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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三部 谓我何求

序 曲

元,大德元年——

大都的某处官邸外,官兵团团围绕,院内,黑压压跪着一群人。

午后,阳光明媚,春风掀起紫色官袍一角,怡然不识愁滋味。

修长优雅的手托着一卷黄,在春风吹拂中缓缓送到跪地男人的眼皮下。

“贾大人,接旨吧。”嗓音如玉落琴弦。

声音的主人一手负背,微微弯腰将圣旨托低了些,让跪地男人看个仔细。

跪地男人年纪四十上下,他瞪着紫色袍角,视线顺着花纹上移,慢慢定在托圣旨的手掌心上。那掌心平细白皙,看得出属于书生文士所有,可盯着这手,跪地男人却全身颤抖,不敢抬头,冷汗禁不住地从额角流淌。

“贾大人?”如玉击弦般的声音再次响起。

方才,正是这个声音宣读圣旨,将御史大夫贾钧——也就是跪在地上的男人——革职、流放、抄家。

贾钧双眼发黑,明白自己得罪了这个托着圣旨的男人,幸得只是抄家流放,保全了一家性命。慢慢抬头,一张俊雍却沉静的脸落入贾钧眼中,那张脸挂着淡雅无害的笑,似乎掌中托着的不是圣旨,而是一片羽毛。

自从三天前早朝上奏一本,贾钧心中便存了凶兆,只是没想到圣旨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今日早朝,皇上神色和怡,朝议的也多是鄱阳水患损民禾稼、禁止民间捕鬻鹰鹞等,似乎完全忘了三天前的奏本,不想……这午后圣旨如晴天霹雳,又急又猛啊。

究竟……究竟是龙意难测,伴君如伴虎,还是这男人……

施弄墨,中书首平章,权倾朝野。

当今皇上两年前即位,善以“守”治天下,设平章政事四人,掌军国重事,以施弄墨为平章政事之首。他本就是昭文馆大学士,年纪轻轻便加封为金紫光禄大夫,深得新皇宠信。如今朝堂上各派相争……

“贾大人,要本官将圣旨带回给皇上吗?”清玉般的声音带着笑,无一丝不悦。

举袖拭汗,贾钧喟然长叹,颤抖双手接下圣旨,叩首,“臣——请主隆恩。”

他接了旨,施弄墨慢慢收回手,却将腰弯得更低。

黑滑的发丝从他肩头滑落,垂在贾钧肩上,施弄墨全不在意,视线盯着贾钧身后一点,轻声道:“贾大人,你在朝堂上弹劾本官的勇气呢?”

兵卫眼中看到的,是施弄墨弯腰将嘴贴在贾钧耳边说话,实际上,垂落的黑发造成众人视觉失误,施弄墨的脸距离贾钧五寸,让他清清楚楚看到自己嘴角的讽笑。

他的笑,瞧得贾钧背脊发寒。

“施大人,下官……不,罪民……”

施弄墨“扑哧”一笑,似忍俊不禁。他轻轻摇头,“贾大人啊贾大人,你在皇上面前说得多好。”微一停顿,他将贾钧三天前的话一字不漏复述——“国家置御史台,用以清庶官、美风俗、兴教化,施弄墨卖官鬻爵、收受贿赂,伤风败教,不可效尤……好,慷慨激昂,说得真好!”

贾钧受他一激,傲气陡升。横竖已被抄家流放,实言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脑中冲入热流,他索性丢开一切,抬头怒瞪施弄墨,咬牙切齿,“罪民所言句句属实,皇上不信,罪民也没办法。”

施弄墨不恼不怒,又是一笑,“贾大人,你好歹也是个御史大夫,怎么连皇上的脸色也看不清呢?啧啧……真是让我……”他一顿,“好没成就感。”

贾钧双拳一紧,“你……你别欺人太甚。”

“就算我不欺你,贾大人,你说,皇上能信你的谣诼?”

