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理!”
爱跟他开玩笑的熟人都这样喊他。
而他一不经商,二不办厂,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加“船拐子”。他前额稍凸,大眼微凹,鼻梁高挺,眉毛浓黑,和尚头剃得光溜溜的,却有满脸的络腮胡楂,是个五大三粗的男子汉。
他如今四十出头了,还是光棍。
其实他姓赵,叫赵万云。“经理”称谓的来由,全在他那本家的小婶子罗素珍。
罗素珍的丈夫赵洪武,1976年病逝,丢下妻子和五岁的女儿、三岁的儿子。哭得死去活来的罗素珍,不得不面对现实,挑起抚养两个孩子的重担,变得更加郁闷了。
常言道,寡妇门前是非多。罗素珍虽然恪守“无事不串门,晚上早关门”的寡妇之道,却总避不开一个男人的纠缠。此人叫董仕林,三十几岁,也是光棍。赵洪武一死,他就盯上了罗素珍,因为罗素珍当时只二十六七岁,且有几分姿色。
赵万云与罗素珍房子挨房子,一个向东,一个向西,都是茅秆夹壁头的草房,透音得很。这边的动静,那边听得一清二楚。出于对罗素珍的同情,更出于对赵氏家族的维护,每当董仕林摸来,赵万云就绕到罗素珍的地坝边上,只需一声咳嗽,董仕林就醒板了,惴惴地溜着檐坎边儿离去。尽管董家在河坝里是一个大族,赵家是势单力薄的小族,他对赵万云却不敢小看。虽然赵万云平时随和极了,可一旦发起毛来,就不能不令人畏惧了,只要看他那吓人的身坯。
有一回,董仕林以为赵万云没在家,竟对罗素珍动手动脚起来。在拉扯之中,把灶上的钵钵碰下来打碎了。一听响声,正在睡觉的赵万云呼地跳下床,骂了一句“是哪个龟儿子”,就奔了过来。董仕林已闻声逃走。
罗素珍喊了一声:“大哥。”一边抹泪,一边用手指了一下摔碎的瓦钵。
“这个龟儿子。找他赔!”
赵万云气呼呼地奔到董仕林家,高声大气喊开门,点着对方的鼻尖:“先给你敲敲警钟,以后再这样,我捶了你的肉再拖你到公安局去!”
董仕林连声应道:“不会了,不会了。”
赵万云一摆手:“少说废话,赔三块!”
董仕林哪敢怠慢,乖乖掏出三块钱来。
这事传开了。
船拐子们爱开玩笑,略加编纂,成了“小婶婶接客,大伯子收钱”,以此打趣逗乐。赵万云因此被封为“经理”。
对此,赵万云还不怎么计较,骂几句而已。因为敢开这种玩笑的人,都是平时和他合得来的,双方并不真当一回事。使赵万云气恼的还是那暗中传播的谣言,说“大伯子看上了小婶子,当然容不下别人”。乡间的习俗,大伯小婶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界线。不要说相互间有啥问题,就是太随便了,也算是伤风败俗,会遭人鄙夷。赵万云因赵家族小人弱,一贯被人小看,因而尤其忌讳这点。每从林盘中过,常听井台宅边有叽叽咕咕的议论,但一走拢,人家又住口了,纷纷用异样的目光打量他。他立刻浑身不自在,又委屈,又难过,又愤恨。想发作,又找不到对手。他除了更加回避罗素珍外,别无他法。有一次,他为了发泄心中的怒气,一脚踢烂了自家的门板。
河坝开始实行责任制时,大家兴致勃勃地忙着搞包产地,谁也没心思搅弄船了。但不久,农活不够做了,闲时候多起来,人们自然想到各种各样的副业。那条被大家遗忘了几个月的船,又回到船拐子们心中。可是如今的船,也要搞承包,每年上交近千元,剩余归自己,谁有这个胆量?船拐子们跃跃欲试,却都不敢领这个头。最后,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起“经理”。于是都聚集到他家中。
赵万云想了想说:“要我领头包,依我三件。”
“经理咋说咋行!”
