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使你诵读，故你不会忘记，除非真主所欲你忘记的。他的确知道显著的和隐微的言行。
———节选自《古兰经》
西川把手里的鞭子往地上一扔，老鹰捉小鸡般地把洪芳提溜回屋里。“咣当”一声，门被西川狠狠地摔上。西川坐了下来，也不说话，从枪套里拔出手枪拍在了桌子上。洪芳为之一震。
西川：“是你干的？”
洪芳点头。
西川：“真是你干的？”
洪芳继续点头。
西川：“我已经问了两遍，我把第三遍留在我们之间的谈话之后。”
洪芳站在那里冇说话。西川：“茶。”洪芳像以往伺候西川一样，按照西川教给她的那种日本茶道方式，走完烦琐的茶道程式之后，把茶端到了西川面前，西川接过茶一饮而尽，洪芳接着给他倒第二杯，第三杯，第四杯……
西川一连喝了多少杯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似乎是在用茶来压制满腔怒火。
西川：“为什么要这样。”
洪芳：“你用枪崩了俺吧。”
西川：“我当然要枪毙你，但在枪毙你之前，你得让我明白。”洪芳：“俺死得明白就中了，枪毙俺吧，被你打死俺毫无怨言。”西川：“我还是要问，为什么？”
洪芳回忆着说道：“记得那天，你一步跨进慰安妇服务所，当时那间屋里到处扔的都是书，你进来以后冇直奔俺几个女人过去，而是压地上捡起一本书《三国演义》，翻了翻之后，你说了一句话还记得吗？”
西川：“记不得了，什么话？”
洪芳：“你自己说过的话都记不得？”
西川摇了摇头。
洪芳：“你说，不喜欢《三国演义》。”
西川想了想，点头：“是的。”
洪芳：“你说《三国演义》和恁日本的啥时代差不多？”
西川：“幕府时代。”
洪芳：“对，和恁的幕府时代差不多。俺是乡里女人，冇文化，不知啥是幕府时代。”
西川：“幕府是古时日本一种权力，曾一度凌驾于天皇之上的中央政府机构。常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方式来统治国家。你不觉得像你们国家的《三国演义》吗？”
洪芳：“俺不识字，《三国演义》俺看不懂。”
西川：“幕府时代还有一点和你们的《三国演义》很像，那就是杀人。”
洪芳：“恁日本人是杀人杀习惯了吧。”
西川：“你接着说。”
洪芳继续回忆道：“你把《三国演义》撂回到地上，走到俺几个女人跟前，你的眼睛就一直盯着俺的脸，盯了好长时间，才把俺带出了慰安所。”
西川：“知道为什么盯你好长时间吗？”
洪芳：“知，你说过，俺长得像你老婆。”
西川：“这只是一个方面。”
洪芳：“还有啥俺就不知了。”
西川：“当时我在想，到处都在打仗，到处都是枪炮声，部队随时要往西开拔，我把你带走，又能带到哪儿去？玩玩把你扔掉吧，可不知怎么，我太太的影子又老在我眼前晃动。”
洪芳：“有一点俺老是不明白，恁老婆的照片俺也见过，俺咋觉得她和俺长得一点也不像。”
西川：“像不像只有我知道。”洪芳：“反正俺也要被枪毙，你也让俺死个明白，俺和你老婆到底像在哪儿？”西川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他的思绪仿佛越过千山万水飞回了他遥远的故乡。随后他又把目光转向了洪芳。