“罪民对皇上的忠心天地可表,所作所为皆以国家社稷为重,绝非谣诼。”

“是啊……”施弄墨在他耳边低低一叹,“所以,本官所言也绝非谣诼,你身为御史大夫,知法犯法,以御史之令广收钱粮,你说,皇上怎么能不革你的职?”

贾钧脸色惨白,“你……你这是诬蔑。”他为官……

“清廉?哈哈!”施弄墨似知他想说什么,唇边讽意不减,以低沉的声音缓慢道,“贾大人,你就别逗本官发笑了,这世上为官的,清廉?能有几人。”

又一阵大笑,施弄墨不再逗他,似减了玩心,站直身招来宿卫长,低声吩咐数句。宿卫长领命散开——抄家。

无视贾钧身后一堆男女老少的悲切啼哭,修长的身形再度弯下,将嘴贴在贾钧耳边,施弄墨说了五个字。言毕,他瞧贾钧身形倏然僵硬,满脸的怒气如打霜的茄子般蔫了下去,一时心情大好。

昂首大笑,紫袍迎风,修长俊傲的身影负手离去。

坐入纱轿前,一位肤色微黑的俊美侍卫小声问了句:“大人,您又说什么话吓那贾钧?”瞧贾钧脸色惨灰,岂是一个凄惨能形容,就连额角冷汗也吓得全缩了回去。

他家大人,厉害!

“宝成想知道?”施弄墨坐入轿,笑看侍卫一眼——他的贴身侍卫万宝成。

“嗯。”万宝成点头,未吩咐起轿,静静等着答案。

“我说了五个字。”施弄墨倚腮而坐,笑出声。

他说的是——你,杀鸡儆猴。

为官这么多年,贾钧应该明白他的意思。哈,这个御史大夫在他施弄墨眼里不过是一只用来吓猴的鸡。贾钧弹劾他,他便借机反咬。既然要做出头鸟,就该明白官场上被人反噬的下场只有惨败,能得流放抄家的结果,贾钧应该感谢他手下留情了。他要对付的本就不是贾钧这只“鸡”,而是“猴”,至于“猴”嘛……哈哈……

想到趣味处,轿内时不时传出清玉落弦的笑声。

轿边,万宝成听着听着,嘴角升起一抹莞尔。

自新皇登基,他家大人只升不降,别说大都的文武百官,就是其他行省官员,稍微警敏会看脸色的也知道巴结他家大人,倒是这贾钧不知好歹,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参他家大人一本,摆明活得不耐烦。

革职抄家?

太轻了!朝堂之上政见不合是正常现象,他家大人也未必想要一手遮天。而今朝廷分为蒙古派和汉法派两系,他家大人虽是汉法派之首,偶尔却也会助助蒙古派,让两方势力在明争暗斗中达到均衡。

“要为臣道,首先,要心存君道。”施弄墨曾这么对他说。

轿,慢慢远行,笑,依然挂在嘴角。

第1章

一轮圆月,夜。

葡萄美酒,石桌清风。

“举杯邀明月,不惜樽前花下醉。”一只关节粗大的手豪爽地将流红般的液体倾入琉璃酒杯,轻放在一片褐驼色袍袖边。

倒酒之人器宇轩昂,眉目疏朗,年纪不过三十,眉眼间流露着毫不掩藏的王族傲气。

东远王烈海牙,桀骜不驯,骁勇善战。此时,这个桀骜不驯的王爷正亲手为另一名男子斟酒。坐在他身边的男子一袭褐驼绣袍,嘴里叼着一颗青色葡萄,黑发散披,神情慵懒。

“谢王爷。”语虽恭敬,修长的手却端起琉璃杯,将流红液体伴着葡萄倾倒入口,潇洒快意,“王爷在何处觅得如此葡萄,如此美酒?能在月圆之夜尝此人间美味,真乃一大幸事。”

烈海牙虎目晶亮,见他一口饮尽,不由将琉璃杯再次倒满,“酒好,也要人会品,与其喂那些鲁莽之人,不如与施大人一同品尝,岂不快哉。”

施弄墨拊掌而笑,“谢王爷赏脸。”

