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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刚刚搬进荔园豪宅,一场风潮巨灾轰然而至。急雨如流矢,狂风似刀剑,铺天盖地倾泻下来,仿佛是着意要对这座崭新的建筑物进行一次质量评估似的。潮汕沿海到了夏季就多台风。风夹裹着海潮,时时漫漶到濒海的乡村。对于饶村来说,最大的克星则往往是风潮背后的暴雨,一遇暴雨,村里村外尽成泽国。

蔡雁秋自台风到来时,就一直心神不定。仰穆不在家,要是这座豪宅经不住这狂风暴雨,出个什么差错,那可怎么办?好歹熬过了午后,刮过了“回南风”,风势终于逐渐减弱,但暴雨却倾盆而来。她一下午都倚在阁楼阳台的栏杆上,望着雨幕出神。

大水汤汤。灰蒙蒙的天底下,到处是白茫茫的水,无边无际的水。村里村外,该漫的漫了,该淹的淹了。各家各户都龟缩在家里,温吞吞的世界里只有水声和雨声。到了傍晚,应该是下游的关闸开启了,秀夫溪水得到释放,欢然向往,湍急声动。雨也渐渐停下来了。这时,几乎所有的楼阁窗户,都不约而同地升起了乳白色的炊烟。这炊烟,袅袅飘动,飘进秀夫溪,飘进荔园,也飘到了村头的树梢上。犹如一群群放飞的鸽子,飞翔着,鸣唱着,拍打着湿漉漉的翅膀,去为饶村人寻找那一枝绿色的橄榄枝了……雨时下时歇。偶尔划过几道闪电,那电光像一柄长剑,在灰暗的天空中凌厉地挥舞着,蛇一样游去。雁秋一阵战栗,如同一丝迎风的弱柳。她只好扶住栏杆,似乎只有借助扶栏的支撑才有了站立的力量。她感到虚弱,更感到了孤独。

自从搬进了荔园新居,她就时常失眠。起初,她还以为是换了新环境不习惯,过两天就会好起来。可是不行,一直都不行。一瞌睡,她就做梦,做同一个梦!这梦,与郭良修有关!那日眼看着郭良修将她的一碗乳汁饮下,后又读了郭良修的那一首诗,她心头就埋下了阴影。一种被侮辱被亵渎的伤痛居然日复一日地在心灵深处越陷越深。尤其夜静更深,一个人独处的时候,眼前就会浮现那一张男人的脸,雁秋就会感到恶心。她尽管一再告诫自己,那非礼之举是许多男人喜欢犯的错误,那首诗又是捕风捉影瞎猜想!厕位离阁楼那么远,根本什么都看不清,哪来的影迹,但她仍然难以释怀。她居然联想到了在蔡家当姑娘时读过的一本叫《烈女传》的书,书中讲到有一位烈女,不慎被一个男人撞上了,那男人并没有做什么,就是握了一下她的手。这女子回到家里,当着她丈夫的面,一刀将那只被别的男人握过的手掌砍下来……她又想到了饶村那一座节孝坊,上面“冰清玉洁”四个字格外惊心触目。她不当烈女,也不当节妇,但她恪守妇道,一心做个纯粹的潮汕妇女,做陈仰穆的好女人!仰穆不在家的时候,她就更无睡意了,一迷糊,她又要做梦。好几次,都是梦到自己内紧,快步奔向屋后的厕所,蹲下来时,心却慌得快跳出来,总觉得阴暗处有一双鬼火一样的眼睛闪闪烁烁!她恐慌,她呐喊,她连尿都不敢撒,挽起裤子跑了起来……跑着,跑着,她就尿了!

她居然尿床了!孩子都生三个了还尿床!