“第一,现在机动车辆到处都是,我们不能再跑长河……”
“那搞啥?”
“跑对河。”赵万云说,“运河沙石头。铁路局和各个建筑单位都需要。我们河坝有的是沙石,一辈子都运不完。”
“第二件呢?”
“第二,中午一顿在河边吃,免得来来去去耽搁时间。”
“那么,哪个煮饭?”
“这不愁,我想好了。”
“哪个?”
赵万云的浓眉一抖,顿时严肃起来:“不准开玩笑,我找的罗素珍。”
袁治江正要笑,却又连忙捂住嘴。
“不是我维护赵家的人。”赵万云放缓了口气,恳切地说,“一个妇女家,拖两个娃儿,搞得了啥子副业?她一不会编箩筐,二不会做箱柜,三不能跑生意。”
“对,我们没意见。”大伙说,“报酬呢?”
“她每天煮一顿午饭,带烧茶水,就拿我们的一半的钱,合适不?”
“对,没意见!”
就这样,连罗素珍一共九个人,又把那条船搅动了。
为便于抬着沙石上下船,竹篾船篷取下来了,放在河边一个沙墩上。船篷五尺多宽,一丈多长,一头作烧茶煮饭的厨房,一头作“餐厅”,兼放工具。
六月的太阳烧烤着沙滩,正午的风也像要被点燃似的很有些灼人。罗素珍蹲在船篷口,一个锅烧茶,一个锅煮饭。她把饭蒸在锅里,甑子下面还煮着一块肉。
不一会,茶水开了,她揭开锅盖丢一把茶叶下去。再熬片刻,便把火灭了。
她把头伸出篷外,见大哥他们在卸沙石。虽然隔得很远仍然分辨得出大哥那高大的身影;他和大家一样,赤着上身,油光光的肩背在太阳光下发出亮光。
那天,袁治江来邀她合伙。说清只要每天晌午来煮一顿饭,拿一半的工钱。还告诉她,是赵万云的主意。她顿时喜出望外。
那天中午,她把那只报晓的公鸡也杀了,叫女儿去请大伯过来吃。可赵万云无论如何不来,她只得悄悄端了一大碗过去。赵万云硬要她端走。她气得快要流泪了,赵万云才埋怨地叹了口气,让她放在桌上。
饭灶里的火势弱了,她选了一根干竹棍儿递进去,顷刻间就呼呼呼燃起来。一缕青烟飘出篷外,被一阵河风吹散。银色的沙滩在炽烈的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白光。她眯缝双眼凝望着,从那贴着沙滩颤悠悠升腾着的气浪里,她看见了很远很远的河湾那绿色的村庄,河岸上一排排葱茏的树,河湾里闪闪发亮的水。她感到稀奇,那样远的景物怎么都聚集到眼前的气浪里来了呢?也许是一种吉兆吧?她继续凝视着气浪里那迷人的景象。忽然,从那银水绿树间,一个人向她走来。浓眉大眼,光溜溜的头,满脸络腮胡子,本是多么粗野呵,她却感到亲切。可是她一眨眼,那可亲的影子又不见了。然而,一丝笑纹却久久印在她那逗人喜爱的嘴角上。
一阵篙竿叩碰船舷的声响,使她从痴迷中抬起头来。船,撑过来了。她忙在船篷另一头一块船板上摆好一排碗,把锅里的茶一一舀在碗里盛满。大伙都渴极了,不凉一凉怎么好喝?