“施大人,本王与你在朝堂上政见多有不合,你肯喝本王送来的美酒,共赏明月,倒也大度。”

“葡萄、美酒,两者皆是美物,施某有何理由不品不尝?”施弄墨看他一眼,将杯中流红再度饮尽,“人生快意,不过赏闲潭、品落花。难得有这么清闲的时候,王爷何必提那些烦心之事。”

“你有时……”烈海牙双眸眯起,似有万般不解,“真让人看不透。”

当今皇上对施弄墨的宠信,已不是封公加爵所能尽表。四年前朝堂之上,皇上大笑之言不知有多少人能记得,但他记得。当日皇上说:“昔年世祖有耶律楚材,现在朕有施弄墨。”

施弄墨,他凭什么得皇上宠信?

才,他有;勇,他不差。只是这人近年来随着权势增大,在朝堂上越来越胡作非为,皇上却依然宠信他。莫非因为……世祖时老臣留梦炎辞官还乡前对施弄墨的十六字评语?

——胸藏牛斗,志隐霓虹,文章锦绣,气压雷风。

留梦炎年过半百,却对一个年轻小子如此激赞,施弄墨的才智不容小觑。何况,这人的种种作为,结果总令人惊讶。

“看不透?”施弄墨顿了顿,眼角一斜,“那么……王爷认为施某是什么样的人?”

“你……你像空中那一轮孤月,霁魂圆月,却在碧山之巅。”烈海牙言辞恳切,形容中竟流露出仰慕。“不。”施弄墨摇头,“王爷,月华虽美,终是皎皎空中孤月之轮,终身孤寂。”谁想做那月亮?这一句,施弄墨含在胸中未吐,眼角却浮上一丝讽意。

他从来不自比为孤月,孤月之轮,终生孤寂。

烈海牙不再说什么,正要为他倒酒,突觉手一软,酒壶落地,酒香四溅。

“不好。”暗暗咬牙,烈海牙抬眼向施弄墨看去,却见他眉心微蹙,手臂颤抖,把不住掌中的琉璃杯。

“王爷,我们应该是……中了迷药。”施弄墨的眉头仅蹙了那么一下,立即换上无奈苦笑,“今夜实在不适合放松。”

烈海牙暗暗打量四周,未觉可疑之处,状似无力伏在桌上,他低声问:“你还有气力叫人吗?”

“没。”施弄墨将下巴搁在褐驼大袖上,同样细声地回答,“草生被我差去买月饼,宝成也被我命令今夜休息,其他侍卫……我这声音他们也听不到。”

百草生、万宝成二人是他的随行近侍。原想在自己府中,能有什么差池,没想到居然被人下迷药。

“谁要……杀你?”烈海牙努力让自己清醒。

施弄墨瞧怪物似的看他一眼,摇头哂笑,“多呢!”他看不顺眼的多,看他不顺眼的,也多。

笑容尚未收起,劲上霎时传来一阵凉意。

银剑映着圆月发出清冷光辉。即便这剑架在自己脖子上,施弄墨仍然怀有欣赏美景的闲情,低低一笑,指尖划过银亮剑身,“好剑!”

他身后立着一位黑衣人,烈海牙能看见的只是一双冰冷无情的眼。

杀手的眼。

“啪!”遽地掀扫桌上果盘,他希望清脆的声音能引来外厅侍卫的警觉。

“来人、来人!”吃力大叫的同时,烈海牙扑向黑衣人。就算中了迷药,他也不能放任施弄墨被人……暗杀朝廷命官,死罪!

