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利田
游酢(1053-1123),字定夫,宋代建州建阳(今南平建阳)人,号豸山先生。他是“程门四杰”之首、“程门立雪”之首、“道南首”、建州理学开先者、武夷山“道南理窟”首创者、“闽学鼻祖”。这些称誉,证明了他的历史地位,而他的历史地位是不容曲解和否认的。他的理学思想中的“仁学”(即“人学”)理论,所包含的内容十分丰富和深刻。本文就从“仁与爱”、“仁与人”、“人与心”、“为仁之方”等几方面进行论述,以反映游酢“仁学”即“人学”理论的特点。今年是游酢诞辰960周年、逝世890周年、“程门立雪”920周年,我就以此文来纪念他。
一、仁与爱
“仁”,孔子释为“爱人”。“樊迟问仁,子曰:爱人。”对人的这种“爱”包含三层意思:第一层是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的爱,集中体现在“孝”和“悌”上,“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与”。第二层是对众人的爱,也就是从对亲人的爱推广到对他人的爱,“弟子入之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人”。第三层是为政者对臣民要仁爱,“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主张爱要从尊敬赡养自己的老人开始,进而推广到尊敬赡养别人的老人;从爱护照顾自己的孩子开始,进而推广到爱护照顾别人的孩子。总之,从个体出发,“仁”要有爱他人的品格;从群体出发,“仁”要有爱众人、爱群体的品格。孔子、孟子都主张用“爱人”的办法来处理人际之间的关系。“二程”发挥孔子的“仁学”思想,认为人类内在的普遍属性反映于世界为仁,因而“仁主于爱”。“仁主于爱”,是说“爱”是仁的核心内容和最为直接的标志。游酢则将孔子“仁者,爱人”、“二程”“仁主于爱”的思想作进一步发挥,主张“仁之爱”要在人类中讲,爱是爱人,不是释氏所讲的“众生平等”。游酢在《易说》里说:“仁者,人也。仁为众善之首,故足以长人,犹之万物发育乎春而震为长子也。”游酢认为,“仁”就是“人”,“仁”就是“爱”。人有“仁爱”之心。仁是众善之首,人是万物之首,而人是有善德的,因此“仁”是属于人的,讲“仁爱”就要在人类中讲;人有爱德,足可以使人蓬勃发展,这正如万物在春天中发育成长,好比雷之震卦居乾坤六子之首位一样。游酢又认为,人既然是万物之首,在万物中又是具有仁心爱德,因而作为一个人就必须行善,也就是行仁,这就是“以爱之理名仁”。因此,爱就是仁,仁就是爱。游酢还认为,圣人的仁不仅是爱,而且更是博爱。游酢说:“博爱者,圣人之心也。复礼未有爱也,而博爱之实由复礼而出。”“博爱”一词,人们都普遍认为,这是西方的伦理概念,但其实中国很早就提出“博爱”这一概念了。唐代思想家、大文豪韩愈在《原道》里就说:“博爱之谓仁。”游酢说的“博爱者,圣人之心也”,是讲圣人已经做到了博爱,圣人的心是博爱之心,圣人的“仁”即“爱人”,就是博爱。仁即爱,圣人之仁即博爱,所以就要立志学圣人、做圣人,要依于仁而不能离开仁。游酢在《论语杂解》中说:“仁者,人也。人就成位乎天地之间以其仁而已,不然则皇皇然无所依矣!……仁者,人也,故言依。”游酢认为,仁就是人。人在天地中处于中心地位、核心地位,就是因为有仁作为依托,因而人只有时时处处讲爱、行善、施仁,否则就“皇皇然无所依”了。依于仁,就是要时时、处处、片刻都不违背仁。因为,仁即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标志,离开了仁就不是人而是禽兽。仁、义、礼、智四端,仁为源头和目的,义为宜仁,礼为体仁,智为知仁,“四端”皆归于仁。因此,人只有依于仁,才会有爱,才会有博爱,才能去讲爱、去行仁、去做善事。仁是人的本质,是做人的标志;有了仁,才能有爱、有博爱,才能处理好人际关系,人们才能和睦相处,社会才能和谐,国家才能发展,世界才能和平。
