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初现
在黑暗中摸索过的人，最向往光明的未来。李顺达住的那个小院，其实就是一片小场地，没有院墙，更没有院门，前边是悬崖深沟，后边就是窑洞。他外出打工，在漆黑的晚上归来时，黑暗笼罩山村，他步履蹒跚，担心一失足从悬崖跌进深沟。直到他摸到窑洞门，看到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亮。那是艾腰子拧成的火绳，穷人用它照明，这点微弱的光亮给顺达带来欣喜与温暖。
自从李顺达知道有共产党和工农红军以后，就像黑暗中摸索的行人，忽然看见了自家窗户洞里的光亮，有了前进的目标与希望。因为有了盼头，做活便添了劲头。李顺达把富达带来的好消息悄悄地告诉了金山、周则、文全。喜讯像一股暖流相传着，佃户们的心贴得更紧了，白天黑夜都盼着共产党能早点来。从此，他们不再光瞅着一条半里长的山沟，更不能再两眼一抹黑地穷居在只有几户人家的山窝窝里，他们把目光转向了外面的世界，那里都和西沟联系在一起哪！也不再满足于和二地主郭召孩与老秃子斗智斗勇，不再把自己的苦乐都拴在老财们的腰带上。
没过多久，村里传来了不少叫他们吃惊又生疑的信息：有的说共产党是来去如神的天兵天将；有的说共产党是杀富济贫的英雄好汉；有的说共产党是抢夺财产的土匪。西沟的群众听了各式各样的说法，光是传闻，心里不踏实。一天晚饭后，金山和周则一起来到顺达家里。金山悄悄地问富达：“共产党是谁在扛大旗呀？”富达想了想：“我只听说两个，人们说是朱毛，就是朱德、毛泽东。”金山说：“地主老财说的‘猪毛’原来是个伟人呀！”金山又问：“我问你，你在洪洞县看见共产党没有？”富达见他们有些疑惑，坚定地说：“我没有见过共产党，只见过工农红军，可是，工农红军就是共产党领导的工农子弟兵，是为咱们穷苦人打天下的。有共产党在，这天下就会变成咱们的，老秃子、老小子和郭召孩那号人就不敢再欺负咱们了。”周则想知道的东西还多，但问的话还是有些不得要领：“红军是红眉毛、红头发吗？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富达笑了：“别听人瞎说，红军就和咱们一样，红军战士说，共产党也是普通人，为咱们穷人撑腰做主，他们有很多人原来也是受苦人，地主老财欺侮得没活路了，就跟着共产党闹革命。”细心的顺达用心在一旁认真听，明白了金山、周则的心事，便直截了当地说：“咱们不要听信那些赖人造谣，共产党要来了，地主老财害怕了，才来煽阴风、点鬼火。”“我们不信那些谣言。”金山心里开了窍，他又碰一碰周则说：
“把你听来的那个消息，给大伙讲一讲。”周则说：“我支公差往县里转送一封信，在路上听人们说，县政府抓住三个人，说他们是共产党，明天要在城外河滩里枪崩……”不等周则说完，富达就跳起来：“肯定又是坏人造谣。他们能抓住共产党？在洪洞县，大小衙门里的那些人，芝麻绿豆官，一听说红军来了，吓得屁滚尿流，比老鼠见了猫还跑得快，怕的是共产党来了活不成！”顺达听富达有点孩子气地给大家壮胆鼓劲，心里感到痛快。周则和金山心里的疙瘩虽然没有全解开，也打算把自己的命运与共产党拴在一起了，除了指望共产党搭救，再没有路可走了。顺达和娘一夜都没合眼，总是惦记着一件事放心不下。
第二天，顺达一早起来，跟娘商量了一下，亲自到县里去探听消息。一走就是一天，到天黑才回来，周则和金山早早来到他家等消息。
顺达一回来，他们便把他围住：“听说倒是枪毙了三个人，县政府也宣布他们是‘共产党’，但他们并不是共产党的人。一个是壶关县来的叫花子，怀疑是伪装；一个是本县的疯子，因为他把头发和眉毛染成红色；一个是过路人，身上装着几根红头火柴，硬说那是‘共产党’的联络暗号。杀这几个人的目的无非是恐吓群众，别跟共产党钩挂在一起。”打这以后，反共宣传越来越多，县里又枪毙过人，都说是共产党。人们既不信也不传，倒更加心切地盼望共产党快快来。李顺达对穷哥儿们说：“等着瞧吧，苦日子要熬到头了！”言外之意是：“平顺县政府都这样怕共产党，说明共产党快要来了。”西沟的穷佃户都盼望着共产党早点到来的一天。这段时间反共宣传少了，接着传来一个让人更加惊慌的消息：日本人占领了河北省的宛平县城，说要在一个月占领全华北。人们惶惶不安，又恨国民党不抵抗日本人，丢掉了东三省。李富达说，只有共产党是坚决打日本鬼子的。在洪洞县，他就跟着红军写过“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标语。这样，人们只把共产党当成了穷人的大救星。听说路文全穿着一套破破烂烂的衣服从外地回来了，李顺达、宋金山、王周则都跑到他家，打探外边的消息。