黑衣人闪过烈海牙扑来的身形,剑身划过皓洁脖颈,留下一道细细的血口。院外传来隐隐脚步,听得出侍卫来回走动。黑衣人冷眼一眯,锋利的银光直向那线条优雅的喉划去。

“哧!”一道异响传来,施弄墨用琉璃杯挡开利剑,似笑非笑望向那双冰冷的眼。

“满足本官一个愿望,如何?”他冲黑衣人一笑,俊颜如玉,“既然本官要死,总得知道是什么人让你取本官的性命。黄泉路上,本官……也好找人陪伴。”

“死人不需要知道太多。”一如冰冷的双眼,黑衣人的声音如冰砖落雪,除了冷,还是冷。

银光扬起,利落的招式不带半分花哨,直取施弄墨要害。

褐影倏闪,躲过迎面的利剑,旋身靠向石桌边的假山,他气息微乱。呵,迷药的确让人手脚发软。

“你果然会武功。”黑衣人并不惊讶。

“既然不肯满足本官第一个愿望,那就满足本官另一个愿望。”施弄墨捂胸喘气,视线一角移向烈海牙,见他狼狈从地上爬起,暂无性命之忧。眼波一转,他笑迎上那双冷眼,“本官的命……值多少银两?”

要死,也要死得骄傲一点。敢买杀手暗算他,他还真想知道谁有那么大的胆。

或许他的怡然气度令人佩服,黑衣人这次出奇地干脆,“一万两。”

“才一万两吗……”放任自己靠上假山,他仰首观月,只觉银盘上映着数个黑点,如墨汁溅洒玉盘,染出些许瑕疵……见此情此景,他不禁轻轻一叹,“我的命不怎么……”

“黄金。”

嗯,好受些了。万两黄金和万两白银不可同日而语,若知道此人是谁,他一定要那人为国库多做贡献。

点头,他咳一声,盯着黑衣人的雍雅乌眸中竟闪过一抹堪比月华光辉的银亮——

“草生。”生字音落,假山后翻飞出一抹灰影,直攻黑衣人。

肘、腋、生、变。

冷月下,措手不及的黑衣人招招皆是杀式,与他缠斗的灰影却游刃有余,不显一丝落败。

“草生,要活的。”施弄墨一阵轻咳,不忘叮嘱面色萧沉的侍卫。

“是,大人。”

月下,百草生突然绽笑,身影如风,手绵若絮,一招“丹青手”层层叠叠似千叶花开,起手无回攻向黑衣人。黑衣人只看到满眼掌影,抵御不及当胸中掌。然而,就在百草生一掌将黑衣人震飞的同时,另一道银光从假山后闪出,刺向施弄墨毫无防备的后背。

两名杀手!

见到假山后出现的另一名黑衣人,众人心中皆是一跳。看来买凶之人恨施弄墨入骨,分明要他命丧今日。

“大人……”百草生惊恐大叫,急转身形向偷袭之人扑去,欲以身挡剑。

他的动作虽快,但偷袭之人比他更快。转眼,剑尖已触到褐驼绣袍,剑过肉身……

“当!”施弄墨命悬一线之际,一道细物破空袭来,将剑尖硬生生弹开。不待偷袭者转身,又一道细物击向他脑后。偷袭者旋身以剑相击,躲开那可能穿透后脑的暗器,清脆丁当声后,细物落地——两块碎玉分落两旁。

隐隐风动,施弄墨神色怡然,笑如青山,视线落在乘月飘落的白影上。

皓月下,一抹银白如浮光掠影,罗袜生尘。女子白纱覆面,身段纤窈,虽看不清容貌,举手投足间却自成一段妖娆,一分妩媚。

“用剑的。”她轻轻歪了歪脑袋,看向百草生,语气熟稔,“草生,这个我来吧——”吧字出口,白练急急射向偷袭者。偷袭者旋身躲闪,才发现白练并非攻击他,而是为卷起同伴落地的银剑。

低头暗咒,偷袭者凝神举剑,心头对今夜的暗杀任务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银剑握在女子手中,如赋予生命般的银蛇,层层剑影密密包住女子身形,映着月华直冲偷袭者周身五大要害。偷袭者全力抵挡,只听得院中“丁丁当当”的剑击声,百招之后,偷袭者自知不敌,划出一道虚招逼退女子,抱起受掌昏迷的同伴飞跃逃离。