二、仁与人
孟子说:“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孟子认为,“仁”是人与生俱来的,人性本善。孟子又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这是说,恻隐之心即同情心,是“仁”的开端,是“仁”的来源,而同情心是人天生的。因此,孟子主张:“仁,人之安宅也。”“仁”就如人安身的房子一样必不可少。可见,孟子为“仁学”即“人学”建立起内在的理论根据。孟子又说:“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既然恻隐之心,即同情心,是“仁”的开端、“仁”的来源,那么就要培养、发展人的恻隐之心、同情心。如何培养、发展呢?孟子的意见,是吸取别人的优点来培养自己的善心(即仁心),发展自己的善行,这就等于偕同别人一道去做善事、去行仁。所以有德行的人,他的最高尚的行为就是偕同别人一道去做善事、去行仁。游酢对此,则在《孟子杂解》中说:“仁者,以道之在人者名之也。立人之道,则仁之名所以立。合而言之,则仁与人泯矣。此其所以为道也。”游酢认为,仁是以道在人的方面来定名的。建立了人道,仁的名也就得以建立。何谓“道”?何谓“人道”?“道”,就是道路,就是规律,就是法则;“人道”,就是人走的道路,人发展的规律、法则,就是人要发展与生俱来的善性。游酢把孟子的“人性本善”、恻隐之心(即同情心)提高到“道”、“人道”的高度来认识,从而突出了“人性善”的价值和作用,也就是提高“仁”的价值和作用。游酢说:“人性善”、“恻隐之心”“充其心体之本然,则万物一体矣,无物我之间,故天下归仁焉。”“人性善”、“恻隐之心”到了充实心体的根本,那就万物一体了。没有了物我之间的距离,天下也就归仁了。这样,人与仁合起来说,那么人与仁的界限也就没有了,这就是它们同归于道了。这是游酢从“天人合一”、“一体之仁”的思想上提出“仁与人泯”的,是游酢对“仁与人”的关系做出的总结性的论述。游酢倡导的“天人合一”、“万物一体”、“一体之仁”、“同归于道”的价值观念,其主要旨趣在于人通过心性的自我修养和精神境界的陶冶来达到人格的完善,以及发挥人的价值作用。游酢在《论语杂解》中进一步说:“仁者人也。人之成位乎天地之间,以其仁而已,不然则皇皇然无所依矣!犹之父者,子之天也,而子依之;夫者,妻之天也,而妻依之,不得违也。君子依乎中庸,亦若是而已。为中庸之不可须臾离也。依者违之反也。颜子三日不违仁,则依于仁之效也。”游酢指出,仁就是仁,人能在天地间占有位置并生存下来,就是因为人有仁。这就好比子依父、妻依夫、君子依中庸那样,是一点也不能离开的。仁之与人,是先天本有的,“人之初,性本善”,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内在根据。“仁”确定了仁的主体意识,也就承认了人的存在和价值,因而游酢总结出:仁就是人。
三、仁与心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孟子的仁,体现了人的哲学的升华,是人的本质的体现。这就是说,人的本质就是仁,无人就无所谓仁,人又蕴含着仁,因此无仁,人的本质就无以表现。孟子说:“仁,人心也;义,人路也。”“仁,人心也”,这是说仁是心的本体,也就是人在为仁的实践中体现了心这一主体的本体或固有的性质。游酢在仁与心方面,同样强调仁是心的本体,好比一个物如无本体此物就不存在一样,人没有了仁,也就没有了心。游酢说:“人而不仁,则人心亡矣。”这里,游酢说的“人心”是德性之心。德性之心全仁而无恶。