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我是骂南屋那个,多嘴的猪婆的。”五一觉得身上没长骨头的那个地方,洞眼越掏越大,大得她拿什么东西也填不上了。
妈妈唰的跑过来,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皇天啊,这张嘴!”
爸爸抓住五一的胳膊,把五一扯了过来。五一很瘦,瘦得跟豆芽似的,胳膊上的骨头硌得爸爸的手生疼。爸爸松了手,坐下来,把脸埋在了手掌里。
半晌,爸爸终于抬起头来。
“五一,你知不知道,南屋的阿婆是居民革委会主任?”
五一摇了摇头。五一不知道老太婆是居民革委会主任。其实,五一连居民革委会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五一摇一次头,就把两层无知都摇在一起了。
“你现在是在城里,不比乡下,你这样满嘴放炮,是要给家里惹祸的,你懂不懂?”
爸爸的目光很重,石板似的压在五一的嘴唇上。五一其实是想说话的,可是五一张不了嘴。她只好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五一,你听好了,从今往后,你不许用粗话骂人;你不能乱翻家里的抽屉;还有,你不许把大人在家里讲的话传到……”
妈妈突然慢了下来。妈妈的嘴唇依旧还在动,可是五一看得出来妈妈的心已经不在嘴上了。妈妈的心,现在挪到了眼睛上。
五一顺着妈妈的视线看出去,看见有个男人推着一辆脚踏车走进了院门。车支架上横绑了一把铁锹,后架上捆着一个大竹筐,筐口盖着一张蓝色塑料布。筐重,压得脚踏车的轮子咿咿呀呀地讨饶。男人看上去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似乎还踩在少年人和成年人的那条模糊分界线上。剪得极短的头发支支楞楞地戳立着,顶得头上的草帽松松的随时要掉。胡子大约是刚刮过的,下颌幽幽的泛着一层青光。男人穿了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衬衫,扣子松散着,露出里头一条绷得紧紧的蓝背心。五一认得那辆脚踏车,也认得那身装扮——她在西屋的窗口见过他的背影。
男人在胡蝶的门前停下,并不敲门,只把塑料布取下来,铺在地上,把筐里的东西倒在布上——原来是煤粉。风很轻,可是煤粉比风更轻,在风里扬起薄薄一层黑尘。那黑尘越飞越细,细成一根草尖尖,钻进男人的鼻孔里,男人惊天动地地打了一个喷嚏。
屋里有个身影闪了一闪。咣当一声,绿竹窗帘落了下来,屋外的人再也看不见屋里。可是五一知道,屋里的人依旧可以看得见屋外。
男人熟门熟路地从墙角拿过一个汲水的铁桶,从井里打了水,又取下车上的铁锹来和煤粉。三下两下,煤粉很快在男人手下成为一摊不软不硬的煤浆。
日头升到中天了,无遮无挡的,晒在身上像一把刮猪毛的刀。知了叫到这一会儿,已经叫哑了嗓门。男人热了,脱下衬衫,挂到树桠上。男人背上和胳膊上的肉,耸得高高的,像一垅刚被犁刀翻过的田,黑黝黝地泛着亮光——那是汗。
吱扭一声,绿竹窗帘裂开了一条缝,有一只手从那条缝里伸出来,又缩了回去。窗台上多出了一杯凉茶。
男人拿过杯子,仰脸一口喝光。男人喝水的时候,腮帮上和喉咙里都像藏着几只小老鼠,懵头懵脑地四下乱窜。
屋里和屋外的人没有照面,也没有说话。可是屋里和屋外的人已经把一个院子惊动了。每一户的窗后,都贴满了锥子似的眼睛。
男人的皮很厚实,经得起日头,也经得起锥子。男人蹲在地上,谁也不看,埋头捏煤饼。男人的眼光很精准,每一个煤饼捏出来,都是一模一样大小。摆在地上,横是行,竖是列,齐整得像是一盘还没开走的象棋。
“听说是她原来班上的学生,死追着她不放。就是为了这个,她才离职的。”妈妈轻声对爸爸说。
“一个女人,没了工作,怎么活得下去?”爸爸叹了一口气。
“南屋的说她爸从香港给她寄钱。她先前那个男人,也给她留了好多值钱货,她卖一样,寻常人家就能活一年。”
“你怎么能信那张嘴?要不是逼急了,谁能退了公职?”
“要不是有底子,谁敢把一个饭碗,说丢就丢了?”
爸爸还想反驳,可是爸爸找不出话来。等爸爸终于找出话来的时候,却不是那个话题了。
“老寡妇看不惯小寡妇,就是这么回事。”
“十几岁,他到底比她小十几岁啊。”妈妈忿忿不平地说。
可是妈妈的忿恨是一块织得很稀疏的布,到处都是洞眼破绽,爸爸眼神好,爸爸一眼就看见了洞眼底下若隐若现的羡慕。
“你是不是,也想找一个,这样的?”爸爸似笑非笑地说。
“我没那么贱!”妈妈眉角一挑,嗓门陡然尖了起来,竟像是有几分心虚的样子。
“不容易啊,人活着。”爸爸感叹道。
妈妈扭身看了爸爸一眼,那一眼里带着钩子,啄得爸爸遍体鳞伤。
“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那个样子的女人?”
