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书店其实不过是个摆设,卖不了几本书。《毛泽东选集》、《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诗词》、《毛主席肖像》、《鲁迅文集》、《工业基础知识手册》、《农业基础知识手册》、《农村医药保健手册》……那是一双手十个指头都能数得过来的货品。顾客屈指可数,于是,店里的工作人员就个个闲得骨头生出水来。
店里总共有六个人——算上新来的李元妮。一个经理、一个会计、一个出纳、三个售货员。经理是唯一的男人,不抽烟也不喝酒,每天就是一杯茶加一份报纸度日。整个县城里,除了县革委机关大院,也就数新华书店订的报纸杂志花样最多了,可再多也不过六七份。店里光线昏暗,经理趴在柜台上,眉心和鼻子蹙成一个乱线团,近近地贴在脏兮兮的报纸上,那样子像是在吃字。即便是一字不漏来来回回地看上几遍,也还打发不了一个整天。于是,店里便时常飞扬着一些细细碎碎的蚊蝇翅膀似的鼾声。
剩下的人偶尔也翻翻报纸,看的大多是样板戏里的戏装造型照片。余下的时间里,就聚在一起聊天。都是结过婚的女人,话题无非是张家长李家短。舌头把丈夫孩子以及娘家婆家所有的亲戚统统舔过一遍,也就到了下班的时辰了。
元妮远远地坐在一边,在男人的鼾声和女人的闲话声中钩着网兜。在家养伤的三个月里,她学会了钩针的技艺。县城的百货公司里可以买到的线种类很少,只有白的黑的和军绿色的三样。这三样颜色,无论怎样搭配,也是一个土气。但她无所谓,那一针一线的,也无非是想从时间的胖身子上慢慢地片几片肉而已。这几个月里她不知钩成了多少个网兜,现在她爹她娘两边的所有亲戚,几乎人人都提着她钩的网兜去市场买菜。
女人们的话题已经转到了一些和床帏以及夜晚相关的事件上,语气渐渐变得诡秘,笑声肆无忌惮地飞散开来,将浓郁的暑气扎出一个一个筛孔——反倒更热了。元妮的背上像爬了无数只虫子,湿湿濡濡地刺痒着。是汗,也不全是汗——她知道那是众人看她的眼光。她不在乎。自从那天她看到那张X光片之后,她就知道,那一跤摔碎了的,不光是她的踝骨,还有她的心。她的心散成了无数个碎片,她就是一片一片全捡回来了,怕也拼不回来一整块心了。人一没了心,脸皮突然就厚实了——是一种天塌下来也无妨的不懔。
日头已经高了,正正地照下来,水似的洗去了所有的颜色,树、路、行人都成了白花花的一片。知了扯裂了嗓子,锯子似的锯着人的脑瓜仁子,肉屑飞了一地。
怎么样的一副嗓子啊。要是能把知了的声带割下来,安在人的喉咙里,那该是比才旦卓玛还棒的女高音啊。元妮暗想。
这时候,街上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是游街的队伍。队伍其实稀稀拉拉的没几个人,却有一束大大的尾巴——是跟在后头看热闹的。队伍最前头是三五个戴着高帽挂着牌子的,其中有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太,颧骨上抹了两块猩红的胭脂,脖子上挂了两只布鞋,胸前的牌子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妓女刘金香”。女人走几步,敲一下手里的铜锣,喊一声“我是破鞋”——喊得倒是中规中矩的认真。身后跟着的那群人,有戴着草帽挑着担子的,有推着自行车的,也有背着书包的,个个踮着脚尖,张着嘴,眼睛里盛满了没见过世面的急切和好奇。女人喊一声,众人哄哄地笑一阵,笑声倒把那锣声和喊声给淹没了。那样子,竟像是在欢欢喜喜地赶庙会看扭秧歌踩高跷。县城的运动远没有省城闹得凶,所以县城偶尔闹个一回两回,便是一街人眼里的稀罕。
省城里闹运动,那是什么气派?军绿色的卡车,军绿色的喇叭筒,穿着军绿色衣服的学生娃,袖子上箍着红得晃眼的袖章。手一举,整齐得像跳集体舞。口号一出口,那简直是诗朗诵般的齐整。即便是被游斗的人,那高帽那牌子,上面的字也是工工整整、方方正正的。
省城,天爷啊,省城。