西川：“我的家乡在日本奈良，那是一个和你们祥符城一样有着悠久历史的千年古都，一个山青水碧草木葱茏的地方，一个古老而美丽的城市。最不可思议的是，奈良也有一座东大寺，又称大华严寺，也是在城市的东边，距今约有一千二百余年的历史。不同的是，奈良的东大寺传承的是佛教而不是伊斯兰教。可能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吧，当我进入祥符，听说也有个东大寺，就一下联想到了自己的家乡，尽管大日本皇军在这里是不受欢迎的人，甚至为占领这座城市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这座城市在我眼里依然非常美丽。那天在书店街上，你和几名妇女被押进慰安所的时候，我并没有看清你的面容，只是觉得你的身材和高低胖瘦与我的太太很像。当我跨进那间屋子，见到你的时候，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幻觉，你身上的衣服变成了和服，你的发式，你的脸庞，你那惊恐万状的神情，瞬间变成了我的太太。啊，那种幻觉真是太美妙了，太让人心驰神往了。在那一刻我听不见隆隆的炮声，看不见累累的尸骨，闻不见空气中散发的硝烟，在我面前出现的是奈良的春天、漫山遍野如雪的樱花和跳跃的鹿群，还有榻榻米上太太亲手制作的寿司……啊！那种感觉真的是太美妙了。我承认，作为一名帝国的军人，在刚刚占领敌国一座城市时不应该如此儿女情长，可是我又无法控制如同波涛一般汹涌的思乡之情。就在理智刚刚压制住我内心的情感之时，你意外的一个举动让我刚筑成的理智大坝又瞬间崩溃了。”
洪芳：“举动？啥举动？俺冇干啥啊！”
西川：“你再想想。”
洪芳认真地回想着，摇了摇头：“冇啊……想不起来了……”
西川：“再仔细想想。”
洪芳又认真地想了想，恍然大悟地：“哦，想起来了，俺递给你一块毛巾让你擦脸。”
西川点头：“六月的祥符，就是不打仗也炎热难耐。当你递给我那块毛巾的瞬间，我想到了来中国之前的最后一个假期，那天也很热，我帮着太太在稻田里劳作的时候，我太太也曾这样递给我一块毛巾……”
洪芳：“那是凑巧，咋着俺也不是你老婆。”
西川：“是的，你永远也不可能是我太太。可我不能让你待在慰安所那种地方，不能让你被我们的士兵剥光了衣服压在身下，我必须把你带在身边，必须天天见到你，必须让你穿上日本和服，必须教你做出日本的寿司，必须让你学会日本的茶道，必须让你在我眼里成为一个日本女人！”
洪芳：“恁说必须就必须了？实话对恁说，俺就是穿上恁的和服，做出恁的寿司，学会恁的茶道，俺也还是个中国女人，冇法，下辈子吧，等下辈子你托生成个中国男人，咱俩就拜天地入洞房。”
西川：“下辈子，下辈子我也不会托生成你们中国人！”洪芳：“你咋就恁恨俺中国人啊？俺中国人咋你了？”西川：“因为你们杀死了我四个兄弟！”
洪芳：“恁不来俺中国，安生待在恁自己家，谁还去杀恁的人？”西川：“好了，谈话结束了。现在，我最后问你第三遍，伤员是不是你杀的？”洪芳肯定地点头。
西川深出了一口气：“那你就必须死！”
洪芳：“俺知，杀俺可以，但别的人你不能杀。”
西川：“为什么？”
洪芳：“人是我用枕头捂死的，不碍人家的事。”
西川：“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杀人？”洪芳：“那你咋就知道他们杀人了呢？”这句话真把西川给问住了，停顿了半晌才说道：“那好吧，在没有他们的口供之前，先让他们活着，但是，你必须先死！”
洪芳：“死就死呗，俺也想了，能死在你手里是俺的荣幸。”
西川：“荣幸？此话怎讲？”
洪芳：“西川，在所有寺门人的眼里，你西川就是个孬孙，还是个活孬孙，杀你八回都不解恨，唯独在俺眼里你是个好人。”
西川：“好人？”