船刚靠岸,大伙一涌而来,不等罗素珍伺候,端起碗灌得咕噜咕噜响。
赵万云像往常一样,把船靠好后才走过来。罗素珍端起船板上最后一碗茶递给他,他接过来,一仰头,咕嘟嘟就喝光了。罗素珍忙又去给他舀茶。
袁治江说:“莫喝饱了吃不下肉,经……”他刚要说出“经理”二字,身边的周雨明捅他一把,袁治江这才猛省,吓得吐了吐舌头。赵万云早打过招呼:当着罗素珍的面,不准乱开玩笑,否则,他是“不认黄”的。
大伙身上不知流了多少汗水,怪不舒服。袁治江提议先洗个澡,大家立刻响应,各自拿了干净短裤,向河边走去。
照过去的习惯,船拐子下水是从不穿裤子的,即使在河边背纤,也不过用一方围腰遮住前面就了事。现在,有罗素珍在这里,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讲起文明来了。
等大家上岸吃饭的时候,罗素珍才拿起洗脸帕,去河边擦汗。她穿一件洗得泛白的春仿衬衣,一条阴丹布裤子,打一双赤足,一张蓝布围腰束在腰际,更突现出她身上动人的线条。
袁治江望着罗素珍的背影,悄声对周雨明说:“说真话,罗二嫂的确漂亮。”
周雨明说:“可惜你没那福分。”
“谁有那福分?”
“天晓得!”
袁治江正想开句玩笑,忽然发现赵万云端着饭碗走了过来,连忙住了口。
奋斗一月下来,开始分红了。那天,赵万云去把钱领回来,已是傍晚了。大伙卸完沙石,就在河对岸等着,喜悦之情在每个人心中洋溢。
罗素珍一个人在河这岸,喜滋滋地站在船篷前,遥望着对岸,仿佛在等待一个什么福音。她等着等着,终于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在河岸上出现了,心中立刻像有几只兔子在蹦跳。
她遥望着漂浮在碧玉般的水上的沙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就像有一个她向往着使她感到充实的东西在向她的心儿靠拢。
袁治江老远就喊道:“罗二嫂,分红!”
大家把船拴好,走进船篷,点上灯。赵万云打开挎包,五颜六色的票子摆了一地。
赵万云在路上就默算好了:提交队里八十元,余下八百元每人分九十元,罗二妹折半分四十五元,剩下三十五元用来添置工具。
大伙儿簇拥着他,争先领钱。罗素珍默默地退在后面。
大伙领到钱,都匆匆回去向自己的妻子汇报喜讯。这时候,罗素珍才走到赵万云的面前。
“哎呀,你家里有孩子,咋不早点来领?”
“他们累一阵,该先领。”
“你就不累吗?”赵万云忙把一叠票子递给她,“快回去,娃儿在盼你。”说完,自己先钻出船篷,向河边走去。
罗素珍捏着那叠票子,感到有些不对头,忙就着油灯数起来。嘿,竟是九十元!顿时,一股热浪扑在心头,涌上眼眶,化成一片晶莹的水波……大哥这些年给了她多少帮助呵,难道,现在还要接受大哥艰难的血汗钱么?大哥应该积蓄点钱。如今生活好了,好多光棍都娶了亲,他也应该……一想到这里,她心中就有些难受,就像失去了什么贵重的东西似的。这是为什么?难道?她立刻羞得用双手蒙住了脸。
久久地,她才把还有些发烫的脸从手掌里抬起来,吹灭了灯,钻出船篷。她想把钱给大哥还去,可是一动步,又迟疑了。刚才大哥故意朝河边走去,不明明是为了避开她嘛?唉……
月亮升起来了。河边上,那熟悉的身影晃动着,发出工具碰撞船板的声响。她倚在船篷上,心跳得厉害。我还是先走一步吧。她想,可是刚回头走了两步,又站住了。片刻,她似乎下了决心似的,转过身来,迎着河边的影子走去。
她喊了一声:“大哥。”声音那样微弱。
“你?还没走。”
“大哥,你的钱拿错了。”
“不。我一个人,用不着那么多钱。你负担重,娃儿又在读书,拿去贴补着用吧!”
