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白首
正月十五。凌晨，叶天南从宅子里走出来，沿着晨雾弥漫的街道大步向前。四周都是当年遗留下来的断壁残垣，昨夜被掷出院子的酒杯现在正倒扣在路边，如今已被风雪掩盖。
纵然只休息了一两个时辰，却并没有让叶天南的脸上看起来有丝毫疲倦。多年的杀手生涯早已经让他学会了如何只睡很短的时间就恢复精力。现如今的他，精力充沛，平日里总是没有表情的脸上，今早却总是带着笑意，仿佛是遇到了人生中最开心的事情。
无论是什么人，看见他现在的表情都会跟着他一起开心，无论是什么年龄的姑娘看见现在的他，都会不自觉红了脸。如果不能红着脸，那就红着眼。
日出东方。世间再没有比这再壮丽的场景。阳光驱走了弥散在黑夜的梅香，照在路边的雪堆上反射起了一片光芒。叶天南正在城楼看着远方天地交接的地方，等着那里即将出现的身影。眼睛里的光芒变得更加地闪亮。
长安城寂静无声，四周虽然看不到人影，可到处都有高手潜伏。叶天南出道十年，白首剑不知饮了多少江湖人的血，长安决战如今闹得江湖皆知，有的是仇家想趁人之危。即使摘星楼设伏四周，却依旧很难保证没人闯进来。狮子搏兔，尚尽全力，在对方还没有亮牌的时候，谁也不能大意。
叶天南盘腿在城楼屋顶坐了下来，白首剑不知何时已经放到了腿上。太阳继续上升，整个天地都亮了一些，白首剑震动，最后更是弹飞起来，插在一边。叶天南能够感受到他要等的人已经来了。
远方剑气冲天，直迫叶天南的眉睫，人虽未至，剑意却已经先到一步。
叶天南缓缓站起身来，左手背过身后，右手掌轻轻搭在剑柄上，朝大路尽头望去。
一个黑色的人影，正持剑徐行，踩着积雪朝这边走了过来。
黑衣。
黑剑。
带着一身冲霄的剑意，叶乔羽就那样在城楼前停了下来，淡然而立。
阳光下。
一黑一白，遥遥对立。
···
长安。
城楼上放着一张小桌，桌上热气升腾，小火炉温着酒。渐渐地炉上响起了呼啸声，盖子掀开，酒气弥散开来。
“三十多年的女儿红。”
“我记得这个味道。”
叶乔羽一身黑衣坐在对面，面带笑容的望着叶天南提起酒壶向他面前倒酒。停下手，叶天南笑着听着叶乔羽的话，道：“是你喝剩的那半瓶，就连舅舅想喝，娘都没让。”
“嗯。”
轻嗅过，一口饮尽。
“我当初就是从这门出的长安。”
“舅舅说，在我没出生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娘每天都会来这里等。”
谈话中，叶天南杯子里的酒也被饮尽，重新倒满之后，悠悠叹道：“这一等，就是八年。”
叶乔羽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落在了叶天南的脸上，打量许久才说道：“你不像我。”
“我很庆幸。”
叶乔羽只有笑笑，将酒壶拿过，一杯杯倒满，一杯杯喝完。
半晌。
“不问问她是怎么死的吗？”
叶乔羽闻言一呆，道：“没必要。”
叶天南没有想到得到的会是这样的回答，一脸的笑意渐渐凝固，最后又变成了往日的面无表情。
剩下的半坛酒已经全部喝完，冷风吹过，炉里的炭一亮，很快又暗淡了下去。
两人静坐，目光对视，沉默不言。
阳光中，突然下起来了雪。
在第一片雪即将落到肩头发梢的时候，叶天南的右手绕过剑端握住了剑柄，忽地一拔。
锵—
剑吟响彻城楼上空。
风过。
雪落。
随即。
剑动了。
手中长剑刺出，似要将前方之人刺个通透。
只见叶乔羽右掌拍过桌面，长剑弹起后被抓着横在胸前，抵住了直刺的剑尖。右手轻划圆圈，剑也随着一起转动，剑鞘崩裂，也化解了这一记进攻。不得已撤招的剑锋离胸口仅有三寸。
面前，叶天南手持白首剑保持着直刺的动作。
叶乔羽的眉头轻皱，目光忽地一凝，只见叶天南眼中变得朦胧，身形一侧，长剑斜斜刺出，竟比原本的剑招更快。剑锋直刺，一瞬间闯过了原先的退走时的三寸距离。
叶乔羽脚步虚点，避过了叶天南的直刺，右手抬起，剑柄轻击叶天南的剑身，让叶天南冲刺的方向从他的身边错开。
嗯？
在错身的刹那，叶天南反手便是一剑，剑身反转，对着叶乔羽一剑斩出，叶乔羽眼神一变，横剑上扬，挡住了这一剑。
两剑相交，四目相对，叶天南看着叶乔羽发亮的双眼，仿佛能倒影出自己，有些出神，只因这双眼睛和自己的几乎一模一样。
