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8423500000013

第13章 船拐子逸事

“经理!”

爱跟他开玩笑的熟人都这样喊他。

而他一不经商,二不办厂,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加“船拐子”。他前额稍凸,大眼微凹,鼻梁高挺,眉毛浓黑,和尚头剃得光溜溜的,却有满脸的络腮胡楂,是个五大三粗的男子汉。

他如今四十出头了,还是光棍。

其实他姓赵,叫赵万云。“经理”称谓的来由,全在他那本家的小婶子罗素珍。

罗素珍的丈夫赵洪武,1976年病逝,丢下妻子和五岁的女儿、三岁的儿子。哭得死去活来的罗素珍,不得不面对现实,挑起抚养两个孩子的重担,变得更加郁闷了。

常言道,寡妇门前是非多。罗素珍虽然恪守“无事不串门,晚上早关门”的寡妇之道,却总避不开一个男人的纠缠。此人叫董仕林,三十几岁,也是光棍。赵洪武一死,他就盯上了罗素珍,因为罗素珍当时只二十六七岁,且有几分姿色。

赵万云与罗素珍房子挨房子,一个向东,一个向西,都是茅秆夹壁头的草房,透音得很。这边的动静,那边听得一清二楚。出于对罗素珍的同情,更出于对赵氏家族的维护,每当董仕林摸来,赵万云就绕到罗素珍的地坝边上,只需一声咳嗽,董仕林就醒板了,惴惴地溜着檐坎边儿离去。尽管董家在河坝里是一个大族,赵家是势单力薄的小族,他对赵万云却不敢小看。虽然赵万云平时随和极了,可一旦发起毛来,就不能不令人畏惧了,只要看他那吓人的身坯。

有一回,董仕林以为赵万云没在家,竟对罗素珍动手动脚起来。在拉扯之中,把灶上的钵钵碰下来打碎了。一听响声,正在睡觉的赵万云呼地跳下床,骂了一句“是哪个龟儿子”,就奔了过来。董仕林已闻声逃走。

罗素珍喊了一声:“大哥。”一边抹泪,一边用手指了一下摔碎的瓦钵。

“这个龟儿子。找他赔!”

赵万云气呼呼地奔到董仕林家,高声大气喊开门,点着对方的鼻尖:“先给你敲敲警钟,以后再这样,我捶了你的肉再拖你到公安局去!”

董仕林连声应道:“不会了,不会了。”

赵万云一摆手:“少说废话,赔三块!”

董仕林哪敢怠慢,乖乖掏出三块钱来。

这事传开了。

船拐子们爱开玩笑,略加编纂,成了“小婶婶接客,大伯子收钱”,以此打趣逗乐。赵万云因此被封为“经理”。

对此,赵万云还不怎么计较,骂几句而已。因为敢开这种玩笑的人,都是平时和他合得来的,双方并不真当一回事。使赵万云气恼的还是那暗中传播的谣言,说“大伯子看上了小婶子,当然容不下别人”。乡间的习俗,大伯小婶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界线。不要说相互间有啥问题,就是太随便了,也算是伤风败俗,会遭人鄙夷。赵万云因赵家族小人弱,一贯被人小看,因而尤其忌讳这点。每从林盘中过,常听井台宅边有叽叽咕咕的议论,但一走拢,人家又住口了,纷纷用异样的目光打量他。他立刻浑身不自在,又委屈,又难过,又愤恨。想发作,又找不到对手。他除了更加回避罗素珍外,别无他法。有一次,他为了发泄心中的怒气,一脚踢烂了自家的门板。

河坝开始实行责任制时,大家兴致勃勃地忙着搞包产地,谁也没心思搅弄船了。但不久,农活不够做了,闲时候多起来,人们自然想到各种各样的副业。那条被大家遗忘了几个月的船,又回到船拐子们心中。可是如今的船,也要搞承包,每年上交近千元,剩余归自己,谁有这个胆量?船拐子们跃跃欲试,却都不敢领这个头。最后,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起“经理”。于是都聚集到他家中。

赵万云想了想说:“要我领头包,依我三件。”

“经理咋说咋行!”

“第一,现在机动车辆到处都是,我们不能再跑长河……”

“那搞啥?”