陈仰穆回来的时候,见荔园新居经过了一场风雨的洗劫,却不损一丝一毫,水也退得利索,就满心高兴。对于蔡雁秋的絮絮叨叨,则并没有在意。

夜里上床的时候,陈仰穆就觉出异样来,首先是气味不对,以往,上床的时候,陈仰穆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雁秋脱衣服。脱一件,嗅一阵。雁秋就咯咯地笑,说陈仰穆像一只狗,鼻子灵。仰穆就学狗叫,伸长舌头,在雁秋裸露的肌肤上舔着,有时说香,有时说甜,有时说甘……说甘的时候,那一定是脱到了底线,准确地说,是连底线都没有了。仰穆说,雁秋身子上有一股特殊的味道,好闻,并且不同的部位有不同的味道。古语云:闻香识女人。能把一个女人的味道仔仔细细地品味出来,到底是人生的一件快事,也是人间的一件美事!可是,雁秋今夜的味道不对,不,是床上的味道不对!怎么会有一股尿臊味呢?仰穆心里疑惑,嘴上却不说。他果然狗一样在床上爬,从床头嗅到床尾。雁秋笑了,但不是以往那种舒心的笑,她的笑眼中有泪。

“别嗅了!你这只灵精狗!是尿味,对不?”蔡雁秋没有等仰穆动手,就管自脱了衣服,并且一脱到底。

“怎呢?不是特地在眠床后修了一个小厕间吗?准是海澜把尿撒在床上吧?”陈仰穆见到雁秋的身子,马上激动起来,搂着吻了起来。

“就是我尿的,让你闻个够!谁叫你一走就是一个多月!”蔡雁秋说着,沉沉地叹了口气,心中的悲情犹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一阵比一阵激烈,她弓起娇嫩的身子,双手掩面发出一种呜咽。仰穆慌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探过身子把雁秋的一只手握在自己的手里,抚摸着,却不说话。雁秋从手掌上领受到爱的热切,也就将一肚子话咽了回去,配合着男人的动作,举起两条光洁的胳膊紧紧地缠住了男人的脖子。两个人热切地吻着,眼睛,鼻子,耳朵,嘴巴……在一片混乱以后,两个赤裸的身体绞在一起。

“雁……”陈仰穆一声呻唤。

“哎……”蔡雁秋应声。

“你,好像瘦了。这里,好像有点松。”陈仰穆抚弄着雁秋的一对乳房,就像一位农夫在掂量两只成熟的木瓜。

“是吗?”蔡雁秋心里一惊,却不愿提到失眠和做梦。

“你别舍不得花钱。想吃什么,就让春嫂给你做什么。哎,春嫂怎么样?还行吧?”陈仰穆提到的春嫂是刚请来的佣人。

“还行,还行!可是,菜做得不好,我又没胃口,吃什么都想吐。”蔡雁秋累了,性趣急剧减退。眼皮抬不起来,话都懒得多说。这种情况也是以前没有过的。以往,他们夫妻都是齐驱并驾,激浪而起,同登极致。做完了还喋喋絮叨,犹如两艘停泊港湾的小船,享海浪舔舐,尽相偎相依……

“明天,差人到樟林请云翥兄来看一看,你可不能病啊!”陈仰穆见雁秋已经在连连打着哈欠,就草草地收拾了,倒头便睡觉。

“穆……”蔡雁秋躺下了,却又睡不着。一直熬到下半夜,就咽咽地捂在被子里啜泣了起来。

“雁,雁……”陈仰穆醒来,耳畔有异响,忙起床点亮了油灯,“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哇……”蔡雁秋放声大哭了起来。

“不行,你这样下去可不行!”仰穆听完了雁秋的诉说,怜惜地搂紧了娇妻因抽泣颤动着的身子,温和地说,“有句俗话,叫心病无医。雁,你这是心病啊!”