一想起省城,元妮心里就疼。不是那种穿心穿肺的剧疼,而是隐隐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钝疼。她不怕剧疼——那是快刀斩乱麻的利落事,她怕的是钝疼。钝疼是混在血里气里走的油星子,醒着睡着,呼着吸着,都是抹也抹不下去的难受。
此刻省城里,歌舞团大概该进入《洗衣舞》的最后排练阶段了。不知那个和班长抢衣篓子的藏族小姑娘梅朵,会是谁来扮演呢?三个月过去了,至今她还清晰地记着每一个舞步,每一个手势和眼神,甚至音乐里的每一个节拍每一个停顿。在睡梦里,她不知把那只舞蹈从头到尾跳过了多少遍——一回也没出过差错。忘不了了,忘不了。那只舞本是她的蜡烛她的明灯,她原以为它会长长远远地引照着她在舞台上的路,一直照到她老了跳不动了为止的。谁知道那光亮竟是如此靠不住啊,只晃了一晃她的眼睛,就永久地灭了,把她丢弃在跟从前一样的黑暗之中。可是,有过光的黑暗,是有过了破绽的黑暗,跟没过光的黑暗不一样。现在的黑暗比从前的黑暗更加难熬啊,只因为她已经见识过了光。
不用踮着脚尖,也不用睁大眼睛,轻轻省省的,她就已经把她前头的路看明白了。县城的日子,就是一条一眼就可以望到底的陋街窄巷。再过两个月,她才满十八岁。十八岁,那是稻谷扬花的时节啊,她却已经预知了颗粒无收的结局。剩下的日子,该是何等的无望?哪怕她把全城的线都买下来,给世上所有的人都钩一个网兜,她还是打发不了这一辈子的虚空啊。
这日子,实在是太长,太没有指望了。
娘见她一天一天憔悴下去,实在想不出哄她开心的花招,只好和娘家婆家两头的亲戚商量着给她找对象。其实娘一点也不想这么早把她嫁出去,可是找个合适的人嫁出去,总比把她毁在家里好。嫁了人,生下一两个娃,忙得手慌脚乱,纵有天一样高的心志,到那时候恐怕也就淡了。
姑姑舅舅们还果真给她找了几个后生相亲。元妮跟着去了一两回,坐在那儿只是低头喝茶吃瓜子,却是一言不发。回家时娘追着她问,她咬牙切齿地说:“两条窄巷合并在一块儿,也成不了一条宽路。”娘就知道,元妮是打死也看不上县城的人了。
后来二舅又提了一个人,是他大姨子的外甥,复员军人,现在在唐山城里的运输段工作,家里有两间瓦房。初中毕业,见过世面,比元妮大八岁。娘在元妮跟前碰过钉子了,娘不敢随便回话。娘看了元妮一眼,只见元妮的眼皮眨了一眨,娘就知道元妮有些松动了。元妮只提了一个条件:介绍人和两头亲戚谁也不许跟在身边——她要跟那个人单独见面。
时间就定在今天下班之后,男人来书店接她。
八点过五分,毫厘不差,男人已经等在书店门口了。
男人开了单位的车来,是一辆解放牌大卡。男人跳下车来,见到元妮,愣了一愣。元妮见到男人,也愣了一愣。元妮愣,是因为元妮从来没见过城里也有这么黑的人,黑得日头一落山就找不见人了——倒也黑得不丑。男人没说他为什么愣,不过男人说不说元妮也明白——所有的男人见了元妮都会犯同样的愣。
那个晚上男人开着大卡车拉着元妮兜风,兜过了整个县城,又兜过了整个唐山城。男人把玻璃窗摇下来,风吹着元妮的头发劈劈啪啪地打在脸上,很是惬意。男人又带着元妮去了城里最精致的一家馆子,是江浙口味的。有一道菜叫松鼠鱼,那鱼松脆得刚到舌尖就化成了泥。
吃饭的时候,男人递给元妮一个信封,说是从上海出差带回来的。元妮打开来,是各式各样的有机玻璃纽扣,红的、黄的、绿的、蓝的……那些扣子躺在元妮的掌心,在灯影里熠熠生辉。元妮没见识过钻石翡翠,连珍珠,也仅仅是听说而已。那个晚上,那些红黄蓝绿就是她一生里看过的最璀璨的珠宝了。
“拿回去,把你衣服上的,都换一换。”男人说。
男人话不多,烟瘾却很大,一根接一根地抽,后一根就直接接在前一根的屁股上,连火柴都省了。男人抽的是飞马,味就不像爹抽的大丰收那么辛辣割喉。
那天晚上,男人开着车一路把元妮送到了家。下车的时候,元妮对男人说:“要是你没意见,就在国庆节办了吧。”
元妮说这话的时候,盯着自己的鞋尖,却没有看男人。
那天让元妮下了决心的,倒不是那尾到口就酥的鱼,也不是那份大卡车兜风的刺激,更不是那一把闪闪发亮的有机玻璃纽扣。它们在元妮的心思里都占着份,但是即便把它们都和在一处,也还不够重,撬不动元妮的心元妮的口。真正叫元妮彻底动了心的,是男人的一句话。
男人说:“我们单位的广播室缺一个播音员,只要有国营编制,马上就能调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