“跑对河。”赵万云说,“运河沙石头。铁路局和各个建筑单位都需要。我们河坝有的是沙石,一辈子都运不完。”

“第二件呢?”

“第二,中午一顿在河边吃,免得来来去去耽搁时间。”

“那么,哪个煮饭?”

“这不愁,我想好了。”

“哪个?”

赵万云的浓眉一抖,顿时严肃起来:“不准开玩笑,我找的罗素珍。”

袁治江正要笑,却又连忙捂住嘴。

“不是我维护赵家的人。”赵万云放缓了口气,恳切地说,“一个妇女家,拖两个娃儿,搞得了啥子副业?她一不会编箩筐,二不会做箱柜,三不能跑生意。”

“对,我们没意见。”大伙说,“报酬呢?”

“她每天煮一顿午饭,带烧茶水,就拿我们的一半的钱,合适不?”

“对,没意见!”

就这样,连罗素珍一共九个人,又把那条船搅动了。

为便于抬着沙石上下船,竹篾船篷取下来了,放在河边一个沙墩上。船篷五尺多宽,一丈多长,一头作烧茶煮饭的厨房,一头作“餐厅”,兼放工具。

六月的太阳烧烤着沙滩,正午的风也像要被点燃似的很有些灼人。罗素珍蹲在船篷口,一个锅烧茶,一个锅煮饭。她把饭蒸在锅里,甑子下面还煮着一块肉。

不一会,茶水开了,她揭开锅盖丢一把茶叶下去。再熬片刻,便把火灭了。

她把头伸出篷外,见大哥他们在卸沙石。虽然隔得很远仍然分辨得出大哥那高大的身影;他和大家一样,赤着上身,油光光的肩背在太阳光下发出亮光。

那天,袁治江来邀她合伙。说清只要每天晌午来煮一顿饭,拿一半的工钱。还告诉她,是赵万云的主意。她顿时喜出望外。

那天中午,她把那只报晓的公鸡也杀了,叫女儿去请大伯过来吃。可赵万云无论如何不来,她只得悄悄端了一大碗过去。赵万云硬要她端走。她气得快要流泪了,赵万云才埋怨地叹了口气,让她放在桌上。

饭灶里的火势弱了,她选了一根干竹棍儿递进去,顷刻间就呼呼呼燃起来。一缕青烟飘出篷外,被一阵河风吹散。银色的沙滩在炽烈的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白光。她眯缝双眼凝望着,从那贴着沙滩颤悠悠升腾着的气浪里,她看见了很远很远的河湾那绿色的村庄,河岸上一排排葱茏的树,河湾里闪闪发亮的水。她感到稀奇,那样远的景物怎么都聚集到眼前的气浪里来了呢?也许是一种吉兆吧?她继续凝视着气浪里那迷人的景象。忽然,从那银水绿树间,一个人向她走来。浓眉大眼,光溜溜的头,满脸络腮胡子,本是多么粗野呵,她却感到亲切。可是她一眨眼,那可亲的影子又不见了。然而,一丝笑纹却久久印在她那逗人喜爱的嘴角上。

一阵篙竿叩碰船舷的声响,使她从痴迷中抬起头来。船,撑过来了。她忙在船篷另一头一块船板上摆好一排碗,把锅里的茶一一舀在碗里盛满。大伙都渴极了,不凉一凉怎么好喝?

船刚靠岸,大伙一涌而来,不等罗素珍伺候,端起碗灌得咕噜咕噜响。

赵万云像往常一样,把船靠好后才走过来。罗素珍端起船板上最后一碗茶递给他,他接过来,一仰头,咕嘟嘟就喝光了。罗素珍忙又去给他舀茶。

袁治江说:“莫喝饱了吃不下肉,经……”他刚要说出“经理”二字,身边的周雨明捅他一把,袁治江这才猛省,吓得吐了吐舌头。赵万云早打过招呼:当着罗素珍的面,不准乱开玩笑,否则,他是“不认黄”的。

大伙身上不知流了多少汗水,怪不舒服。袁治江提议先洗个澡,大家立刻响应,各自拿了干净短裤,向河边走去。

照过去的习惯,船拐子下水是从不穿裤子的,即使在河边背纤,也不过用一方围腰遮住前面就了事。现在,有罗素珍在这里,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讲起文明来了。

等大家上岸吃饭的时候,罗素珍才拿起洗脸帕,去河边擦汗。她穿一件洗得泛白的春仿衬衣,一条阴丹布裤子,打一双赤足,一张蓝布围腰束在腰际,更突现出她身上动人的线条。

袁治江望着罗素珍的背影,悄声对周雨明说:“说真话,罗二嫂的确漂亮。”

周雨明说:“可惜你没那福分。”

“谁有那福分?”

