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秋日,枯叶簌簌,漫天翻卷,在风的协助之下垂死挣扎。绯纤看着枯叶良久,没有举起笛子。她微微叹了口气。
不是为了枯叶叹气,对树木来说春至即生,秋临乃眠。秋叶枯萎乃是正常之事,且是为了来年积蓄力量。就好像树木要经过修剪才更容易长成参天大树一样,人要经历苦难才能成长更快,树在冬天来临前妥协落下叶子,也不过是为了来年更加蓬勃。
可哀的是那种不是枯叶,却要伪装成枯叶来存活的枯叶蝶。
后崖蝴蝶很少,那里是万年不变的荒凉。只有松柏经年绿着,提示还有生命存在。
绯纤真正欣赏蝴蝶是在下山之后,无论花丛中的流连戏蝶多么美丽,都只有两个星期的寿命。至于枯叶蝶,为了存活连美丽都不要了,也还是有同样的寿命。而和他们同类的飞蛾,却总是要分无反顾地去追求火焰,用刹那的精彩覆盖一生。一种为了活着,一种为了灿烂。人们看着这两种生物,却都会优越的感到很好笑,殊不知很多人活得既不如枯叶蝶,也不如飞蛾。因为他们既没有得到长久无忧的生命,也没有得到百年一瞬的绚烂。
“小姑娘笛声不错,可惜伤春悲秋的性子实在不好了些。”背后破风声起,一个男子倏然穿梭到了绯纤身边。
绯纤暗暗计算,这轻功或许比墨痕还要好些。至于云缭,自己并没有仔细计量过他的功夫,大概也是伯仲之间了。
“阁下就是这了芜斋的主人吗?小女子先行为借院之恩谢过了。”绯纤轻轻颔首致意。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没有兴趣让我这主人知道客人名字,来聊尽地主之谊吗?”白衣男子轻笑,笑容也是温婉之至。绯纤私下想着,把他的容貌和气质和杜寻微倒是的确可以一比,当初看到他的字联想到这个人的谦谦公子态度,倒是一点没有猜错。
绯纤对自己估计人的准确程度十分满意。
“小女子名叫绯纤,绯是红色意指的那个绯,纤是纤毫毕现的纤。公子气质儒雅,相必也不爱在风月场合过多流连,以免污了超绝凡尘的气度。大概是不会听说我这个小小乐师了。”绯纤微笑答道。
“原来你就是绯纤姑娘,你的笛艺确实可称京城一绝。鼎鼎大名,云桓今日没想到得了这么个好机缘。快快进屋,让我好好款待。”岳云桓点点头在前面带路。
绯纤心里却是一惊,岳云桓是当朝的大皇子,也是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人。想不到自己误打误撞选中的地方竟然是他的私宅。
“‘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原来竟是云桓公子。失敬了。”
“可惜你吟诵的诗句并不是用来称赞我。”说着云桓已经带绯纤来到东侧屋子前面,打开了屋子。
屋子内部依旧是简朴为主,并没有辜负院子里给人的低调感觉,不过虽然只有一床一桌两椅,黄花木的奢华品味还是凸显了主人平日地位。想来这里只不过是空闲时来坐坐,并不会待客,床上的被褥早已经被拿走,主人相必也极少在这里居住。
绯纤迅速扫了屋子一眼,便收回了视线,跟着坐到了桌子旁边。
“云桓公子身负重任,何况天下太平,又怎么能轻易去战场厮杀?”绯纤将笛子放进了笛袋中,别在腰上。“何况圣上当年为公子取名为桓自有深意,名字含义体现的是父母的宠爱,公子又何必计较那些其他。绯纤在云都定居不过半年,对公子称颂之词早已不绝于耳,甚是感佩。”
岳云桓也不会和一个普通百姓讨论这些,自然是一笑而过。
“绯纤姑娘说的极是,云桓不该为这些小事牵绊心绪的,人非如闲云野鹤,当是得空则偷闲而乐。”
“公子的庭院虽然雅致,但是杂草丛生,如此好的院子被废弃也是一件憾事。”绯纤摇头看着窗外,说道。
岳云桓则是大笑:“绯纤姑娘你这话说的可就有些偏颇啊,当初你走进这宅院,喜得不就是它杂草乱生的野趣吗?怎么你作为客人可以爱到这些地方来,我这个主人专门开辟一个地方看看自然如何造化就显得是懒惰呢?我平时也爱常常来的,不过常常是晚上,与姑娘恰巧错开了时间罢了。”
岳云缭仰躺在椅子上,手中晃动茶杯,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屋子。偶尔也得意看看绯纤。
绯纤哑然片刻,也是笑了出来。她突然觉得这个人十分有趣。
“我以前习惯了自然就是自然,森林就是森林,院落需打扫干净,衣服要穿着得体。后来看到屠夫喜欢撸起袖子,铁匠常常光着膀子,才知道舒服才是穿衣服的原则。可惜却还没有领悟到房间院落同样可以随性来打扫或者布置,实在是村野之见。没有见过世面了。”
“我却不相信姑娘只是住在山野,姑娘的谈吐风度即使放在云都,也未必是大家闺秀们可以轻易比下,而且还对笛艺很有造诣。如果姑娘以前不是富贵出身,我反而要奇怪了。”岳云桓依旧是淡淡看向她。
