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加的伤痕，出于忠诚，仇敌连连亲嘴，却是多余。
———节选自《旧约全书》
虽说战局很吃紧，但军方和保密局对徐德失踪的调查一直在进行中，让艾三十分得意的是，那封压郑州发给徐德的假信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外加战事紧张，保密局祥符站便将通共的屎盆子扣在了徐德和那个肖排长的头上。艾三和寺门的弟儿们大大松了一口气，几个弟儿们凑在一堆喝茶的时候，沙二哥对几个弟儿们说道：“都面朝西，赌咒，不管共产党来不来，不准提这事儿，谁要是再提这事儿，死他全家！”
天气越来越热，在院子里吃晚饭的时候，洪芳问艾三：“你想好冇，共产党真要是打进城，咱咋办？”
艾三压衣服兜里掏出钱夹子，压里面取出三张火车票，往小饭桌上一搁：“这是明个下午的火车票。”
洪芳：“咋？咱都走？”
艾三：“能走的都走了，咱不走在这儿等死啊。”
艾大大满脸不快地：“我才不走，要死也死在这儿，这是我的家，说出个老天爷我也不跑了。卖尻孙的老日来那会儿，急急慌慌地跑，恨不得把我给跑死。这一回，不管谁来我都不跑，我这把老骨头要埋也得埋在祥符！”
艾三：“妈，打别冇用，这不是水里火里一起跳的事儿，共产党可不比老日，老日战败投降，杀不杀他们是国际上说了算。国民党要是打败了，杀不杀人是共产党说了算，共产党和国民党是死对头，谁坐江山一准要杀对方的人，我给国民党当差恁多年，要是被共产党抓住，能有我的好？别置气①儿，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艾大大：“前一番不是和解了吗？延安那边共产党的头头不是去重庆和蒋主席握手了吗？咋还是死对头啊？”
艾三：“那都是假的，骗人的。”艾大大：“骗人的？骗谁啊？”艾三：“骗自己。”
艾大大：“骗自己弄啥？”
艾三：“跟你说不清。”
艾大大：“我知，你是给政府做事儿的，该跑就得窜，让共产党抓住了比害眼还厉害。还有洪芳，恁俩一起窜，就她那个汉奸罪名，共产党和国民党都不会给她吃好果子。我冇事儿，一个老婆儿家，能把我咋着。”
艾三：“冇事儿也得走，这事儿冇商量！”
艾大大：“卖尻孙，我这条老命非得被你折腾死！”
艾三对洪芳说道：“车票是明个下午的，把家里的东西拾掇拾掇，该带的带走，带不走的该藏就藏。”
洪芳瞅着火车票：“去哪儿？”
艾三：“南边。”
洪芳：“还是恁娘俩走吧，我不想走？”
艾三：“为啥不想走？”
洪芳冇吭气。
艾三：“说话呀，为啥不想走？”
洪芳：“我留下来看门。”
艾三：“说得多好听啊，留下来看门，你以为我不知你是咋想的，你是怕离开了祥符，哪天那个老日回来找不着你，对吧？死心吧，那个卖尻孙西川永远也别想再回来了！”
艾大大：“冇影儿的事儿，瞎说啥！”
艾三：“我瞎说？她撅屁股我就知她屙啥屎！”
艾大大：“闭上你的嘴！洪芳恁俩过了恁些年，她是啥样的人你不知？她就不是那种人。你成天不着家，洗呀，涮呀，家里大小事儿不都是指望人家洪芳嘛，人家对我对这个家一百成，我说不到人家二上。我知恁俩经常磨嘴碰牙，不管恁俩拜天地冇拜天地，在一起过了恁些年的日子，恁俩就是两口子。两口子是啥？两口子是狗皮袜子冇反正，两口子睡的是一张床，钻的是一个被窝！”
艾三：“睡一张床钻一个被窝也不一定就是两口子。”