“天晓得!”

袁治江正想开句玩笑,忽然发现赵万云端着饭碗走了过来,连忙住了口。

奋斗一月下来,开始分红了。那天,赵万云去把钱领回来,已是傍晚了。大伙卸完沙石,就在河对岸等着,喜悦之情在每个人心中洋溢。

罗素珍一个人在河这岸,喜滋滋地站在船篷前,遥望着对岸,仿佛在等待一个什么福音。她等着等着,终于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在河岸上出现了,心中立刻像有几只兔子在蹦跳。

她遥望着漂浮在碧玉般的水上的沙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就像有一个她向往着使她感到充实的东西在向她的心儿靠拢。

袁治江老远就喊道:“罗二嫂,分红!”

大家把船拴好,走进船篷,点上灯。赵万云打开挎包,五颜六色的票子摆了一地。

赵万云在路上就默算好了:提交队里八十元,余下八百元每人分九十元,罗二妹折半分四十五元,剩下三十五元用来添置工具。

大伙儿簇拥着他,争先领钱。罗素珍默默地退在后面。

大伙领到钱,都匆匆回去向自己的妻子汇报喜讯。这时候,罗素珍才走到赵万云的面前。

“哎呀,你家里有孩子,咋不早点来领?”

“他们累一阵,该先领。”

“你就不累吗?”赵万云忙把一叠票子递给她,“快回去,娃儿在盼你。”说完,自己先钻出船篷,向河边走去。

罗素珍捏着那叠票子,感到有些不对头,忙就着油灯数起来。嘿,竟是九十元!顿时,一股热浪扑在心头,涌上眼眶,化成一片晶莹的水波……大哥这些年给了她多少帮助呵,难道,现在还要接受大哥艰难的血汗钱么?大哥应该积蓄点钱。如今生活好了,好多光棍都娶了亲,他也应该……一想到这里,她心中就有些难受,就像失去了什么贵重的东西似的。这是为什么?难道?她立刻羞得用双手蒙住了脸。

久久地,她才把还有些发烫的脸从手掌里抬起来,吹灭了灯,钻出船篷。她想把钱给大哥还去,可是一动步,又迟疑了。刚才大哥故意朝河边走去,不明明是为了避开她嘛?唉……

月亮升起来了。河边上,那熟悉的身影晃动着,发出工具碰撞船板的声响。她倚在船篷上,心跳得厉害。我还是先走一步吧。她想,可是刚回头走了两步,又站住了。片刻,她似乎下了决心似的,转过身来,迎着河边的影子走去。

她喊了一声:“大哥。”声音那样微弱。

“你?还没走。”

“大哥,你的钱拿错了。”

“不。我一个人,用不着那么多钱。你负担重,娃儿又在读书,拿去贴补着用吧!”

“不,大哥,我不能要。”罗素珍把钱递过去。

赵万云责怪道:“还分啥彼此?这样吧,以后侄儿侄女长大了,再还我。”

罗素珍只得收回手。

赵万云又催促道:“你先走一步吧。我还有事。”

“这么晚了。我害怕!”

赵万云沉思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走吧。”

罗素珍在前,赵万云在后,穿过沙滩石坝,向黑黝黝的林盘走去。他们谁都不说一句话,甚至脚步也是轻轻的。晚上凉快些了,河风拂来,人也舒畅。干了一月,能有这样的结果,赵万云感到满意。特别是眼前的罗二妹,也有了一笔收入,他似乎得到一种慰藉。月光渐渐明亮起来,他看见河风吹得罗素珍的发丝儿不停地飘飞,拂弄着她光洁的脸颊,才觉得这个兄弟媳妇确实还年轻漂亮。唉,怪不得有人纠缠她。

“大哥。”罗素珍忽然喊道。

“嗯。”

“你该存点钱了。”

“嗯?”