突然剑身上力道传来，叶天南借力后退，脚下在地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划痕。脚下内力爆发，城楼的砖块都龟裂开来。
“一兮剑？你师傅是酒剑仙？”
“是又如何？”
“醉江湖呢？用出来给我看看。”第一次，叶乔羽先出手了，黑色的身影瞬间出现在叶天南身边，叶天南身子微倾，脚下踏出八步，一时间城楼上出现了八个叶天南，无比诡异。叶乔羽手中长剑快速划动，在叶天南的眼中，每一次划动，剑法都在变化，让人看不清动势。
终于，一剑挥出，整个城楼上的光亮似乎都被剑身吞噬，剑变成了真正的黑剑。剑似乎变得愈加沉重，速度越来越慢，却是让叶天南怎么都避不开。
“好！”叶乔羽看到叶天南好似突然消失般躲过了自己这一剑，不由出声赞叹。紧接着自己背后一道剑意出现，连忙施展轻功躲开。
两人都一剑落空了，脸上却都毫无惊容，只是静静地看着彼此。
风雪里，人静立，长剑遥遥相对。
城墙上，两道人影正快速得接近。
长剑如龙，直刺对方的手腕。剑身相接的刹那，叶天南的身躯却是突然向后倒去，快倒地的一刻，左掌击向地面，整个人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拽着以极快的速度向后飞去，借此化解了叶乔羽锁定在其身上的剑意。
只见叶天南纵身一跃，在漫天的阳光中悬空而立，正身化飞仙一般舞着长剑。
轰！
哼！
先是空中一声巨响，紧接着是叶天南的一声轻哼，只见他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随即又闪过红晕。
一身真气全力施展却依旧难以支撑这招，白首剑不断震动，剑气勃发。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羽哥！”
那漫天催化得已经肉眼可见的真气，赫然间变成了一道凌空而下的倩影。一袭宫装落地，那是一个盘发女子，面容姣丽，一双眼睛满含深情，更是忍不住向前两步伸出玉手，轻轻的抚摸着叶乔羽的侧脸。眨眼间，却已经是泪光盈盈。
叶乔羽与那妇人温柔对视。
半晌。
“我终于等到你了。”
话音未落，眼前的妇人却已经模糊起来。深情笑容中，整个人化成了青烟散开。
再抬头，迎面而来的是叶天南的剑，剑后面是一往无回带着疯狂的眼神。
一醉江湖，白首长安。剑气化形，化的不过是空有模样的人形，却是无论如何也化不出真正的灵魂。那人，在十年前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叮！
本应是一击必中的剑，叶天南却感觉手中的剑刺不下去了。抬眼看去，这才发现，叶乔羽正用手中剑柄的底端抵住自己的剑尖。
可是就在这时，他又忽然发现剑柄有了偏差，一两寸的偏差，却已经是生与死的距离。
长剑径直没入了叶乔羽的胸膛，叶天南甚至可以感受到剑尖是如何穿过他的皮肤，刺穿心脏，然后又从身体另一端刺出的。
两人的目光接触，叶乔羽嘴唇微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你毕竟才十八岁啊。没必要知道是因为我马上就要去陪她了。”
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是叶乔羽知道，叶天南一定了解，他的目光最后流露的是迟到了十八年的慈爱。
他倒了下去。
阳光已经消失，最后一片乌云飘来盖住了太阳，曙光才刚刚露出，刚刚名动江湖的剑客却已经倒下。
叶天南拔出了剑，风雪飘落，白首剑身似乎不再是以前那样灰蒙蒙一片，雪亮了不少，映出了天空中最后一丝阳光。
叶天南抱起了叶乔羽的尸体，落下城楼。
正要向城里走去，远处就有大批人马汹涌而至，俱是江湖中的好手。决战结束的一刻，众人联手暴动，冲破了摘星楼的防备。
埋伏在城楼较近的摘星楼众已经上好了箭，拉好了弦，一触即发，只等着对方一近，便是一场大战。叶天南额头青筋暴凸。白首剑微微扬起，刚一提气却是眼前一黑，栽倒在了地上。早先强吞下的一口血在这时反了上来，染红了绣在领口的一朵梅花。
一道黑影从半空中呼地窜了下来，双手抱起两人悠悠飞起，向城墙落去，腾挪之间已在数十丈之外落地，如此几个起落，已经走得无踪无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