路文全原来在太原当泥水匠，由于战事吃紧，他只得背着瓦刀泥叶回到西沟。他在路上走了半个来月，听到不少消息，他把听来的情况告诉大家：七七卢沟桥事变以后，共产党要求团结抗日。现在国民党共产党要合作，前些日子阎锡山在太原抓共产党，如今搞合作就不抓了。有的地方已经成立了抗日民主政府。为了减轻穷人的负担，动员全国人民抗战到底，还要实行“五一减租”。顺达和众弟兄听到这些稀罕事，心里一阵高兴。
不久，平顺县政府也换了牌子，公布了“五一减租”法令。也就是说，凡是种地主的地，每五石谷子，可以减少一石。
这年秋天，郭召孩早早就来刮租子了。李顺达按照“五一减租”法给郭召孩准备了粮食，可是郭召孩，不但不减租，还破口大骂李顺达忘恩负义。
他说：“五一减租怎么减我还没听说，如今国共合作，你们佃户也要与我合作，你快给我装粮食吧！别叫日本人抢走了。就这两头毛驴，驮两趟也不会多收了你的。”顺达觉得租种地，交租子也合情合理，新法令规定能少交点当然好，可是郭召孩不执行，说是李顺达不该受人骗。他唾沫星子乱喷：“你去县里看看，衙门里掌印的还不都是原来的那些人！哪有减租的？别做梦吧！”郭召孩从身上掏出租地契约，甩着说：“把你的那一份也拿出来，咱们当场烧了，退佃吧！你们一家搬出去，今天我就住在这里，还要在窑里圈毛驴……”李顺达一看这架势没了主意，只好又如数交了九大石租子。在平顺县，这一年“五一减租”的事落了个空。
一天，郭玉芝坐在炕上嗡嗡地纺棉花，突然富达在窑顶上喊叫着：“娘，你快出来！快出来呀！”郭玉芝惊了，心里想，孩子这喊声不平常，总是有什么大事，于是扔下手里的活，急匆匆地朝外面走。
富达又激动又快活，跑到郭玉芝跟前，指着远山上说：“娘，你快看，那里有队伍过来了，穿的是灰军服。你猜是什么部队？”郭玉芝望着富达，心在“通通”地跳着。郭玉芝用手遮住了前额，仔细地打量着远山上还在行军的队伍。
这支队伍与过去见过的队伍很不一样，战士们穿着一色的灰军服，又整齐又精神，走起路来，还唱着歌子。富达眨巴着眼睛，把胳膊一甩，紧握着拳头，蛮有把握地说：“娘，我敢肯定，这就是红军改编的八路军！我在洪洞县见过的红军，和他们一个样！准是共产党领导的军队来了。”“红军又叫八路军么？我可得看个清清楚楚！”郭玉芝揉一揉眼睛。望着山上的队伍。宋金山、王周则和老老少少的群众，也都站在高处，瞭望着这支不平常的队伍。
这一天，李顺达在老秃子家里支差，老秃子让李顺达上房顶，给他家拆换房顶上的破瓦。李顺达从房顶上看到山上这支穿灰军装的队伍在往北走，他的眼睛跟着朝北移动，他的心也跟随着队伍往北走。这不是一般的队伍啊，他从房顶上跳下来，就往平顺县城的方向跑去。
平顺县城干河滩里，坐满了穿灰军服的士兵。那些战士们的手臂上，都戴了袖章。顺达不识字，他猜想这就是八路军，为了慎重起见，他问一个学生模样的人：“老弟，这是什么部队？”学生模样的人兴致勃勃地告诉他：“你没见袖章上的两个字吗？‘八路’，这是八路军！”李顺达听罢，三步并做两步，跑上前去，抓住一位战士的手紧紧地握着，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真好！你们可是来了！早就盼着你们了。”这位战士是中等个儿，二十来岁的年纪，瘦削的脸庞。浓墨似的眉毛下，一双黑亮的眼睛，紧紧地盯住李顺达，亲切地问道：“叫什么名字？哪个村的？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李顺达一一回答着这位战士的问话，说话间，许多战士把顺达围在中间，亲热地攀谈着。这些战士，有的是江西口音，有的是四川口音，有的是陕西口音，也有山西口音，外省人说话听不懂，山西人就给顺达当翻译，他们有不少人原先也是租种地的，顺达觉得他们就是自己的亲人。