有个男孩名叫四平
第二天早上五一起床,拿了个杯子跑到院子里,看见一个男孩也在刷牙。院里有条阴沟,一直通到院外,她蹲在这头,他蹲在那头,脸对脸,目光就撞上了。男孩的眼睛细得如同是刀子在面团上拉开的两条缝。拉缝的手大概不稳,缝不直,哆哆嗦嗦的有些斜扭。这样的眼睛,一遇到脸上有风吹草动,看上去就像是笑。
再看,五一就看到了男孩的鞋子。那鞋子不像是鞋子,倒更像是几条粗带子胡乱地绑在一个塑料鞋底上,脚趾和脚跟一前一后地顶戳在鞋子外头——显然小了一码。五一觉得好笑:在乡下,男孩天冷的时候穿鞋子,天热了打赤脚,没人穿这种像半只鞋的鞋子。
“我妈说你叫五一。”
男孩把最后一口水咕噜咕噜地吐到了阴沟里,然后把杯子高高扬起来空水。五一发现男孩的杯子和她的一模一样,白搪瓷,蓝边,中间有个红五星,下面印着几个字。妈妈把那几个字念给她听过,是“人民民政”——那是爸爸的工作单位。男孩说话的声音很响,仿佛隔在五一和他中间的,不是一条阴沟,而是一座山。五一很奇怪:长着这么小眼睛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嗓门。
五一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见到生人的第一句话总是最难的,就像出门迈的第一步路,不知道该向左还是向右。第一步迈出去了,后边的路就云清风顺。
“我爸爸和你爸爸在一个机关工作。”男孩又说。
“你,我,爸爸?”五一终于扯出了第一句话。
其实,这不是五一真正想说的话。五一想说的是:“你是谁?”可是那天早上五一的话有主心骨,一出口就会自作主张地拐弯。
“我爸爸下基层了,等我上学的时候,他就回来了。”男孩说。
五一想问“基层”是什么意思,可是五一没问——她不想让这个男孩觉得她什么都不懂。
“几年级,你上?”
“一年级,开学就上。”男孩露出两排黄黄的牙齿——这回才真是笑了。
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丑的牙了。每一颗牙齿都在你推我搡地抢占着牙床,牙太多,牙床不够,于是牙跟牙彼此别别扭扭地拥挤着,仿佛随时要摔倒。
“我也是。”五一惊讶地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舌尖上自说自话地溜了出来。五一本来是不想说话的——男孩的牙齿已经让她彻底倒了胃口。
这时北屋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呼唤:“四平,你有多少副牙齿啊?刷到这会儿还没刷完?吃饭了。”
“一会儿我来找你。”男孩丢下一句话,就噌噌地跑回了屋里。
五一这才知道,男孩的名字叫四平。
名字还不错,和外婆村里的孩子挺像的。五一想。
早饭还是泡饭,一锅的剩菜剩饭煮成烂糊糊,五一吃得有点心不在焉。妈妈给她碗里夹了半块豆腐乳,她埋着头说了一句:“烂牙。”妈妈问谁烂牙了?她吃了一惊,笑笑,却不吱声。妈妈说什么毛病?学会自言自语了。
吃完饭,爸爸妈妈推着脚踏车出了门,国庆扭着身子坐在妈妈的后架上——今天妈妈请了半天假,带国庆去医院检查身体。
五一趴到窗户上,朝院子里看去。这会儿院里只有南屋的那个胖老太在洗马桶。胖老太太似乎跟马桶有仇,使的劲很猛,篾刷子划拉划拉的刮出片片木屑,脊背上的肉地动山摇地晃着,好像随时要甩出去一块。五一直看得心惊肉跳。
过了约一碗茶的工夫,一个和妈妈年岁相仿的女人,推着一辆脚踏车从北屋走了出来。胖老太背上似乎长了一副眼睛,立刻停了手里的篾刷,回头喊了一声:“四平妈,上班去啊?”四平妈答应了一句,就要走,胖老太扔下洗了一半的马桶,跑过来抓住她说话。四平妈扭着身子想躲开胖老太的脏手——却没躲开。
胖老太的嗓门突然低了下去,五一听不清楚,只见她时不时的扬起下巴指着西屋。四平妈听的多,说的少,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两人嘁嘁嚓嚓地说了三五分钟,四平妈指了指腕上的表——胖老太才松了手。
四平妈前脚刚迈过门槛,北屋的窗户上就出现了一张脸。脸紧紧地贴在玻璃上,鼻子挤成了一头烂蒜——是四平。五一正想招手,烂蒜不见了——四平已经跑出屋来了。
四平正推五一家的门,胖老太背上的眼睛眨了一眨,说:“你妈刚走,你不好好在家呆着?小心我告诉你妈去。”
“你告诉我妈,我就告诉和平叔叔,你在家管闲事。”四平跺着脚说。
胖老太转过身来,扬起湿漉漉的篾刷子,说给你一百个胆你也不敢。四平身子一闪——是躲水,就闪进了五一的家。
“和平是谁?”五一问。
“胖老太婆的儿子。参军了,海军。”四平说。
四平抽出一张椅子坐了下来,腿一弯,舒舒坦坦地搭在了椅子腿的横杠上,熟门熟路的样子,仿佛已经在上面坐过了十回百回。
“胖老太婆就这一个儿子,她最怕儿子。”四平告诉五一。
四平从左边的裤兜里掏出一支毛笔、一卷纸,右边的裤兜里掏出一个铁盒子,摊在五一的饭桌上。毛笔是五一见过的——舅舅的儿子阿辉,就用这样的毛笔描字帖。纸也是五一见过的,是上茅房用的草纸。只有那个铁盒子,是五一没见过的。打开来,里头隔开一个个小格子,装的是红黄蓝绿五花八门的颜色,有点像外婆裁衣服的粉饼,只是比粉饼略小一些。
“你会画画吗?”四平问。
五一摇了摇头。
“乡下人,什么都不会。”四平说。
这样的话,国庆也说过,只不过国庆是用眼睛说的。真奇怪,嘴里说出来的,竟没有眼睛说出来的扎心。
“你妈才是乡下人!”