艾大大：“放屁！再敢胡说我扇歪你的脸！”“哼！”艾三用鼻子冷笑了一声。
艾大大用手里的筷子指着艾三骂道：“卖尻孙，你别想歪点儿，洪芳比你早先找的那个娘儿们好一万倍！”
艾三：“说那弄啥！”
艾大大：“说！我就是要说！那种只能跟着享福不能跟着受罪的娘儿们压根就不能要！不听老人言，咋样，把你甩了跟大官窜了吧！”
艾三有点恼怒：“别说这中不中。”
艾大大：“不中！我告诉你老三，恁娘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馍还多，啥样的女人恁娘一瞅一个准。不错，洪芳是跟老日睡过，那她是不当家，冇法儿！别发迷，要说过日子洪芳比谁都强！就你这个臭德性，能找到洪芳这样的女人，算你上辈子烧了高香！”
艾三瞅见老太太要大急，不敢吭气儿了，两口把手里的馍塞进嘴里，抓起三张火车票，起身离开了小饭桌。
艾大大喝问：“你去哪儿？”
艾三：“听戏。”
艾大大：“兵荒马乱的，听啥戏？”
艾三：“关公戏，身在曹营心在汉！”
艾大大：“卖尻孙，再敢胡说，我掂拐棍夯折你的腿！”
艾三嘴里嘟嘟囔囔地走出了院门。
艾大大叹道：“唉，这共产党咋恁有能耐，说推翻政府就推翻政府了？政府咋就恁软蛋呢？连个共产党都拾掇不住？”艾三带着一肚子的郁闷来到了纪念塔旁边的茶馆。茶馆里生意冷清，战事吃紧，冇一个喝茶听戏的。茶馆老板和唱堂会的几个人瞅见艾三到来，惊讶之余都显得欢欣鼓舞，尤其是那个唱老包的小凤。
小凤：“咋弄的，恁些天不见你的影儿，这两天我还一直在想，你是不是窜罢了呢。”
艾三：“窜罢了？窜哪儿啊？”
小凤：“政府里的人，还有他们的家眷，这两天都在往外窜啊。”
艾三一笑：“谁爱窜谁窜，我今个就是来听戏的。”
小凤：“你还有心来听戏啊？”
艾三：“只要你不窜，我就来听戏。”
小凤：“我倒是想窜，可往哪儿窜啊？火车站人多得挤拱不动，每天只发一趟火车，十块现洋都买不着一张火车票，俺又不是达官贵人，等着挨共产党的大炮呗。”
艾三平静地点燃一根烟：“坐下，咱俩说说话。”小凤坐在了艾三旁边的椅子上：“咋了，你好像有啥心事儿？”艾三：“冇啥心事儿，就想找人说说话。”
小凤：“咋了？和恁媳妇隔气②了？”艾三：“冇，就是心里有点烦。”小凤：“烦啥？”
艾三：“这不，共产党要来了嘛。”小凤又竖起耳朵听了听远处的炮声：“共产党真的要来了？”艾三：“是啊，那还能假？”
小凤：“你是给政府当差的人，你说说，共产党来了会咋着？”
艾三：“我也不知。”
小凤：“我才不信，你给政府当的还不是一般的差，你要不知，鬼才相信。”
艾三：“咱不说这，说点别的中不中。”
小凤：“说啥？”
艾三：“说说恁女人。”
小凤：“女人咋了？”
艾三：“比方说你吧，你要不喜欢的男人，你和他睡觉吗？”
小凤：“听实话还是听瞎话？”
艾三：“当然听实话。”
小凤：“实话就是，女人可以和任何男人睡觉，问题要看值不值得睡。”
艾三：“你的意思是要得实惠。”
小凤叹道：“唉，俺妈的话是，女人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俺妈巴不得我能嫁给一个吃喝不愁的男人，不管他是瞎子还是瘸子。”
艾三：“假如说，你嫁给我，算是嫁对了还是嫁错了？”
小凤：“胡说啥，你有媳妇。”
艾三：“我说的是假如。”
小凤：“你是想让我评价评价你这个男人吧？”
艾三点头：“对，我想听你评价评价。”