“不,大哥,我不能要。”罗素珍把钱递过去。
赵万云责怪道:“还分啥彼此?这样吧,以后侄儿侄女长大了,再还我。”
罗素珍只得收回手。
赵万云又催促道:“你先走一步吧。我还有事。”
“这么晚了。我害怕!”
赵万云沉思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走吧。”
罗素珍在前,赵万云在后,穿过沙滩石坝,向黑黝黝的林盘走去。他们谁都不说一句话,甚至脚步也是轻轻的。晚上凉快些了,河风拂来,人也舒畅。干了一月,能有这样的结果,赵万云感到满意。特别是眼前的罗二妹,也有了一笔收入,他似乎得到一种慰藉。月光渐渐明亮起来,他看见河风吹得罗素珍的发丝儿不停地飘飞,拂弄着她光洁的脸颊,才觉得这个兄弟媳妇确实还年轻漂亮。唉,怪不得有人纠缠她。
“大哥。”罗素珍忽然喊道。
“嗯。”
“你该存点钱了。”
“嗯?”
“现在条件好起来了,你也该娶一门亲。”她说得非常吃力。
“算了,不说这些。”
“你也应该有个人浆洗补缝呀!”
“将就过吧。”
“将就过?”罗素珍在心中重复着。过去,大哥处处关心她,她也利用一切机会给予回报。尽管大哥避嫌不让她帮助洗补,但总是防不住她,好多回,她悄悄帮他洗了衣裳帐子。大哥身边也确实需要一个人呵。她曾托人帮助说合,但人家嫌大哥的样子。而现在,她却对这形象越来越喜爱。
一会儿,罗素珍忽又喊道:“大哥。”
“嗯?”
“李幺婶来跑几趟了。”
“啥事?”
“她要给我说个人。”
“你,同意啦?”赵万云有些吃惊。
“还没有。”
赵万云轻松地吁了口气。
“只是,”罗素珍说,“董仕林总来缠,我想,还是找个人,免得……”
赵万云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愤愤地骂道:“这个龟儿子!”
一时大家都沉默了。穿过空寂的竹林时,脚步声格外浊重,晚风摇动竹梢的声音格外喧闹。
罗素珍的心越来越猛烈地跳荡着。刚才,她说的都是实话。她没有答应李幺婶,并不是李幺婶说的那个人不好(她看也没看见过那个人),而是她心中有一缕翠绿的青藤,当初,还是两瓣芽儿,一茎幼苗,近来,却忽然间抽枝吐蔓,蓬勃旺盛,在一棵大树上越缠越紧了。
她想说出深藏心底的意愿,试了几次,总开不了口。
再过几道地坎,就到家了,不能再等了。她猛然转过身来,站定了:“大哥。”
赵万云惊愕地“嗯”了一声。
“我想……我想……”
“你有啥子事么?”赵万云疑惑地望着她。他看见了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感受到那充满期待的勇敢的目光。
“我想,我们……一起过吧……”
沉静,沉静。出奇的沉静。听得见星星眨眼的声音。
罗素珍缓缓低下了头,脸上火辣辣的。
好久好久,没有回应。她胆怯而羞涩地慢慢抬起头来。大哥,像一尊石像,一动也不动地兀立着。她止不住伸手去扶大哥的胳膊,唤了一声:“大哥。”
但是,赵万云一甩胳膊,从牙缝中迸出话来:“你,倒炉子!”说罢,便噔噔噔地头里走了。
罗素珍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一时间,屈辱、羞耻,一齐涌上心头。她双手捂脸,蹲了下去,伤心地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了轻轻的一声:“罗二妹。”
赵万云又转回来了。他站在罗素珍面前,低声地说:“罗二妹,不要气,怪我刚才态度不好,伤了你。你原谅大哥是个粗人。你,回去吧,娃儿们在望你……”