穷寇莫追。

女子收剑待立,直到胸中气息平稳后,她转身,将银剑随手丢向百草生。

抬手握住剑柄,百草生赞道:“小姐的藏月剑式越来越精妙了。”

“你在讽刺我?”女子走向施弄墨,对烈海牙不看一眼。

“藏月剑式”一共才两式,一式守——雄虹藏月,一式攻——白虹贯日。她刚才只使出雄虹藏月……虽说一相生两仪,两仪生八卦,一式可以千变万化,但——她每次用这招退敌,百草生的赞美就是“小姐的藏月剑式越来越精妙了”。十三个字,一字不差。她细细留意,百草生语末的那个“了”字都未改变过,更别说加个“呀”、“啊”之类。

“草生怎敢。”在施弄墨轻轻一瞥下,百草生扶起烈海牙,轻声道,“王爷,为了方便我家大人查出今夜之事的幕后主使,对于您中迷药,小人对您的侍卫用‘醉酒’这个借口可好?”

烈海牙轻轻点头,身体已是不支。

“王爷放心……睡吧,小人这就唤您的侍卫进来。”

听了他的话,烈海牙心头一松,脑袋“咚”一声敲上石桌——晕倒,撞击声则引来女子侧目。

“笨蛋!”她低讽一句,转看施弄墨。

皓月澄澄,西风泠泠,俊雍亮眸一眨不眨与她对视。

“你……怎么不晕?”女子拉下面纱,是一张绘如工笔仕女般雅致的容颜。娇弱之态令人难以置信她就是与偷袭者缠斗数百回合的人。此刻,这张雅致容颜却流露出着迷神色,贪婪地以视线为笔,一遍又一遍在心中描画那张如玉俊颜,喃喃自语,“我总算明白什么叫……动摇多容,俯仰生姿……”

黑发披散缕缕垂落,掩去飞扬的眉尾;面如纯玉,因饮酒晕化出淡淡酡红;眼帘半合,掩去漂亮得不可思议的瞳眸,这眸子顾盼之间总能流转出无限光华,迷惑红尘无数;长长睫扇因月光的照射在眼下形成半弯阴影,鼻挺唇红,俯仰生姿,要命地吸引她的目光。

这男人有风流才子之貌雅,亦有白衣卿相之才华。

眨眨眼,施弄墨向前倾身,鼻息离女子只有一寸,笑吐醇醇酒香,“澄映……希望我晕?”

张开双手,女子斩钉截铁,“希望。”中了迷药就该老老实实晕倒,死撑着干吗?她都已经准备抱个满怀了。

“可是……你支撑不住我……”他微显吃力地喘气,话语近乎叹息。那明目张胆的双臂,毫不掩饰的目的,都令他莞尔。

“你想晕在草生怀里,不如晕在我怀里。”女子闷闷开口,抱怨的眼神瞟向百草生,成功让他停步。

想晕也不行啊……他有些无力,也有点后悔。早知如此,就别喝那么多酒。迷药加美酒,想不腿软都不行。

迷药……呵,他已经迫不及待想会会买凶主谋了。朝堂之上,从来只有他杀人抄家的分,不少官员想弹劾他,也有不少官员冷眼旁观想看他失势的惨状,他还不是好好的。四年前意图杀他的家伙,早就被他抄家灭族,现在不知跑到哪儿投胎去了,这次……让他好好想想,用什么法子逗逗想杀他的人呢……

“弄墨……”一只小手扶上他的腰,轻唤。

“什么?”

“你中了迷药。”

“嗯……”

“我知道你功夫好,意志坚定支持得住,可是……这儿没外人,你晕一次会怎么样……啊……呀?弄墨……弄墨你别吓我……”

百草生轻轻扶过施弄墨的大半重量,冲女子道:“小姐,大人……听您的话,睡了。”

“……我知道。”女子撇撇嘴,不情愿地看着百草生将施弄墨抱起。

方才他如玉山倾倒,俯仰间已倒入她怀中,温暖的唇划过腮畔,当时不觉得,被夜风一吹,如今才感到脸上不寻常的热度。她庆幸这是夜里,百草生看不清她的神色。

垂眸,只一会儿便飞快抬眼。她跺跺脚,深深吸一口气,提裙跟上。

澄澄视线如浮萍过水,一遍又一遍盘旋在熟睡的容颜上,百看不腻……

施弄墨醒来时,一片昏暗。

右手被人紧紧握着,手臂上枕着什么,有些许麻意。轻轻一动,臂上的压力即刻消失,他睁眼,迎上一双笑眸。

“醒了。”

“你还没走?”声音有点哑,他清清嗓,看向窗外,“什么时辰?”