“现在条件好起来了,你也该娶一门亲。”她说得非常吃力。

“算了,不说这些。”

“你也应该有个人浆洗补缝呀!”

“将就过吧。”

“将就过?”罗素珍在心中重复着。过去,大哥处处关心她,她也利用一切机会给予回报。尽管大哥避嫌不让她帮助洗补,但总是防不住她,好多回,她悄悄帮他洗了衣裳帐子。大哥身边也确实需要一个人呵。她曾托人帮助说合,但人家嫌大哥的样子。而现在,她却对这形象越来越喜爱。

一会儿,罗素珍忽又喊道:“大哥。”

“嗯?”

“李幺婶来跑几趟了。”

“啥事?”

“她要给我说个人。”

“你,同意啦?”赵万云有些吃惊。

“还没有。”

赵万云轻松地吁了口气。

“只是,”罗素珍说,“董仕林总来缠,我想,还是找个人,免得……”

赵万云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愤愤地骂道:“这个龟儿子!”

一时大家都沉默了。穿过空寂的竹林时,脚步声格外浊重,晚风摇动竹梢的声音格外喧闹。

罗素珍的心越来越猛烈地跳荡着。刚才,她说的都是实话。她没有答应李幺婶,并不是李幺婶说的那个人不好(她看也没看见过那个人),而是她心中有一缕翠绿的青藤,当初,还是两瓣芽儿,一茎幼苗,近来,却忽然间抽枝吐蔓,蓬勃旺盛,在一棵大树上越缠越紧了。

她想说出深藏心底的意愿,试了几次,总开不了口。

再过几道地坎,就到家了,不能再等了。她猛然转过身来,站定了:“大哥。”

赵万云惊愕地“嗯”了一声。

“我想……我想……”

“你有啥子事么?”赵万云疑惑地望着她。他看见了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感受到那充满期待的勇敢的目光。

“我想,我们……一起过吧……”

沉静,沉静。出奇的沉静。听得见星星眨眼的声音。

罗素珍缓缓低下了头,脸上火辣辣的。

好久好久,没有回应。她胆怯而羞涩地慢慢抬起头来。大哥,像一尊石像,一动也不动地兀立着。她止不住伸手去扶大哥的胳膊,唤了一声:“大哥。”

但是,赵万云一甩胳膊,从牙缝中迸出话来:“你,倒炉子!”说罢,便噔噔噔地头里走了。

罗素珍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一时间,屈辱、羞耻,一齐涌上心头。她双手捂脸,蹲了下去,伤心地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了轻轻的一声:“罗二妹。”

赵万云又转回来了。他站在罗素珍面前,低声地说:“罗二妹,不要气,怪我刚才态度不好,伤了你。你原谅大哥是个粗人。你,回去吧,娃儿们在望你……”

罗素珍仍在低声抽泣。

赵万云又说:“大哥也决不怪你。今后,大哥还像过去那样帮助你。只是,不要这样。人家更要小看我们。走吧,快回去。现在,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

唉,光是日子好起来就完了么?罗素珍止住了哭,缓缓站起来,说:“大哥,我对不起你。”话未完,又泪如泉涌,双手捂住脸,一转身走了,把赵万云丢在后面。

那天晚上,赵万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了,往事纷至沓来。他想起前几天夜里该他守船,每天早晨从船上回家,锅里都放着热气腾腾的饭和香喷喷的菜。他知道这是罗二妹送过来的。在无人处,他对罗二妹说,再不能这样了。可罗二妹冲他一笑,并不回答,兀自走了。无可奈何,他只得吃下那滚热的饭菜,领受那温暖的情意。

“是呵,要是……”———不,他赶紧排除这种想法,努力想其他事情。

可是,他刚闭上眼睛,又看见罗素珍。她时而笑着,时而哭着,搅得他心烦意乱。猛然,他看见罗素珍坐在自己的身边,就着油灯给他补衣裳。他望着她那清秀的眉眼,心头像抹了蜜一般。一会儿,罗素珍的儿子向他跑来,喊着:“伯伯———”他把孩子抱起来,亲了又亲。孩子却要倒向妈妈怀里。于是,他和罗素珍共同抱着那孩子,相视笑了。罗素珍笑得多么妩媚。他情不自禁地抽出一只手来,把罗素珍和孩子一起抱住……他立刻醒了,眼前却是一片黑暗,心中陡然像失去了什么似的,空得难受。

他忽然想起罗素珍说的:“你也该娶一门亲!”