罗素珍仍在低声抽泣。
赵万云又说:“大哥也决不怪你。今后,大哥还像过去那样帮助你。只是,不要这样。人家更要小看我们。走吧,快回去。现在,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
唉,光是日子好起来就完了么?罗素珍止住了哭,缓缓站起来,说:“大哥,我对不起你。”话未完,又泪如泉涌,双手捂住脸,一转身走了,把赵万云丢在后面。
那天晚上,赵万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了,往事纷至沓来。他想起前几天夜里该他守船,每天早晨从船上回家,锅里都放着热气腾腾的饭和香喷喷的菜。他知道这是罗二妹送过来的。在无人处,他对罗二妹说,再不能这样了。可罗二妹冲他一笑,并不回答,兀自走了。无可奈何,他只得吃下那滚热的饭菜,领受那温暖的情意。
“是呵,要是……”———不,他赶紧排除这种想法,努力想其他事情。
可是,他刚闭上眼睛,又看见罗素珍。她时而笑着,时而哭着,搅得他心烦意乱。猛然,他看见罗素珍坐在自己的身边,就着油灯给他补衣裳。他望着她那清秀的眉眼,心头像抹了蜜一般。一会儿,罗素珍的儿子向他跑来,喊着:“伯伯———”他把孩子抱起来,亲了又亲。孩子却要倒向妈妈怀里。于是,他和罗素珍共同抱着那孩子,相视笑了。罗素珍笑得多么妩媚。他情不自禁地抽出一只手来,把罗素珍和孩子一起抱住……他立刻醒了,眼前却是一片黑暗,心中陡然像失去了什么似的,空得难受。
他忽然想起罗素珍说的:“你也该娶一门亲!”
唉!他轻轻叹了口气。忽然感到自己是那么可怜———软弱、胆小、无能。这和一个身强力壮的大汉子相称吗?他由惭愧而有些恼怒了,把拳头捏得格格响,想向谁砸去。可是,向谁呢?
第二天,赵万云很早就来到河边。他刚到,袁治江他们就纷纷来了。也许是刚分了红的缘故吧,大家的积极性比往常更高。一面风风火火地抬沙,一面极有兴致地大讲自己带回去的九十元。有的说,这下解了那窝奶猪子的围,正等钱买细料哩!当然,一个月后,一窝奶猪的价,就远远不止九十元了。有的说,老婆捧着那九十元好高兴,又说扯衬衣,又说买凉鞋,娃儿还喊买个洗澡用的救生圈。有的说:再凑一个九十元,买部“永久加重”,交给刚毕业回来的娃儿,放他出去“摇单艄”。后来,大家说到赵万云头上,都说这回最肥的是他,一个人摊九十元,想买啥就买啥。大家嘻嘻哈哈地为他出主意。有的说,买个“山城”戴在手腕上,学城里人走一步,亮一亮;有的说,整几套漂漂亮亮的衣裳穿起,也去操一操。最后,大家都赞成周雨明说的:再凑几个九十元,干脆把房子培整一新,娶个嫂子还来得及。
赵万云却有些心不在焉,除了几声“嗯”“呵”和偶尔笑笑外,再没有多余的话。
其实他的眼睛老瞟着通往林盘的路,罗素珍久久未来,他有点不放心。
后来,罗素珍终于来了。但一夜之间,她变多了。双眼罩上了两道黑圈,往日渐渐丰腴起来的脸颊,又消瘦下去。大家以为她病了,问她,又不回答。大家都有些不解,只有赵万云心中是明白的。有一次,他进篷去拿绳子,见罗素珍又在悄悄掉泪,泪珠儿似断线的珠子。
“罗二妹,你不要……”
罗素珍把头扭向一边。
吃午饭时,赵万云把饭端到一个沙坑内背阴的地方坐着吃。大伙儿见他有些闷闷不乐的,也不便招呼。
一碗饭,他初五扒一口,十五扒一口,不知是啥滋味。他耳边又响起了大家说的那些话。是呵,现在能挣上钱了。但是,他只得把每次分红的钱压在床枕头底下,这就完事了么?他才四十来岁的人,难道就这样过一生么?他又感到奇怪,怎么会产生这样一种不满足的想法?而过去,是从没有这些想法的呀!