游酢又说:“仁,人心也,不可须臾离也,犹饥之于食渴之于饮,一日阙之则颠仆饥踣而殒命矣!人心一日不依于仁则不足以为人焉。仲尼曾叹曰:‘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当时之人,不能一日用其力于行仁,又安得以仁存心三月之久如颜子哉!违者对依言之,不违则心常依于仁矣。”这里,游酢又强调了仁是人心,是人的本质,一点也不能离开。如果人离开了仁,就会像人离开了食物、离开了水那样饥饿干渴无力而丧命。人之所以是人而不是禽兽,就是因为人有仁。仁是人与禽兽相互区别的标志。同时,游酢还把心与仁等同起来,心即仁,仁即心。人不能无心,心不能无仁。假如人离开了仁而无心,那会怎样呢?游酢说:“人而不仁,则人心亡矣。以事父必不孝,其如父子之礼何?以事君必不忠,其如君臣之礼何?在宗庙之中,上下同听之而和敬,彼且不敬,其如宗庙之乐何?在族党之中,长幼同听之而和顺,彼且不顺,其如族之乐何?是其为礼也必伪,而慢易之心入之矣,岂足以治躬?其为乐必淫,而鄙诈之心入之矣,岂足以治心?”游酢强调人到了不仁的地步,就没有了心。没有心的人,就是不仁的人。不仁的人去服侍父亲必然不孝,去事奉君主必然不忠,而在宗庙里上下之间也做不到平和恭敬,在族亲乡党里长幼之间也做不到温和谦顺,那么他的行礼必定是虚假的,这样慢易之心、鄙诈之心就深深地植入心中了,那怎么能够调治自己的身心呢?可见,游酢是把心与仁等同起来,心即仁,仁即心,心本善。
心即仁,仁即心,心本善。游酢进而强调仁心即本心,本心即善心。《尚书.大禹谟》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唯一,允执厥中。”这里提出了心有人心与道心的区别。人心即人欲,就是人的生理物质的欲望;道心即天理,就是天所赋予人的仁、义、礼、智四端。人心既然是物欲,那么就很危险;道心既然是天理,那么就很微妙。游酢说:“孟子曰:‘仁,人心也。’则仁之为言,得其本心而已。心之本体,则喜、怒、哀、乐之未发者是也。惟其徇己之私,则汩于忿欲,而人道熄矣。诚能胜人心之私,以还道心之公,则将视人如己,视物如人,而心之本体见矣!自此而亲亲,自此而仁民,自此而爱物,皆其本心随物而见者然也。”游酢认为,孟子说的仁即人心,那是从仁这方面说的,是得其本心而已。心之本体,是指喜、怒、哀、乐未发时的状态,这时状态的心是善的。人心即私己、忿欲,私己、忿欲的人心如果过头了,那么就会膨胀自己的私欲,道心就会熄灭。如果能够战胜人心之私,而返回到本心之善、道心之公,那么就会视人如同自己,视物如同人类,就会亲亲、仁民、爱物,那么心之本体、人之本心(即仁)就会显现出来。
游酢尽管感到人心有危险的一面,但也看到了人心对人的重要一面。游酢在《易说》里说:“饮食,人之大欲存焉;而人非饮食不生,则天下之所需莫急于饮食,故需饮食之象。而位乎天位以应天下之求,亦曰需于酒食而已。然幅员之众,乌得人人而饮食之哉?亦曰臣‘养贤以及万颐’而已。故君子饮食燕乐者,‘大烹以养圣贤’,使忠臣嘉宾得尽其心焉耳。忠臣嘉宾尽其心,则小民不失职,而人人厌所欲矣。”游酢认为,饮食虽然是人的大欲,但是对人却是很重要的、很必要的,因为人不饮食就活不下去,人之所需没有比饮食更为重要的了。可见,理学家游酢并不主张禁欲主义,理学家不是禁欲主义者,而是要将人心纳入到道心之中。如理学宗师朱熹所说:“饥欲食,渴欲饮者,人心也;得饮食之正者,道心也。”饮食之正,就是人欲之正,这也如朱熹所说:“食其所当食,饮其所当饮,乃不失所谓‘道心’。”“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游酢主张将人心纳入道心之中,让道心统摄人心,使人心服从道心,天理战胜人欲,真正实现仁即心、心即仁。这是游酢对仁学即人学的发展,对理学的创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