唉!他轻轻叹了口气。忽然感到自己是那么可怜———软弱、胆小、无能。这和一个身强力壮的大汉子相称吗?他由惭愧而有些恼怒了,把拳头捏得格格响,想向谁砸去。可是,向谁呢?

第二天,赵万云很早就来到河边。他刚到,袁治江他们就纷纷来了。也许是刚分了红的缘故吧,大家的积极性比往常更高。一面风风火火地抬沙,一面极有兴致地大讲自己带回去的九十元。有的说,这下解了那窝奶猪子的围,正等钱买细料哩!当然,一个月后,一窝奶猪的价,就远远不止九十元了。有的说,老婆捧着那九十元好高兴,又说扯衬衣,又说买凉鞋,娃儿还喊买个洗澡用的救生圈。有的说:再凑一个九十元,买部“永久加重”,交给刚毕业回来的娃儿,放他出去“摇单艄”。后来,大家说到赵万云头上,都说这回最肥的是他,一个人摊九十元,想买啥就买啥。大家嘻嘻哈哈地为他出主意。有的说,买个“山城”戴在手腕上,学城里人走一步,亮一亮;有的说,整几套漂漂亮亮的衣裳穿起,也去操一操。最后,大家都赞成周雨明说的:再凑几个九十元,干脆把房子培整一新,娶个嫂子还来得及。

赵万云却有些心不在焉,除了几声“嗯”“呵”和偶尔笑笑外,再没有多余的话。

其实他的眼睛老瞟着通往林盘的路,罗素珍久久未来,他有点不放心。

后来,罗素珍终于来了。但一夜之间,她变多了。双眼罩上了两道黑圈,往日渐渐丰腴起来的脸颊,又消瘦下去。大家以为她病了,问她,又不回答。大家都有些不解,只有赵万云心中是明白的。有一次,他进篷去拿绳子,见罗素珍又在悄悄掉泪,泪珠儿似断线的珠子。

“罗二妹,你不要……”

罗素珍把头扭向一边。

吃午饭时,赵万云把饭端到一个沙坑内背阴的地方坐着吃。大伙儿见他有些闷闷不乐的,也不便招呼。

一碗饭,他初五扒一口,十五扒一口,不知是啥滋味。他耳边又响起了大家说的那些话。是呵,现在能挣上钱了。但是,他只得把每次分红的钱压在床枕头底下,这就完事了么?他才四十来岁的人,难道就这样过一生么?他又感到奇怪,怎么会产生这样一种不满足的想法?而过去,是从没有这些想法的呀!

他没有再去添饭。他似乎并不感到饿,有点怕见到罗素珍,离她越近,就越愧得慌。

他心头好像有一团河心的漩涡,在围绕一个中心旋转、旋转。

袁治江他们丢下饭碗,趁休息的时间,围在阴凉处打纸牌。罗素珍默默地在那一头洗碗,同时在另一口锅里烧茶水。赵万云还是回到那个沙坑里坐着吸闷烟。吸着吸着,他陡然把半截叶子烟熄灭了,站起来走到袁治江他们的背后,说:“收了工,大家等一等,我有点话对大家说说。”

听他说话,大家立刻静下来了。但他并没有往下继续说,只说了一句:“动手吧!”便前头上船去了。

和往常一样,到傍晚才下完最后一船沙,把船撑过河来。大家下船喝了茶水,纷纷聚到那头船篷里,裹烟,点烟,等着赵万云。

赵万云把船拴好才过来。他没有去喝茶水,径直到那头船篷去了,罗素珍见他没来喝茶,只得把那碗凉好的茶倒入锅中,用锅盖盖了,然后,把碗放好,这才解下围腰帕,掸着身上的灰尘。她似乎感到大家在等着她离开,好说话,便想了想,钻出船篷走了。

见她走了,赵万云才停止裹烟,取一支裹好的烟栽上烟嘴,点燃,吧嗒了几口,说:“我赵万云和大家,不是一天的人了,从几年前跑长河到现在抬沙,我们都在一起,我骗没骗过大家,整没整过大家,大家心头明白。”

一听他说这话,大家纷纷说:“看你说到哪里去了。”

“我要大家留一留,是要给大家说一件事。”

“有啥话,你说。”

“我有个打算,干脆说吧,我要和罗素珍一起过!”

