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服,现代人多以为一个家族的五代,实际上它包括家族中的上下九代人。有人骂“祖孙八代”,指的是包括本人在内的九族。九族,纵向有高祖、曾祖、祖、父母、己身、子、孙、曾孙、玄孙;横向有己身、兄弟、堂兄弟、再堂兄弟、三堂兄弟、姊妹、堂姊妹、再堂姊妹、三堂姊妹。围绕着纵横的九族,形成了九族与五服的家族结构。
古人对五服有一些明确的礼数。五服之内,是一家,出了五服就可以联姻。五服之内,写进一本家谱,出了五服就可以另立门户。五服之内,婚丧共喜悲,出了五服就可以不随贺礼不穿孝服。这其中许多礼数本来出自“周礼”,是儒家的礼制,在历史的衍变中,被引申到家族的血缘关系,以及“遵礼成服”上。随着社会变革,五服,包括“遵礼成服”将会渐渐退出历史舞台,辱骂“祖孙八代”脏话,也不再被认为是骇人的话语。因为许多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知道自己的祖宗是谁,也没有家谱,甚至有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五服。
行走在西海固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我会时不时听到一些谈论自家家谱和五服的人和事。由此我会对他们心生敬慕,眼前也会浮现一个庞大的家族体系:想到他们婚丧嫁娶的场面,想他们晤面时的谦卑和礼数,想他们展开家谱时的程序和论资排辈一应坐立的次序。当然这种事情只能发生在祖祖辈辈久居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身上,外来者只能是望尘莫及。
西吉县田坪乡向南五里有个村子叫赵家大岔,昨天就有一次壮观的展开家谱的事情。他们几代人在初夏艳阳高照的时刻,目光齐聚在一本二寸厚、颜色古旧的家谱上。他们掂量着自己在家谱上的位置,嗅闻着家谱散发出来的陈香,嘴唇不断地蠕动着,心里备受滋润。
44岁的赵志俊就是这本家谱上的一员。他说,昨天展开家谱的原因是要在家谱上记入一笔家事。一位堂妹挂锁(定亲)了。挂锁,不是给堂妹身上挂一把银锁,而是告诉家门所有人和乡里乡亲,堂妹已经有了下家(未婚夫),再也不接待登门的媒人与求婚者啦。同时会由掌管家谱的主事者(一般由长子掌管,长子不在,转由同辈有威望者或下辈长子掌管)在家谱上记下这件大事。赵志俊讲述着他们全族老人一应到齐,焚香奠酒展开家谱的场面,令人思绪万千、兴味酣然。
这本上等宣纸订制的家谱,只在族中有要事需要载入的时候才会打开,现在家族里有许多人长期在外,掌管家谱的二爸也不能自己随意打开或交由他人观看。于是,展开家谱便成了家族里的一件大事、一件稀罕事。而另一座土筑的亦如家谱的建筑就在眼前,它已经展露了近百年,它就是傲立于村中央土梁上的赵家堡。
时值农历四月,暖风乍来,榆钱尚未落尽,树上没有一片黄叶。寂静的中午,赵家大岔整个村子仿佛跟着午睡的人们进入了睡眠。我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安详的时空,赵志俊带我爬上自家门前的陡坡,打开堡门,再打开堡内的房门,陪我仔细地观赏着这座古堡的所有建筑和现存的家什,犹如展开了一本隐秘的家族史料。
这座古堡说来并不怎么古旧,只是经历了许多风吹雨打,老早露出了沧桑的模样,它建于民国初年。
当时,赵志俊的爷爷赵炳炯七岁当家,能给建筑堡子的匠人、伙计犒以猪羊白米细面,另加工钱,算是一种超乎寻常的举措。历时两年终于建成的堡子,刚刚完工就坍了东北角的墩台,如若放在其他心胸狭隘的东家身上,不扣除工钱大骂祖宗八代才怪呢。可这位小掌柜的,与父亲商量后,不但给工匠们加了工钱,好吃好住,还听了风水先生的,给倒塌的东北角上压了不少铸锭钱。