“我知道,我知道不能胡思乱想,可是,到黑夜就没办法……我,会不会中了姓郭的什么邪术?我们,可没有亏待他哦!”蔡雁秋说。

“看你,看你,又胡思乱想了!他那首诗是痴人说梦话,根本就是连影都摸不着,是杜撰的!他就是这个德性,说不定现在已经将这里忘了!你怎就把他当一回事?再说,我们已经把该给的工钱都给了,谁都不欠谁,你怎还记得这些旧谷子烂芝麻!”陈仰穆答。

“我白天也这么想,可是,夜里就好像有个鬼走进脑子来,没办法。”蔡雁秋又这么说。

“我看,是这宅第太空旷太宽敞,居住的人又太少太冷清了。我请春嫂来帮忙,其实就是为了添点人气。你别担心,到了明年秋天,这左邻右舍的宅子都建起来了,作文叔、粲华兄他们也搬到新乡来住,就不清冷了。”陈仰穆宽慰起妻子来。他起床撒泡尿,回到床上,又对雁秋说:“嗯,我想这么着,今天我从汕头埠回来,经过奉政第时,见里面人声嘈杂就走进去,你道是谁来了?刘得清。刘得清你知道是谁吗?就是去年到饶村来交租的那个佃户,他还给你送过一大捆紫菜。”

“哦,记得,记得,他的女儿叫满莲,紫菜是她打的,人可长得挺清爽的。他,他来了?现在交租还早吧?”蔡雁秋索性坐了起来。

“嗨!这不是刚刮过台风吗?那海风潮,将南澳那一百多亩稻田都给淹没了!刘家的房子也全部倒塌了!他们一家,是卷着铺盖到饶村来投亲的啊!宣爷见了我,就想起我们闲置了的那间老屋。那一家子,今夜就宿在我们的老屋子里哩!我想,干脆明天就让他们搬到这新乡来,住到家里来。反正,这南澳的田被淹了,房子毁了,一时半刻他们是回不去了……”

蔡雁秋听了,兴奋得更睡不着。天一亮,就亲自到老屋去,把刘得清一家子接到了荔园来。

说起饶村在南澳岛上的一百亩田,倒有一段让饶村人一直引以为荣的古:清初,台湾陷于夷人之手,郑成功时驻军南澳,在沿海招兵买船,决意驱除夷患,收复台湾。先祖笃序公赞赏其义举,主动出资,为其购买了多艘战船。郑成功感激不已,却无以为报,在出兵攻台湾之时,特派人将雄镇关下的一百多亩官田的田契送到饶村当回礼。笃序公却之不得,只好收下,并立下字据,每年所收租银,一半捐作南澳兵防的粮饷,一半充作饶村陈氏之书田,供族内学子求学赴考之用。从清初以来,刘家就是饶村的佃户,到了刘得清这一代,已经是好几代了,每年,他都得过海到饶村好几趟,缴租也好,拜年也罢,跟饶村人都是有说有笑,融洽和谐。

刘得清既有种田人的诚实和忠厚,又有打渔人的豪爽和热情。家毁田淹之后来到饶村,得到饶村人的款待,让其一家安顿下来,刘得清一家已经是感激涕零了,没想到陈仰穆竟盛情相邀,让其举家入住陈府,更聘为佣人,更是受宠若惊地说不出一个字来。陈仰穆也不含糊,当即请宣爷做公亲,立下契约。每年除了付给刘得清夫妇及女儿佣金,还将祖遗三亩薄田归刘家耕种,其所获皆归刘家支配。这拟约立约事宜,竟然不费一个时辰便欢欢喜喜地达成了。

刘妻与女儿刘满莲见了蔡雁秋格外亲切,一听说是请他们全家搬进新宅第居住,更是欢喜万分。这边,刘得清与陈仰穆的契约还未签字画押,那边,清嫂与满莲母女已经打点好行李,跟着蔡雁秋高高兴兴进荔园了。