他没有再去添饭。他似乎并不感到饿,有点怕见到罗素珍,离她越近,就越愧得慌。
他心头好像有一团河心的漩涡,在围绕一个中心旋转、旋转。
袁治江他们丢下饭碗,趁休息的时间,围在阴凉处打纸牌。罗素珍默默地在那一头洗碗,同时在另一口锅里烧茶水。赵万云还是回到那个沙坑里坐着吸闷烟。吸着吸着,他陡然把半截叶子烟熄灭了,站起来走到袁治江他们的背后,说:“收了工,大家等一等,我有点话对大家说说。”
听他说话,大家立刻静下来了。但他并没有往下继续说,只说了一句:“动手吧!”便前头上船去了。
和往常一样,到傍晚才下完最后一船沙,把船撑过河来。大家下船喝了茶水,纷纷聚到那头船篷里,裹烟,点烟,等着赵万云。
赵万云把船拴好才过来。他没有去喝茶水,径直到那头船篷去了,罗素珍见他没来喝茶,只得把那碗凉好的茶倒入锅中,用锅盖盖了,然后,把碗放好,这才解下围腰帕,掸着身上的灰尘。她似乎感到大家在等着她离开,好说话,便想了想,钻出船篷走了。
见她走了,赵万云才停止裹烟,取一支裹好的烟栽上烟嘴,点燃,吧嗒了几口,说:“我赵万云和大家,不是一天的人了,从几年前跑长河到现在抬沙,我们都在一起,我骗没骗过大家,整没整过大家,大家心头明白。”
一听他说这话,大家纷纷说:“看你说到哪里去了。”
“我要大家留一留,是要给大家说一件事。”
“有啥话,你说。”
“我有个打算,干脆说吧,我要和罗素珍一起过!”
大家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顿时你看我,我看你。好久,袁治江才微笑着试探道:“你不要和弟兄们开玩笑呵?”
“我赵万云哪样玩笑开不得?来和你开这个玩笑?”
“不是玩笑就好!”袁治江说,“其实你俩早就该……只是……”
“只是啥子?”周雨明说,“反正婚姻法也没有这样禁止过。依我看,那些爱嚼舌头的,就让他嚼,现在各人干各人的活,我们在船上挣得到钱,又不求哪个,拜哪个,还怕哪个说?”
周雨明这一说,其余的人也表示赞同。于是有人提议道:赵万云好久不办婚事,船上就好久不分红,把钱都给他攒着,让他先用。袁治江道:“到时候有人要东说西说的,就偏要办热闹点,没有人来贺,就是我们几个伙计来。反正现在有钱,每个人都给你俩放三大饼炮,挂一大匹红。”
赵万云心中热乎乎的。是呀,说穿了,不就是有几个人在背后叽叽咕咕的么?唉!为什么过去竟那样害怕这“叽咕”之声呢?
正在这时,他好像听到一声抑制不住的伤心抽泣。心头不由一愣,忙站起来往外看,暮色朦胧中,只见一个人影正离开船篷向林盘方向走去。一面走,一面还在抹泪。他立刻认出来了,喊了声:“罗二妹……”
听他一喊,大家纷纷钻出篷来。袁治江推了他一下:“你快去。”
赵万云疾步奔上前去。一前一后两个人影渐渐消失在暮色中了。大家这才轻松地舒出一口气来。有人嘻嘻地笑了。有人说:“莫忙,让他们慢慢走,慢慢说,我们掉后一步。”
一轮月亮刚刚从山口升出,一切又渐渐明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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