“戌时。你睡了一天。”女子为他解答。

外面一片漆黑,他坐起时,百草生正托着烛火推门进来,片刻后,偌大的卧室内一片明亮。

施弄墨喜欢宽敞的住处,仅他这一间卧室就是寻常人家空间的五倍。空间宽阔,他对家居饰物却只求精不求多,若是看外厅,雕梁画栋、瓷器古玩的装饰与寻常官王府邸不出一二,而他的卧室内除了一张床、一张书桌、四把檀椅,以及一架子书卷画轴之外,并无他物。

无他物,不代表施弄墨节俭。香衾软被流萝垂,满堂烛火,就连书桌上的镇纸也是皇上赏赐,若是随意将架上的画轴抽一幅卖了,只怕够寻常百姓两三年开销。

“你就这么想赶走你的救命恩人?”白衣女子不恼不嗔,睁着清澈大眼看他自己撑坐而起,不拖援手。

他弯弯唇,不否认,却也没有承认。

百草生端来盐茶让他漱口,随后递上热毛巾,待到他神志完全清醒后,女子抿了抿唇,皱眉道:“这次故意中迷药,你又要在朝堂上兴风作浪啦?”

施弄墨看她一眼,示意百草生退下,“你还没放弃?公孙澄映。”

她从来不唤他“施大人”,连带地,在她面前,他也习惯用“你我”相称。

“当然。我没放弃……”公孙澄映嗔瞪一眼,眼珠移开片刻,最后还是定在他脸上徘徊,追加一句,“你也不可以反悔。”

“这些年我有反悔过吗?”他屈腿支额,笑意盎然。

放任她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有时他都觉得自己耐心十足得过分。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公孙澄映不顾女子的矜持,伴在他身边这些年?敌方的间谍?政敌监视他的眼线?或者,只是单纯仰慕他的一个女子?随便一个身份或理由,他都可以推演出数十种结果。只是,棋局尽数在胸,泾渭脉络看得太清楚,反倒没了尔虞我诈的乐趣。何况现在的她对他而言有益无害,他暂时懒得去花心思……

“想什么?”一只手在他眼前晃过。

“想你。”他不隐瞒。

她顿时绽笑飞霞,“你也会想我?”

“我想……好强,钻牛角尖并不是好事。”五指伸进黑发,他缓缓梳滑而下,“浪费这么多年在我身上,你,值得吗?”

脸色一变,她的气息明显一滞,片刻后,咬牙道:“值不值得,我自己知道。”

“就因为五年前我说的那句话?”他摇头。

“五年前……”她突然“扑哧”一笑,嗔瞪他一眼,低下头,“那次也是我救你,弄墨……”

他扬眉微哂。

五年前,新皇即位,他年纪轻轻已经是平章政事之首。先皇世祖虽圣明,却好战,长年穷兵黩武,暴敛横征,劳民伤财,国库空虚,以至于给新皇留下“外患未靖、内乱暗迭”的烂摊子。西北方,伊利、钦察、窝阔台、察合台四大汗国内,不少宗王暗藏异心,几欲坐北称帝。为了替皇上固位,他建议“大赐宗王,起用权臣”。大赐封王要求国库殷实,要殷实国库,必须利用权臣来敛财,两者互为因果。否则,国库无金,赏赐不过是一把草料。

以草料喂宗王,如何安抚人心?