大家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顿时你看我,我看你。好久,袁治江才微笑着试探道:“你不要和弟兄们开玩笑呵?”

“我赵万云哪样玩笑开不得?来和你开这个玩笑?”

“不是玩笑就好!”袁治江说,“其实你俩早就该……只是……”

“只是啥子?”周雨明说,“反正婚姻法也没有这样禁止过。依我看,那些爱嚼舌头的,就让他嚼,现在各人干各人的活,我们在船上挣得到钱,又不求哪个,拜哪个,还怕哪个说?”

周雨明这一说,其余的人也表示赞同。于是有人提议道:赵万云好久不办婚事,船上就好久不分红,把钱都给他攒着,让他先用。袁治江道:“到时候有人要东说西说的,就偏要办热闹点,没有人来贺,就是我们几个伙计来。反正现在有钱,每个人都给你俩放三大饼炮,挂一大匹红。”

赵万云心中热乎乎的。是呀,说穿了,不就是有几个人在背后叽叽咕咕的么?唉!为什么过去竟那样害怕这“叽咕”之声呢?

正在这时,他好像听到一声抑制不住的伤心抽泣。心头不由一愣,忙站起来往外看,暮色朦胧中,只见一个人影正离开船篷向林盘方向走去。一面走,一面还在抹泪。他立刻认出来了,喊了声:“罗二妹……”

听他一喊,大家纷纷钻出篷来。袁治江推了他一下:“你快去。”

赵万云疾步奔上前去。一前一后两个人影渐渐消失在暮色中了。大家这才轻松地舒出一口气来。有人嘻嘻地笑了。有人说:“莫忙,让他们慢慢走,慢慢说,我们掉后一步。”

一轮月亮刚刚从山口升出,一切又渐渐明亮起来……

1984.9

同类推荐
  • 医药代理商

    医药代理商

    “你身上的香水味儿是哪儿来的?!”面对她的声嘶力竭,他身心俱疲。她是他的女友,却从不对他敞开大门,每每兵临城下却欲拒还迎,以至于他永远以谈业务、说合作为借口,夜不归床,整天泡在医药销售这个大染缸里,游弋在各色女郎身边,消遣着她不给他的温柔……
  • 父亲进城

    父亲进城

    烂尾楼背后的那些男男女女们留下了一堆废弃的钢筋混凝土的同时也留下了许多的辉煌、失落、曲折辛酸,那些或高或矮的烂尾楼都是一种命运与人生传奇。
  • 在你的手里走来走去

    在你的手里走来走去

    《在你的手里走来走去》中,每个人的欲望都是那么的鲜明,每个人物实现自己的欲望时都那么艰难,每个人的欲望都那么合理。而最为让我战栗的是,这些鲜明的合理的个人的欲望一旦和时代的欲望、社会的欲望突然相逢时,则显得那么飘摇不定,那么弱势无着,时刻会被颠覆、篡夺、扭曲和变形。
  • 北漂爱情故事

    北漂爱情故事

    本书主要讲述了一群为了生存和理想来首都北京打拼的青年男女的爱情、婚姻和工作的故事,他们每个人身上发生的故事也许在每一个北漂人身上也都曾发生过,是一部令人深思,能够引起北漂群体共鸣的长篇小说。他们的故事绝不是个案,是每个北漂人都曾经历过的故事,必然引起1000万北漂的共鸣!
  • 打拼:六兄弟的血色往事1