洪芳：“自打俺被你从慰安所里救出来，随你驻扎寺门以后，在所有寺门人的眼里俺就是你的女人，可是没有人知，俺和你睡在这间屋里这么多天，你连个手指头也冇碰过俺，你给俺吃好的，给俺喝好的，给俺做新布衫穿，还给俺买首饰。除了上床之外，你把所有女人应该得到的东西都给了俺。但冇人知，知了也不会有人相信，你冇睡过俺。俺知道，你是把俺当成恁老婆供着，就像供菩萨一样。可你知不知，俺和你一样在寺门人的眼里是个孬孙，是个不知廉耻的婊子，跟第四巷里的妓女冇二样，因为俺和你睡在一间屋里，因为寺门跟儿的所有人都认为俺是你的女人……”
西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洪芳：“反正俺是要死的人了，俺得把心里话全部说出来，俺得让你个孬孙知道，西川，俺喜欢你个孬孙！”
西川沉默了很长时间，低沉着声音说道：“晚了，一切都不可更改。”
洪芳慢慢站起身来，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掸了掸裤脚的灰尘，平静地说道：“来吧，就在这间屋里，你一枪崩了俺吧。”
西川摇了摇头：“不，不能在这间屋子里打死你，我要把你打死在沙家人的面前，打死在寺门人的面前。”
“那就走吧。”洪芳说完朝门外走去。
此时，沙家的院子门口已经聚集 了许多街坊四邻，他们伸长脖子往院子里瞅着被绑在槐树上的沙二哥。
洪芳和西川在众目睽睽之中从屋里走到了院子里。
西川来到了槐树前，对沙二哥说道：“好了，第一个嫌疑犯已经招供了，我马上就要将她处决，而且是当着你的面。”
沙二哥用微弱的声音骂道：“卖尻孙，有种你冲我来，别对一个娘儿们下手……”
西川笑了笑：“你呀，应该感谢这个女人才对，是她让你能多活上一会儿，要不是她，首先枪毙的就是你。”
沙二哥：“卖尻孙，来呀，掏出你的小八音，西川我日你八辈先人，来呀，老子候着你……”
西川不再理睬沙二哥，转身问洪芳：“还有什么话要说，你就说吧，让寺门跟儿的乡里乡亲记住你的遗言。”说完对把守院门的日本兵说道，“让他们都进来吧，也好让他们记住，不管男女老少只要危害了大日本皇军的生命，下场就跟这个女人一样！”
寺门跟儿的街坊四邻拥进了沙家的院子。
洪芳冲着街坊四邻大声地说道：“寺门的老少爷们，俺知恁看不起俺，是的，俺也知道俺自己是个弄啥的，俺就是陪这个卖尻孙睡觉的。但是，俺在临死之前可以告诉老少爷们，俺就是陪这个卖尻孙睡一辈子觉，俺也不是日本人的女人，俺是中国女人，俺是祥符杞县的女人！”她转过脸对西川说道，“在枪崩俺之前，看在俺陪你睡了那么多天的分上，俺有个要求你能答应俺吗？”
西川眼睛里含着一股敬佩点了点头：“说吧，只要我能做到，我尽力而为。”
洪芳：“你能做到，你当然能做到，天底下任何男人都能做到，求求你，再睡我一回，别让俺死了闭不上眼睛，求你了，睡我，就睡最后一回……”
洪芳是带着微笑说完这番话的，但这番话对西川来说犹如五雷轰顶，他万万也想不到一个女人在将死之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且是当着她中国父老乡亲的面，而且是用女人的真情和真心。西川傻了，彻底傻了，他完全被一个中国女人击溃，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突然有人大声叫骂道：“婊子！你不是中国娘儿们！
你是日本的臭婊子！”
紧接着，街坊四邻一同高声骂道：“婊子！杀了这个婊子！卖尻孙！掏出你的小八音啊！把这个和你睡过觉的婊子给崩了！”
在一片叫骂声中，西川并冇去掏腰间的手枪，他两眼紧紧盯着洪芳，就像当初在慰安所里第一次看见她一样。西川慢慢走到洪芳的跟前，用双手将她抱起，转身朝屋里走去。西川的举动告诉了所有人，他要去和这个女人睡觉去了，而且是真心实意地去睡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