所以——权臣敛财必不可少。

若说宗王是山中老虎,权臣则是草原恶狼。以恶狼之食养虎,狼当然不会甘心。初时虽然养了桑哥、纳丁、刘季安等数只大贪狼,多数在后来被他借故给查办了,换上自己信得过的人。

恶狼虽死,凶性犹存,桑哥的残党以请他赴宴为名,准备了“半途殂杀”、“酒中投毒”、“舞女行刺”一整套计划,费尽心思只为置他于死地。那天真是一环扣一环,令他……意犹未尽,兴奋不已呵。

当时舞女那一剑,便是被公孙澄映挡开。那个时候,她白纱覆面,一柄银剑舞得如水榭烟花般美丽,挑断舞女的手筋时,鲜红溅地如荒野绽开的春花,却无一滴溅上白裙……

一晃五年,当年十七岁的少女,似乎让时间在身上沉淀了些许韵味,也越来越见娇美。

“当时我问你一句,你记得吗?”公孙澄映不知何时坐到床沿。

“你问我——有人杀你,你笑什么?”

“你答我……”

他接过她的话,也是他当年的回答——“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是了,正是这一句令她不服气。自幼聪慧,无论是家中叔伯还是师门兄妹,她皆能看透七八分。只有这个男人,她看不透。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他有何求?

在救他之前,她已听过无数关于他的传闻,有好,也有坏。

当年二十二岁的他,已是权极天下的中书首平章,呼风唤雨,百官争相巴结。若说他要享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者权势感,却不见他独揽大权。他是汉法派之首,朝中蒙古派与汉法派均衡相斗,他却会做出“打压汉法官员,支持蒙古官员”这种诡谲的行径,令人猜不透他下一步究竟会怎么走。

仅是单纯的好奇,不足以让她抛开矜持留在他身边。

一个云英绝色的姑娘,肯陪伴在一个男人多年,除非环境逼迫,万不得已,否则就是心甘情愿。

她喜欢他。

就算她被“美色”所迷吧,也许他已经不记得,在比五年前救他的更早更早以前……

远山戴雪,清凉山溪边,玩耍的她被那抹俊雅身影吸引,慢慢靠近,他蓦然回身……对视……很久很久……他说了一句话,牵马笑着远走。

那一句“目泯空花,澄澈如映”,让她回味好久,欢喜好久。所以,她也送他八个字——“和颜善笑,美口善言。”

和颜……美口啊……指尖代替视线,贪婪地一遍遍描绘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

他舒展身子向后靠,松闲地半倚软被,不露痕迹地闪避她的触碰。

“你这次又猜到我故意中迷药是为了什么?”

手指保持着抚摩他的姿势,她闷闷垂眼,片刻后意犹未尽地收回,“你还能做什么?以前我以为你想做权臣,现在……”

下颌微抬,他目有期待。

“你想做谋臣吗?”

“有什么区别?”

她轻吁,明知他胸中有数,仍然细细说来:“谋有二端,一是上善者,可知命;二是次善者,可知事。知命者的特点是可预见,对未发生的事能预推存亡祸福、盛衰废兴。这种人,居乱世可以成为英雄,或智者,或避难的隐士……”

“若是居太平盛世,则得天子宠,得天下之权,是为谋臣。”

“而知事者,只是见到事情发生之后才推知成败。这种人虽然有才,却只能得‘无败业废功’之名。”

“澄映认为我上善知命?”

她没点头,神情却分明肯定。

“好吧!”他点头,“今晚你尽管猜,猜得对,我也不故意瞒你。你说,我明知酒中下了迷药,为何还要喝下它?”