    打拼:六兄弟的血色往事1

    20世纪80年代末,一个瘦弱的少年从市里回到了故乡九镇。这是一个普通的南方小镇,正处在改革开放后市场经济的喧哗与骚动之中。失学的少年、下岗工人、无业游民、捞偏门的流子和寻生计的外乡人,小镇上到处是焦虑和病态的身影。这个瘦弱的少年,刚刚在市里刀刺了仇人,回到故乡避祸……
热门推荐
  • 妃常了得:就是这么拽

    妃常了得:就是这么拽

    由于现代任务被同伴背后下手而穿越到司空大陆一个废材小姐东方韵的身上,开空间,修炼,炼丹,在别人看来需要很久才能完成的事情在我看来却很简单!想要借势的太子,想要害我的庶妹,想要嫡母位置的姨娘,统统要你们好看!可是.....这个男人....你是堂堂王爷啊?总是翻墙进入女子闺房真的好吗?说好的病怏怏呢?!!ps.第一次写文,有不好的地方希望大家指出,不爱看的可以不看,请不要骂人。么么哒~
  • 异界败类纵情天下

    异界败类纵情天下

    一个天生经脉残废的少年,在一个神秘而强大的灵魂体帮助下,开始了一段不朽的传奇经历,从此以后,天上地下。任我驰骋,踏山河,碎星辰,玩转乾坤!
  • 霸女擒夫

    霸女擒夫

    在上一世,她被继母继姐折磨死,重生一回,她决定兑现她上一世最后的诺言“血债血偿!”最终选择了黑道这条不归路。重生一回,她的身体居然伴随着异能!一件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慢慢展开......
  • 死神颂歌者

    死神颂歌者

    ……当黑色降临时,当心那些漆黑的角落里。如果你没能见到黑色的移动的阴影,那么你该祈求神灵,你的生命还能继续生存。如果死神的目光正注视着你,千万不要逃跑,那只会让死亡来临得更快。他的书里总会写满死去人的名字,如果你发现死亡之书上出现了你的名字……那么……死亡也不远了……活在生者与亡者之间的人,是一生也无法逃脱的诅咒!注:本文主角心理比较阴暗,若受不了,请不要误入!!
  • 老师你好

    老师你好

    我叫房俊,梁国公是我亲爹,太宗皇帝是我丈人,高阳是我老婆......不对!我叫陈志和,是大学老师,我爹是农民,没有老婆......
  • 那年夏天你我曾笑的天真无邪

    那年夏天你我曾笑的天真无邪

    那一年那一群傻瓜,高喊着死磕到底别让时间轻易改变它。海的那边是什么呢?听说是一个叫八班的逗比群体呢?十三岁的白璃遇见二十八岁的楚夏。她说:“遇上她楚夏是她白璃一生最大的福气,以后,不再有”正因为是十三岁岁的白璃时遇上了二十八岁的楚夏,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谁又能说这不是莫大的幸福?现在十三岁的你在做些什么,有没有为青涩的初恋黯然神伤,有没有对前途举棋不定,如果有一双坚定的手,给你力量,有那么一个人给你温暖,毫无保留地去呵护你,未来是不是就会从此不同?这是一个温馨的校园,在这里大家有同甘共苦的快乐也有不又来的悲伤。
  • 十寒

    十寒

    一代学子的悲哀,一代教育的腐朽。一个学生代表着一个时代。
  • 血劫乾坤

    血劫乾坤

    乾坤是什么?苍天何惧!这里有华丽的法术,古老的龙族、超然的神族和那雄伟的天庭。练体术、仙法和那荒术谁能一展雌雄?少年萧风如何能在这乱古的天地间闯出一片天?如何笑看仙佛陨落,且看我血劫乾坤!!!
  • 指尖上的倾城时光

    指尖上的倾城时光

    这是一篇青梅竹马文。讲述的是一个霸王如何把一只孤僻小绵羊卷入怀中打包带走的故事!谢谢大家的支持~~(づ ̄3 ̄)づ╭?~
  • 重生之嗜血疯女:傻王鬼妃

    重生之嗜血疯女:傻王鬼妃

    他生于血月红时,乃千年煞星,她来于地狱九泉,乃是恶鬼重生,他是天煞克星,为全国所厌的傻王,她是恶鬼重生的嗜血疯子,嚣张至极,众人避之不及,当同样孤寂的心紧紧贴在在一起时,他便是她的全部,而她也是他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