刘家的到来,给陈府添了人气,但仍然没有驱除蔡雁秋心头的寂寞和孤独。

满莲虽然只有十来岁,却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孩,一来就深得雁秋的喜爱。这个八岁就能下海讨海仔的穷孩子,对于从天而降的新生活,不仅充满了好奇,更充满了幸福和感恩。她将蔡雁秋当做恩人,无论蔡雁秋给她什么活,她都高兴,都乐意,都尽力尽心。对海澜,她更像对待自己的小妹妹一样,悉心地照料和呵护。

“太太,你是不是尿床了?”每天清早,只要听到蔡雁秋房里有响动,满莲就会及时出现在门口,帮蔡雁秋做一些起床之后该做的事情。当然,也就很快发现了这个小秘密。

“小孩子,别说出去!”蔡雁秋一阵不愉快,但对孩子的直率只能摇了摇头,回以一笑。

“太太,这个我能治,我小时候也尿床,我爸就抓一些海蟑螂回来,用火烤熟了给我吃,那味道可香,治这个也挺灵验!可惜,这海蟑螂只有南澳岛才有!哦,对了,下次我让我哥过海时带一些过来!”满莲嘴上说着话,一双小手却不停地在忙活,利利索索地将尿湿了的床单撤下来,又换上干净的。

“你懂什么呀!我这是病,跟你们小孩子的不一样。你呀,千万别乱说,知道吗?”蔡雁秋又一次封她的口。

“太太,你别急,我就说是我尿床,是我要吃的。不,就说我想吃,那个可真香呀!”满莲将海澜抱过来。蔡雁秋这时已经洗过脸,又用温开水擦净了双乳,坐在床沿上给海澜喂起奶来。

“好啦,好啦,你这个精灵鬼。”蔡雁秋置之一笑。

“太太,你的双乳真白,真好看。我看过我妈的,又瘪又黑,丑死了!”满莲一直瞅着蔡雁秋的乳房,一脸的惊讶艳羡。

“嘿,嘿!你这孩子,女不嫌母丑,懂吗?你妈多不容易啊!农忙要下地干活,汛潮要下海捕鱼,风吹日晒,当然是把皮肤都晒黑了。女人的肌肤是娇贵的,经风历雨,再滑润的肌肤也会变成老柚皮。这下可好了,到了我们陈府,她呀,就不用受那份苦啰!”蔡雁秋给海澜换过一只乳房,就转了话题,“阿莲,你家里还有个哥哥?多大了?”

“十七。我妈生了好几个,就我和我哥活了下来。我哥可壮了!房子倒塌的时候,就是他一个人顶着草篷,让我跟我妈爬了出来!可是,他不愿意过海到大陆来。一家人都到了码头,他还犟,挨了我爸一巴掌,他就跑回家了,哦,家没了,他也不知道跑哪了……太太,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妈。我哥他,被邻居的珊姐勾了魂啦!”满莲凑到雁秋耳朵边,悄声说,“他们俩,有一次躲在岩洞里,连衣服都不穿,羞死人!”

“咯咯,咯咯咯,你这小灵精!真是人小鬼大!笑死我了!你怎么就,就看见了?”蔡雁秋大笑起来,连乳头都拔离海澜的嘴巴了,乳汁洒了海澜一脸,海澜当即就哭起来。

“阿莲,阿莲,你不给太太准备早饭,你跑哪去了?”清嫂在外面大声嚷嚷着,她就是改不了大嗓门。

近午的时候,陈仰穆回来了。跟他一同来到的,是林云翥和林荫墨父子。乔迁的时候,林云翥作为贵宾,在新宅第中住了一宿,对这座豪宅赞叹不已。但对于郭良修的缺席却一直避而不谈。大吉之日,主人没有提及,他是不便多嘴的。此行既是专门为蔡雁秋诊病,陈仰穆这一路,就不得不将其中的缘由悄悄地对这位挚友和盘托出了。云翥听罢,哈哈大笑起来。说这个郭良修就是个情种,都年过四十了还萌发什么情心?竟然有如此荒唐之举!这时,陈仰穆才知道,郭良修原来是奔丧去了,老母病故时,林云翥也在其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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