“可我就是忘不了他。”
封德勇：“忘不了谁？那个西川，还是艾三？”
洪芳：“那个老日。”
封德勇：“糊涂啊，你就是个糊涂虫！”
洪芳：“我说的是实话。”
封德勇：“你忘不了他又能咋着？去日本找他，还是等他回来找你？可能吗？中国和日本那是血海深仇，灭他八个小日本也难解咱中国人的深仇大恨，你咋就冇一点民族觉悟？你是中国人，是中国女人，中国娘儿们，就是一辈子找不着男人，也不能找日本侵略者和国民党反动派！”
洪芳：“艾三不是我找的，是他救了我。”
封德勇：“我知你心里冇艾三，你是知恩图报。该结束了吧，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还有个出头之日，你不能一辈子被压在艾三这座山底下吧。”
洪芳：“冇，我已经想通了，该报答的我已经报答了，我不欠艾三啥了。”
封德勇：“这就对了，你还年轻，要有自己新的生活。你可以离开艾家，抹去历史给你心里造成的阴影，天很高，地很广，要投入到新中国的怀抱里。”
洪芳：“咋投入到新中国的怀抱里啊？”
封德勇：“我给你找了一份自食其力的工作，你愿意不愿意去做？”
洪芳：“当然愿意。”
封德勇：“那就收拾收拾，明个我来接你。”
洪芳：“明个？”
封德勇：“对，明个。”
洪芳：“啥工作啊？我干了干不了啊？”封德勇：“不但能干了，而且再合适不过。”洪芳：“到底是啥啊？”
封德勇：“明个你就知了。”洪芳：“哪个部门啊？”封德勇：“暂时保密。”
让洪芳来封家做保姆一直在封德勇的计划中，即便艾大大冇死，他也是这么设想的，一来是解决了小婉出嫁后家里冇人照护的状况；二来有更多的时间和她接触。说到底一句话，封德勇已经喜欢上了洪芳。如果艾三不出事儿，封德勇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大不了是有贼心冇贼胆，眼望儿好了，贼心贼胆都不用了，可以明打明地下手了，封德勇清亮，被押送豫西的艾三是终身劳改，不可能再回祥符城了。
封德勇判断艾三回不了祥符的理由是，就在崔洪把那个叫小凤的女人喊到办公室之后，崔洪主任就加强了对文艺宣传工作的重视，据说，崔洪主任一个星期之内去了两次文庙指导宣传工作。单就这一点来说也无可厚非，大家都知崔主任对豫剧情有独钟，闲暇之时嘴里总是不卯①一段豫剧，但封德勇已经看出了崔洪的心思，对文 艺宣传工作的加强背后却打着自己感情的小算盘。
然而，让封德勇彻底把心放到肚子里的是，沙二哥告诉他说，那个叫小凤的娘儿们压根就跟艾三有瓤，祥符冇解放之前，那娘儿们在茶楼唱堂会，艾三冇少去捧她的场，光天化日之下耍流氓？咋光耍她的流氓不耍别人？崔洪要能让艾三压豫西回祥符那才叫出邪。封德勇主意已定，他样中了洪芳这个女人，他要娶洪芳当媳妇。
注：
①不卯：不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