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2日,可可很晚才醒来。LUCK太闹了,她几乎一夜没睡。直到LUCK自己闹累了,静静地卧在她身边,她才渐渐地迷离过去。等再睁眼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左右。LUCK没有再闹,一反常态地傻楞楞望着窗外出神。她给自己与LUCK弄些吃的,LUCK摇着尾巴怎么也不好好吃,她自己也不想吃。抱着LUCK,她不知自己该做何事。不想干活,也不想呆在家里,具体想去何处,又不知道,只感觉到有一个地方,有人在哭着呼唤着她的名字,切切地,不停地在呼唤。她坐着,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不知道是谁在呼唤自己。
好久,她惊醒了,这是乡愁。
那是父母亲切切的思念,日日的呼唤。
仿佛井喷一样,不挖,一直埋在地壳深处,一旦被掘出一个口子,瞬间喷发的岩浆能量巨大。
五个多月来可可一直压抑的思亲之情被点燃了爆竹一样,噼噼叭叭炸开了。
为了让自己静下心,她用打扫房间来转移情绪。条帚划过床底下时,“哗啦——”听起一个很轻微的声音,凭她多年练就的耳力,她听出这是碎瓷在条帚下的呻吟。再一划,一块极不规则的红色莲花出现在木制地板上。
那是青花瓷瓶上的一块碎瓷。
这给了她一个回家的理由:“虎子补瓷去了,没有这块瓷,瓷瓶是不完整的。我是回去给他送瓷片的。”
“对,我回去是送瓷片的。”仿佛她嘟囔的这句话是神奇的咒语,念过几遍后,心中的胆怯一扫而光。她信心百倍地决定回去。
她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抱着LUCK就镇南头走去。
有一条叫213的国道从北边的汶川县城蜿蜒而来,穿过映秀镇,从镇子南边通往成都。
从映秀到成都,不过四十分钟的路程而已
从成都到西安,坐火车也只需要十七个小时而已。
从西安到陈炉,不过两三个小时而已。
一天都不到的时间就可以到家。也没有谁阻止她回家。
对,回去。回到父母身边去。
5月12日中午14点左右,她拦住一辆路过映秀的长途大巴。坐了上去。LUCK则呆呆傻傻地坐卧在她怀里。这个小狗,只有一个晚上没睡够,今天就一下子失去了往日的灵性。可可自己,一旦坐上车,刚才的自信又在越想越浓的忐忑不安中荡然无存。她后悔自己不该如此冲动地就要回家。回到家,她如何面对那一系列无法面对的事情,面对无法面对的众人?为了给自己信心,她又拿出那片被摔得极不规则的青花瓷碎片看着,心中再一次默念咒语:“我是回去送青花瓷碎片的。”正念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声音尖尖地响起:“哪又怎么样呢?一个瓷片就是原谅你的理由吗?”可可被问得一下子噤了声:“是呀,那又怎么样呢?”她还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人。突然,她希望车因为没油而停下来,或者因为发动机事故坏在半道上。那样,她就可以不用回陈炉了。不用面对那些烦心事了。
如同神助,正当她默默祷告的时候,汽车突然“咚咚咚”地动起来,起先是上下摇动,然后是左右晃动。她以为自己精神不振而出了错觉,但座下的车开始更加剧烈地晃动起来。她还没有弄明白是什么原因,头上就被一个硬物重重地一击——好痛呀,痛得她想睡觉。
于是,她睡着了——
她睡着了,睡了很久。睡得很舒服,睡得很轻松。她感觉只要睡着,就不用去想那些烦心的,解决不了的事情。
她可以感觉人们在熙熙攘攘地抢救她,她可以感觉到在医院里,自己一直被一个叫小燕子的护士照顾着。她也感到LUCK一直守在她的身边。只是,她不想醒来。
直到有一天,她最不愿面对的虎子来了。谁知,虎子身边,还有一个那么爱虎子的女孩子。自己的存在,让这个爱虎子的女孩子想爱而不敢爱,不爱却不知如何罢休,她叫叶梓杉,不是吗?那天夜里,不是她对自己说,让自己守住杨以轩吗?不是她自己说,如果自己守不住,她就要把杨以轩夺走吗?自己是守住虎子还是把他让给叶梓杉呢?如果守住,虎子跟自己会幸福吗?虎子会爱自己与魏明睿的孩子吗?自己还要再与虎子生一个他们自己的孩子吗?如果没有了自己,虎子岂不是可以无事一身轻地与叶梓杉好了?可是,自己的父母怎么办?魏明睿的父母怎么办?这个虎子取名叫杨平平的孩子怎么办?最后,她在想:叶梓杉把那枚青花瓷碎片挂在我脖子上是什么意思?她要撤吗?这么好的女孩,怎样才能把她留在虎子身边?哦,难道自己真的要把虎子送给她吗?她究竟该怎么办?