“我么,”绯纤颔首“以前算是书香门第,可惜家道中落吧。如今父母双亡,倒是不想谈起以前的事情了。”
“非常抱歉说起姑娘的伤心事。”岳云缭略带歉意看了过来。“听说越是世家大族的人,越难在经历起起落落后不受影响。可是如今听姑娘的笛音还能够保持宁静,云桓无意冒犯已故的人,可还是想称赞一句姑娘以前的父母一定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人。不能够在有生之年见到他们,是我的不幸了。”
“我的父母,的确都很了不起。”绯纤顺着他的话接了下来。在她心里,娘和师父,都受得起这样的赞誉。至于自己的爹,能够让娘至死不忘,也必定是个当世卓绝的人吧。
“今天本是不该偷闲来此的,但是一时心痒,想来看看同样喜欢我这个废宅子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人,就偷跑了出来。如今交谈,虽然只是泛泛而谈了几句,但仍是觉得甚是投缘。我正巧有两间屋子,姑娘若不嫌弃,以后可以常常进这间屋子坐坐,帮我的院落添一些人气。钥匙虽然我自有一把,但也另有一把就悬于房梁之上,很容易就可以拿到。我原本是想风雨交作之时,还要回皇城取钥匙实在是失了屋子原来的作用,现在没想却反而有了这种好处,多了一个照料人。”
绯纤又笑出来,“我还没有答应。”她提醒他。
“愚人不知为何不应。”岳云缭饮下杯中茶,敲了敲桌子,“屋舍简陋,可挡风雨。杂树乱长,可遮阳光。热闹不足,幽静有余。何乐而不为?”
“真是被说尽了我的心里话,想客套也没办法了?”绯纤也饮尽了杯中茶水。
大皇子毕竟事务繁忙,没有再说很久就起身想要离去了。
“改日希望能听到姑娘精心演奏的曲子,听说很快就会有机会,很是期待。改日相会,定要和姑娘大谈曲艺。”岳云桓回头看向绯纤的时候,狭长眸子里熠熠生辉,一点都不像一个每日为了国家奔忙的皇子,倒是像一个出身书香门第,打算不日隐居的隐者。
“静候佳音。”绯纤眉眼弯弯。
几乎立刻,岳云桓就转身飞到墙外,高高的男声从墙外传来,
“咿,驾!”
绯纤不自觉又翘起嘴角。
她也很喜欢眼前这个身在朝堂,却愿意留一颗江湖心的人。
想来当初作为大皇子的他出生时,也是承载了君王很多期望,希望他长成国之桓表,希望他守护一国平安吧。有这么一个和自己同岁的哥哥一起长大,也不知道是云缭的福还是祸。而对岳云桓自己,倘若他不是长在帝王家,或者他不是大皇子,会不会就顺路长成了另外一个更像江湖人的性子呢。倘若那样,恐怕会是一个更加有趣的人了。
绯纤一路想着,一边也走回了云月坊。
傍晚天边席卷开一片火烧云,艳丽的红色,温暖的橙色绞织在一起,形成或是龙或是虎或是贝壳或是石头的图案。路边的小孩子们高兴的大呼小叫,争论天边到底是什么东西,大人们也纷纷停下了手里的活,很多作坊都在收工,三三两两走着的散工的人们谈论着接下来几天会有的艳阳天。
绯纤一个人在人群中走得很慢,她小时候不曾见过这种景象,如今看到了也并不觉得晚。她觉得非常非常羡慕普通人家的安宁,又想到自己以后都可以像此时一样混迹于人群之中,不由得非常愉悦。
回到云月坊时,晚上的表演正在准备当中。绯纤也急忙回到排练的地方一起再熟悉一遍晚上的曲目。她的笛艺被大家推崇,也多是因为她每次都会精心准备的结果。
可是这次她还没有走进乐师准备的屋子,幽言就出来迎她了。
“纤儿,今晚我们不演奏《雪捷》,改成第一支由你独奏《九霄》。第二支是《飘雪雨菲》,我来演奏。我们这几天都不再演奏《雪捷》,等一会儿你奏完曲子,去找霓裳,我们要改进《雪捷》,做一支更好的曲子。”
绯纤点点头。跟着幽言走进了屋子。
“《雪捷》已经很好,怎么又突然要改进?”绯纤疑惑。
“你可还记得下月初六是什么日子?”幽言问道。
绯纤点点头,“记得,下月初六是杜小姐的十四岁生日,我们要去给他们奏乐起舞助兴。只不过曲子和舞蹈不是很早就定下了?怎么突然又要改了?”
幽言也露出迟疑的神色,“今天霓裳突然接到消息,说是皇后今年觉得秋天收成甚好,打算宴请各位贵妇小姐一起赏菊庆祝,正巧杜家小姐在此时生日,就打算把她的生日宴一同办了。”
绯纤愕然,“这不合规矩吧。何况杜家虽权大,也不至于就这么得宠到要在皇宫办一个小姐的生日宴。”
“你可知杜府原来的夫人是皇后的亲姐?皇后要以小姨的身份帮她办。”幽言接着道,“你且安心奏今晚的曲子,我们歌舞坊的人虽然接近的了很多王公大臣,但身份毕竟不如,还是少言多做吧。”
绯纤点头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