“十天前,你加封为柱国公。金齿蛮入都朝圣。”她突然冒出两句不沾边的话,他欣然扬眉,乌眸流荡出一线晶亮。

金齿蛮是靠近土蕃边境居住的小小蛮族,他们入都朝圣与浩繁如牛毛的军国大事相比,实在不值一提。近来军粮征收、岁课多弊、各地蝗害水患问题一大堆,他将这群蛮族丢在驿馆里,未让礼部安排面圣。蛮王不知从哪里探了消息,以为自己没向他献礼,他故意刁难。

那蛮王大概是个“冻死竖着站”的性子,对他不满之余,心生间隙,三天前在街上拦了他的轿出言讥讽。他让草生教训回去,轿子拐了弯还能听到蛮王气愤不已的骂咧。

纵观世间大事,无非都是从细小之处开始变质,因为没人注意,等到事情发生了才追悔莫及。世上没有后悔药,机会一闪而逝,若不把握,再来也不知是多少年以后了。所以,意图杀他的人……很会把握时机。

他若死了,谁最受益?

他若不死,谁会倒霉?

昨夜能除掉他当然最好。他死,责任推到金齿蛮身上。那蛮王当时叫骂着要杀了他,街上百姓皆可作证。若失败,也可将他的怀疑引到金齿蛮王身上。总之,颠来倒去最后倒霉的都是金齿蛮,真正的幕后主使则全身而退。

一石二鸟,好计!

“你想故意陷害金齿蛮,借机查出谁想杀你,然后铲除朝中异己?”公孙澄映挑起他散在床衾上的乌发,不怎么专心地问。他的发很长,白天用玉冠扣起,又戴官帽,让人不觉得,只有在夜里或是他存心休息时,才知道他的发……很长,长及大腿。

若是拔他一根头发和自己的相比,她可能会因为个子比他矮而输掉,呵呵……

心不在焉乱想着,她听他道:“对了前面一半。”

“只对一半啊?”收回心神,水波妙目看向那双过分俊亮的乌眸,如黑琉璃。

聪明狡猾是他,运筹帷幄是他,心狠手辣是他,变幻莫测也是他。他可以惜字如金,他也可以废话连篇,他可以语吐珠玑比春风,他也可以冷言如冰胜寒冬,这样一个男人,求什么?有什么是他愿意去求的?

“你果然是故意中迷药。”她闷闷开口。

“对。”

“你不想查谁在幕后买凶?”

“不想。”

“你不想铲除这些年处处刁难你、与你作对的老匹夫?”

“不怎么想。”有那些老匹夫,朝中新旧势力才能均衡。除非到了非杀不可的地步,他还想留着这些忠肝老臣打发无聊时间。

“那你……到底为什么中迷药?”挑发的白玉五指渐渐成拳。她气,气自己总不能看透他的心思。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话如刺,毫不留情扎入她的心脏,让她辗转好久,难过好久。说这话时,他俊颜含笑,眼神却冰冷无情,嗤讽自眸星深处散发,更令她苦涩、恼怒、不甘心。

“为什么?呵……”他合上眼帘,再睁开,清朗华彩,“我不过是……想好好睡一觉。”

睡、一、觉?

她突然扑向他,如水眼波中荡出层层怒气。

昨夜她情急之下捏碎玉佩救他算什么?不眠不休守在他身边一天算什么?他命在旦夕,她忧心忡忡算什么?这一切,只因为他想好、好、睡、一、觉?

逗她很好玩是吗?

“施弄墨!”她嗔吼,直想咬他一口泄愤,无奈声音听起来像撒娇。

窗外一声轻咳,百草生的声音传来:“小姐,夜深了。大人明日还要早朝。”

“今天能借病告休,明天不行吗?”她回头怒道。

“不行。”馨香的身子扑在怀里,他动唇间便能吻到她的额。不推开,他只笑,“我已经睡够了,明日一定要上朝。”

肯定了,他逗她是很好玩。

“你……好,施弄墨,你、好!”咬牙挤出一句,她忽地跳起,拉开门冲出去。白影如惊鸿掠影,照水无迹,转眼跃过飞檐雕螭消失在皓月下。

“小姐的轻功……令草生佩服……”百草生喃喃半晌才收回目光。

施弄墨已下床,站在窗边盯着闲庭落花,不知想什么。

“草生!”

“大人。”

“烈海牙送来的酒,还有吗?”

“草生收好了。”

赞许看他一眼,施弄墨转身,乌发缕缕轻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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