骂完了,五一才想起来,她已经破了妈妈给她定的第一条规矩。
四平也不恼,只是呵呵地笑,说你给我端碗水来,我给你画画。五一拿来水碗,四平就把毛笔泡进水里。笔用过多回了,毛拧着劲,怎么也不肯聚成一个尖头。四平懒得费劲,把笔悬在空中,问五一要画什么?五一歪着头想了半天,才问你会画向日葵吗?四平说太太太会了,就把那杆半秃的笔往铁盒子里一戳,戳出一块红,画了个大圆。胡乱洗了洗笔,又在铁盒子里戳出一块黄,在大圆边上画了几个小圆。纸太糙,留不住颜料,红的黄的随着细草梗到处乱跑,洇成一张不成形状的花脸。
五一大叫不像不像一点儿也不像。四平说那你给我拿张好纸,我就能画得像。五一说你家没纸吗?拿擦屁股纸画。四平说我把我妈的纸都用光了,我妈再也不给买了。五一突然想起昨晚看见妈妈给外婆写信,留了半叠信纸在桌子上,还没来得及锁回到抽屉里。进屋一找,果真还在。五一小心翼翼地撕了一张在手里,心里只是慌。想了想,又撕了一张,心反而定了——反正已经破了妈妈的规矩,拿一张是骂,拿两张也是骂。
四平拿了信纸,把有横杠的那面翻过去,在白面上画。纸好,颜色果真就呆住了,一个大圆加上一圈小圆,渐渐的,就有了花的样式。五一说还有葵花籽,你没画上。四平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就又蘸了些棕色的颜料,在那个红圆盘里点了些芝麻大的点——突然就像了。
五一拿起画来看了又看,半晌,才问四平你会写字吗?四平说我会写我的名字。五一说那有什么用?四平问你要写什么字?五一说跟你说了也没用——我要给我外婆写信。四平说等你一上学,就都会了。
“唉,等到那个时候,我外婆就老了。”五一说。
五一说完了,才醒悟过来,她在叹气。
“你上学,有新……书包吗?”五一问四平。
“我爸去上海开会,专门给我买的。解放军包那样的,有五角星,还有‘为人民服务’。”
四平说这话的时候,两只眯缝眼颤颤地抖了起来,抖出一脸细细碎碎的得意。
五一不说话,只是扭过脸去看墙。墙是很多年前国庆五一都还没出生的时候粉刷过的,漆皮老了,爆出一张张小鱼鳞。鱼鳞中间,有三两点污血——那是捏死在墙上的蚊子。
四平盯着五一看了一眼,突然起了疑心:“你没新书包?”
“你妈才没新书包!我妈早,早就买好了……”五一说了一半,就噎了回去。她很吃惊,怎么到了城里没几天,自己就学会了撒谎。从小到大,外婆什么事上都随着她。外婆任由她上房顶下池塘野成一滩泥浆回家,可是外婆就是不许她撒谎。外婆说再淘气的孩子,只要诚实,就还有救。可是再听话的孩子,只要学会了撒谎,心就脏了。身子再脏,洗洗就干净了。心脏了,一河的水也洗不白。
其实,妈妈的确买了一个新书包,也是军绿色的,也有一个红五星,写的不是“为人民服务”,却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只是,这个书包是为国庆买的。妈妈说国庆开学就上五年级了,国庆的书多,书包就要大一些,而她可以用国庆腾下来的那个小书包。国庆的书包是用零头布缝的,一面是蓝色的,一面是红色的,用了四年了,角上打过一个小补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