小凤：“共产党要是不来吧，嫁给你就嫁对了；共产党要是来了吧，那可就不好说了。”
艾三笑了。
小凤：“笑啥，你不是要我说实话嘛。”
艾三笑道：“这一回共产党真的要来了，女人能窜还是赶紧窜吧。”
小凤往艾三跟前凑了凑，用肩膀头轻轻碰了他一下，低声说道：“三哥，能不能帮我弄两张去南京的火车票？”
艾三斜眼瞅着小凤。
小凤：“不是我要跑，俺那个后爹在税务局大小是个管事儿的，不是怕共产党来了找他的麻烦嘛。三哥，给俺帮帮忙吧，我会报答你的……”
艾三的肩膀头被小凤的肩膀头轻轻摩擦着，心里酥酥痒痒的。
小凤：“俺也不是祥符的城里人，大官俺也攀不上。说句打嘴的话，俺也不怕三哥你笑话，你是俺认识人当中最有能耐的，谁让俺和你认识得晚了，认识早一点，俺就嫁给你。”
艾三：“你就不怕共产党来了？”
小凤：“共产党来了，我就跟你窜，去南京。”
艾三：“共产党要打到南京呢？”
小凤：“那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认倒霉呗。”
艾三抓过小凤的手，抠了抠她的手心，小声说道：“走，咱找个地儿说话，说完话哥哥给你弄火车票。”
小凤：“缺我的吧？”
艾三：“不见兔子不撒鹰是吧？那哥哥就让你见见兔子。”说完从衣服兜里把火车票摸出了一角，“瞅瞅，这是啥？”
小凤瞪起眼睛去瞅：“啥？”
艾三诡秘地一笑：“蚂蚱。”
小凤站起身：“我拾掇一下，咱俩换个地儿说说话。”
艾三领着小凤去了寺后街上的河南旅社，这是祥符城里最大、最气派的旅社，俩人一进房间就搅腻③到床上。他俩在越来越近的炮声中睡了一夜。这一夜，艾三和小凤在河南旅社的大床上折腾了个天翻地覆，直到 第二天茶坊提着大茶壶敲门问他们要开水不要，他俩才发现窗帘外的日头老高，一瞅墙上的挂钟已临近晌午。
小凤恋恋不舍地说：“三哥，咱俩啥时候还能这么得劲啊？”
艾三：“看老天爷的安排吧。”小凤：“我会想你的，三哥。”艾三：“我也会想你的。”
小凤一把搂着艾三的脖子，在他的耳边说道：“谁说瞎话是狗，我喜欢你……”
艾三紧紧抱着小凤：“让哥哥再摸摸你……”
艾三把三张火车票都给了小凤之后，小凤瞅着火车票疑惑地问：“那恁咋办？”
艾三：“别管了，我自有法儿。”
和小凤告别之后，艾三日急慌忙地往家赶，他刚进寺门的南口，就瞅见海阿訇和尚社头行色匆匆地从寺里走出来。
尚社头：“老三，正说去找你。”
艾三：“有事儿？”
尚社头：“共产党打到杞县了你知不知？”
艾三：“打到杞县了？”
尚社头：“你在军队当差都不知？”
艾三苦笑道：“俺的头头早两天就窜南京了。”
尚社头：“你咋不窜？”
艾三：“父母在，不远游。窜哪儿？火车票我都送人了。”
尚社头和海阿訇相互瞅了一眼。艾三：“恁找我啥事儿？”海阿訇往四下里瞅了瞅，低声说道：“有人想见你。”艾三：“谁？”
海阿訇往寺里努了一下嘴。
艾三：“神呀鬼的，谁啊？”
海阿訇：“在主麻拜殿里，去瞅瞅你就知了。”
艾三：“我能进礼拜堂？”
海阿訇：“穆罕默德说：‘他们用计谋，真主也用计谋，真主是最善于用计谋的。’在以阴谋对阴谋的时候，我批准你。”
尚社头：“去吧，冇事儿，阿訇当家。”
艾三瞅瞅尚社头，又瞅瞅海阿訇，觉得这俩人脸上的表情有点古怪，他也不多问，朝寺里的礼拜堂走去。
注：
①置气：生气。
②隔气：生气、闹别扭。
③搅腻：意为纠缠不清、不分彼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