吃晚饭的时候，李顺达兴冲冲地回到家里，一进门就激动地嚷道：“娘，没错！我去县城亲眼看到咱们自己的队伍来了！”不等顺达说完，弟妹们都高兴地乱嚷乱叫：“俺看见啦，八路军来到咱县啦。”顺达拉着富达和贵达靠在炕沿边，让菊仙和小弟们坐在炕上，十分认真地说：“你们都悄悄的，听我对你们说。八路军还要派工作队来咱们这里开展工作，宣传抗日救国的大事，发动群众搞好生产，支援前线。”弟妹们又坐不安稳了，“呼”地把顺达围起来，你一言他一语地说：“大哥，你听谁说的？”“我今天没给老秃子支差，到县里看八路军去了。八路军的战士真好，他们对我可亲热啦，一见面就成了一家人，还不让我走，叫我吃饭。十几个战士跟我围在一起，这个抢着给我打饭，那个夺碗给我舀菜。他们给我讲了很多革命道理，越听心里越亮堂，咱们穷人往后有好日子过哩。”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听着，郭玉芝忽然想起一件心事，凑到顺达跟前说：“你看见共产党没有？”顺达憨厚地笑着说：“我看见那些八路军战士一个一个都像共产党，可他们都笑着摇头。我说我们一家人最大的愿望就是见到共产党。他们都说，也许你们已经见过共产党了。有人民群众的地方，就会有共产党。我想，八路军一来，共产党也就快来了。”没过几天，平顺县抗日民主政府成立，要改选县长，人民当家做主，凡是符合年龄条件的，不分男女贫富，都可以自愿到县里参加开会，西沟能走动的人全参加了。城里像赶庙会一样热闹，还搭起一些席子棚，有人讲演，介绍自己拥护的候选人，争取选民给他投票。候选人有两个，一个是阎锡山委派的原县长，一个是牺盟会提名的。牺盟会是一个特殊组织，名义上归阎锡山领导，实际上照共产党的指示行事。说白了，这次选举就是共产党与阎锡山争夺在平顺县的领导权。结果原县长落选了，人民欢欣鼓舞。接着有个姓岳的工作人员来到西沟。顺达让他住在自己的土窑里，两个人躺在一个炕上说话，经常说到鸡叫。白天，老岳和李顺达一块儿上地做活，晚上，他就在李顺达的小院里，与西沟的佃户们谈心。宋金山、王周则、路文全等一伙年轻人，一有空闲就坐在顺达的小院里，在有月亮的时候，他们还带着手头的活计，一边搓艾绳或编箩头，一边听老岳讲抗日救国的道理，讲全国各地的革命形势。李顺达听着，眼明心亮，劲头足足的像那灌足了气的皮球，拍一拍，蹦得高高的。
一天，李顺达听老岳说：“旧县长是阎锡山的人，光打哈哈不办事，一个心眼向着地主老财，所以‘五一减租’减不下去。现在换上咱们的县长，减租的事肯定能办成，以后还不仅仅是‘五一减租’，要全面取消剥削。”顺达直点头：“说得在理！”老岳其实并不老，他只有二十几岁，老岳是当地人对他的尊称。
他见顺达是个有心人，经常想着一些大事情，便高兴地说：“太原沦陷后，原有的行政机构基本散伙了，我们的抗日根据地不断扩大，政权建设任务会很重，工作有很多，共产党的政策是，团结一致，共同抗日，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要执行统一累进税，合理负担，废除过去的苛捐杂税。减租也不限于‘五一’，可以是‘四一’、‘三一’。
还要减息，咱西沟有借高利贷的吗？”郭玉芝指指王周则，在一旁插话说：“他家不是自己借的钱，驴打滚的高利贷，是赖人害的。永辈也还不完！”老岳掏出笔记本记，王周则老实巴交地说：“我原以为翻不出老秃子的掌心，没想到抗日民主政府，为民做主，咱有盼头了！”李富达接着说：“像老秃子这种人现在还当闾长，该有个办法治治他。”老岳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问道：“你说该怎么治他？”富达说：“就用红军那阵子的办法，给他戴高帽子游街。”大伙都开心地笑了。
李顺达还在思考减租减息的事。头一年减租失败，与旧县长不支持有关。他是官家，向着地主老财，佃户自身没有团结起来。今后佃户们咋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