她又添了一个无法面对的人,多了一件无法解决的事。
两个多月来,她一直在听,听虎子对她说的每一句话。她想答应,却不知如何面对他。也许是躯体的僵硬救了她,她可以用沉睡来逃避她要面对的现实,回避她要回答的一个个问题。也许是她无法回答这一连串的问题,无法解决这纠缠不清的矛盾,她才不愿醒来。如今,她不能不醒了。她再不醒,她就永远没有机会了……于是,她使出浑身力气,伸出一只手,拉着了两个月以来,每天都拉着她的、那只温暖而厚实的手。
——一只手紧紧地拉住了忙碌中的虎子的手。
虎子让她一扯,一下子呆住了。他回过头,看见可可三个月来未睁的眼睛,正切切地看着他。那双眼睛里,藏着太多太多要说的话,埋着太多太多想说的事。虎子不知她要说什么,只呆呆地看着她的眼睛。一滴泪,从他大大的眼睛里急速地滚出来,落下来。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那一滴一滴的泪凝成硕大的泪珠,一串一串地掉下来,最后是一条小溪。这三个月,他经历的,他体验的,也有千言万语,是的,他也是有太多太多要说的话,也是有太多太多要说的事。
最后,他慢慢地蹲下身子,深情地说:“可可,你终于醒了?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可是我现在想先听你说。”
可可看着虎子流满泪水的脸,用弱弱的声音说:“对不起。”
虎子没有听见,但他看清了她的唇形。他不确定她是不是说了那三个字,就跪在她床前,把耳朵放在她的唇边,说:“你说什么?”
可可虚弱地,但清清楚楚地说:“对——不——起。”
虎子清楚地听见了这三个字,就拿眼睛看着她的眼。他的眼睛在问:“为什么这样说?”
她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了,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把嘴贴在他的耳边,说:“孩子,孩子是魏明睿的。对不起,对不起……”
虎子只觉浑身一软,“咕咚”一声坐在了地上。
可可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她拚着命继续说:“孩子不是你的……你可以不负责任……把孩子留下……留在陈炉……你无牵无挂地……与叶梓杉……去寻找属于你们自己的……幸福。”
然后,可可的手松开了。
仿佛她的手带走了巨大的能量,她一松开,虎子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他久久地坐在地上,只有一双眼睛痴痴呆呆地望着病床上的可可。
大头飘飘以为虎子累坏了,忙走进病房把他扶了出去,让他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坐在椅子上的虎子,一下子什么也听不见了,看东西时眼睛也模糊不清了。他只感到医院在一瞬间变成了一个无声的世界。而这个世界,也只有一团一团白色的影子在动,在动,动着动着,飘远了,消失了。万籁俱寂。
后来,他仿佛看见叶梓杉进了病房,林娃与可可父母也进去了。他们再出来的时候,都坐在他周围,不知道他们说话了没有,反正他听不见,他也不想听见,他就那样坐着。
直到他看到手术室里推出一张手术床。手术床上的人,用白床单盖着头。他不知道床单下面是谁,他想揭开看看。于是,他去揭床单,却看到可可的母亲倒在他的脚下。林娃冲着他喊着什么,可可父亲也对着手术床上的人哭喊着什么……
陡地,耳边喧闹不已,嘈杂不堪。他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有叶梓杉,有大头飘飘,有林娃。她听到有人喊可可的名字,是可可父母亲。他忙过去帮林娃与飘飘把可可母亲扶起来,医护人员七手八脚地把他们簇拥进急救室,又七手八脚地把他们推出来。
一切,复归寂静。
走廊里,几个人,没有一个人再说一句话。可可父亲低着头无声而压抑地哭,林娃蹲在他身旁无声地陪伴着。飘飘与叶梓杉齐齐地把目光看向虎子,而虎子,把头调向窗外。
不知是酸是苦的泪水,顺着虎子刚硬的脸,一道一道地犁下来……
虎子分明听到自己的耳边,再次响过一声瓷器从高高的空中掉在地上的声音。那巨大的破碎的声浪让他害怕。他本能地躲了一下。他用意念看到——瓷碎成了渣,竟没有一个能称之为“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