他老人家活到1997年,85岁过世,算起这堡子到现在的年成(1919年建成),已经有92年了。
当时世道混乱,土匪隔三差五来骚扰,堡子建成以后,便成了赵家42口人的家院,也成了所有赵家大岔人的避难所。直到解放,堡子里只剩下赵炳炯与父亲、两个弟弟几户人。赵炳炯为人厚道,关照四邻五舍,善待自己家的长工,解放以后没有遭过什么大罪,只因当初堡子里有过一把枪、两门土炮,成分才给定成了富农。
说起枪和土炮,赵志俊指着堡墙顶端女儿墙上的枪眼说,土匪太猖狂,如果没有“硬家伙”从这些哨眼里伸出去吓唬他们,不知道赵家大岔要遭什么殃祸。据爷爷讲,土炮口径有五寸,一次可以装一升火药,可以装上铁铲头、铁铧当弹丸。堡子建成以后,土匪耀武扬威地来了,一声炮响,一块铁铧落在了土匪头子的头前,吓得他屁滚尿流,骑上马,带着喽们跑了,以后再也没敢来骚扰。
赵志俊不是那种能言善道的人,如果这些故事放在口才好、善于编撰的人嘴里,不知绘声绘色会讲出什么样的情节来。他嗫嗫地说,他自小过着清清平平的日子,有时候家里也接不上火。可清平日子又逢哥哥患了痨病和脑膜炎,把家里所有钱粮都刮干净了,父亲不得不带着其他人上了新疆。现在日子好了,父亲老来思乡,想回来再在堡子里住上几年,可新疆的儿孙们不让走,怕他上了年纪道上有个啥闪失。哥哥现在已经46岁了,还没有成家,简直能把大家愁死。
赵志俊指着堡子上房墙上的两幅锦帐说,那是他结婚时外爷和族人送的礼锦帐,一直挂在那里。他想,父亲一旦回来,看到当初的锦帐还原封不动地挂着,一定会高兴的。这是过去的乡俗,就像现在人喜欢送礼送钱一样,亲戚族里谁家娶媳妇嫁女儿时兴送一幅礼帐、道几声祝福。我低声读着锦帐上的祝福语:鸾凤和鸣昌百世,麒麟叶瑞庆千祥;另一幅是:玉堂笙箫钟鼓夜,金屋罗帏富贵源。他说他记得原来上房有四间,一盘大炕中间放着一个铜火盆,两道二寸厚的榆木堡门,铁打的泡钉,双门杠。可现在只有这三间新建的房子了。
他边走边说,好像说着另一个模样的堡子,说着另外一个时代的事情。我却嗅着清风送来的一阵阵榆钱的清香,因为不过几日这些榆钱就会落地,变为将来能生出榆树的种子。
他带我走进古堡脚下自己居住的院子,指着堡子后面的山梁说,这道梁像一条龙,直通后面的庙湾,那里有水泉,村里人吃的是湾里的泉水。堡子伫立在梁头上,犹如龙头。他告诉我,他虽然为生活方便在堡子下边的平地上另外建了房舍,但老了以后一定会回堡子里住。
我始终没有忘记他最先提到的那本家谱。我想那里面除了记载着他们赵家五服之内的变故和老老少少的人丁,一定也记载着这座赵家堡的历史。
当我们坐下来继续闲聊,等他的儿子去为我借取家谱的时候,我才觉察到,这位年仅44岁的中年农民,已经满脸皱纹了。
半个小时过后,他儿子两手空空,说,家谱被锁在一个木箱里,拿钥匙的人去了县城,几天之后才能回来。其实我早有预料。我不可能随随便便看到这本家谱,不可能轻易知道赵家大岔赵家九代人积蓄在秘籍里的秘密。家谱是信仰与血液构建起来的一座大厦,是维系一个庞大生命谱系的蓝本。
我不过是一股四月里飘忽的风,风来,榆钱簌簌出声;风去,榆树轩然如故。
在田坪赵家堡品尝罐罐茶
黄土,一经墩起来
就得有古旧的颜面
就得有厚度,在水深火热中
沉住气
茶罐一旦上了火炉
就得在煎熬中,变黑
就得像要吃巧克力的孩子
吱吱扭扭
喝茶一度上瘾
就得像患了痴呆症的神仙
慢条斯理地说话
心平气和地笑谈人生
我呷了一口,又呷了一口
又酽,又烫唇舌的黏茶
维持着少有的品悟之态
与耐心
而赵志俊把煮茶、沏茶和赞美茶
贯通成一根线
啧啧有味地说——
要嫌苦,你就自己搁点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