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家庭虽然处在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角落里,却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幸福家庭。
我们把这个地方称之为世界的角落绝不过份:它的四周全被世界上最高的山脉围困着。由于这种包围,它居然没有听见开国大典的礼炮声。在我们的故事开始的时候,内地已经开始了政治******,而在我们的故事发生的地方,人们却仍然沿袭着几千年来的生活传统。那里,古老的文明和同样古老的野蛮还占据着人们的头脑,统治着他们的全部生活。
拉萨是这个角落的中心。不过,或许说是它的缩影更恰当。它的外围也是由一群高山组成;往里,一座座高大、阴森的喇嘛寺形成了它的第二道屏障;再往里,是一座座由大石块砌成的高大结实的贵族庄园;到最里面,剩下的就只有几条狭窄、拥挤的街道了。即便是徒步穿过市区,最多也就半个小时。它的人口更不值一提,就是加上那些几乎占据了全部五金、百货行业的尼泊尔商人,也不到十万。
然而,要认识这个层层包围、与世隔绝的小城市可不那么容易。别说外来人,就是本地的老住户,也很少有人探明过它的全部奥秘。
——最远处,临山而起的拉萨三大寺院【拉萨三大寺:即哲蚌寺,葛丹寺,色拉寺。】里,除了阴森黑暗的神殿,它到底是用什么力量来吸引和养活将近两万名老老少少的喇嘛呢?
——近郊,一座座贵族庄园里,树木葱绿,楼台亭阁。可是谁也不知道在这些楼台庭院的阴影里,隐藏着的到底是罪恶,还是恬静的人生乐趣?
——被一排排地摊挤得连骑自行车都困难的市区里,比街道还要低下二尺的尼泊尔金银店,一天到晚都有叮叮当当的金属声传出来。然而,好象谁也没有听到过他们的话语。难道他们就是用那把叮当乱响的小锤来交流思想吗?那末到夜晚,当拉萨被死一般的寂静笼罩后,他们又在阴暗的地室深处于什么呢?
——在拉萨东西两头的努布区和太丰岗区,都各有一座几十户的贫民窟,它俩都是临街而栖。这差不多算是拉萨最醒目、最外露的生活了。人们只用一层薄薄的、已经失去本色的印度白咔叽布来遮盖自己的私生活。然而谁又说得上,为什么在这里很少年青人,而只看到一个个衰老而幼小的生命?他们靠什么维持生活?在他们的灵魂里,充满着的是对生活的热爱还是仇恨?他们生存的希望是今生还是来世?即使我们对他们的命运非常关心,而常常在刚才说的那两个地方多站站的话,我们还能看到这些拉萨的末等居民,有时居然请来三五成群的喇嘛,他们戴着鸡冠似的长帽子,低沉地吟诵着神秘的经文。请他们的主人怎么啦?是驱逐病魔,还是为了消灾避难?而且最使人纳闷的是,他们从哪儿来的钱请喇嘛?
——还有,经常有三三两两的囚犯,带着沉重的脚镣,唏哩哗啦地沿街乞讨。其中,有的已经被打成残废,在地上艰难地爬着,悲惨地哀求着施舍。可是,他们从哪儿来?看管他们的人呢?他们为什么不设法去掉镣铐而跑到边远地区去当自由人呢?
谁也回答不了……
总之,这是一个神秘的、与世隔绝的社会。人们都默默地过着他觉得命该如此的生活;谁也不去探究以往,因为昨天同今日一样;谁也懒得去展望未来,因为明天也势必如此……
我们所说的那个幸福家庭,就在这么个拉萨城的一座庄园里。
在拉萨,象这种高大结实、沉静神秘的庄园可有的是,为什么单单要选上这一座呢?
除****喇嘛挂了名义上的一品官之外,在噶厦【噶厦:西藏地方政府。其最高级别的大臣称为噶伦,有四人(三俗一僧)。】,最高的官职是二品。拉萨,达到这个级别的只有四家,现在我们就要看到的这个家族——纳昌家是其中之一。
拉萨的贵族子女,除了信教虔诚送入寺院成佛之外,大多到国外接受中、高等教育。家境差一点的是印度,而豪门望族则送往英国。
论门第和财产。纳昌先生自然属于后者。他被送到英国,并取得了剑桥大学的毕业证书。至于这张毕业证书与他家的百万家资有无关系,那就不必过问了,反正他无须用这张毕业证书去谋生。
不过凭自己的学历和父亲的品位,纳昌先生自然而然在噶厦有了一个高位。当时,正值亲英的打扎活佛【打扎活佛:十世****的师傅,亲英人士。】摄政,故留英的少壮派势力骤增,真有大权独揽的趋势。
论年龄和学历,纳昌自然属于重用对象,可谓是鹏程万里。然而他天生是一个倦于政治、懒于行动的人。当少壮派与热振【热振:十三世****去世后代理藏王摄政七年。一九四七年被亲英印少壮派迫害致死。】为首的亲汉僧侣的冲突刚一显露,纳昌便超然混乱之上,离开了噶厦,在国民党的“蒙藏委员会”里弄得一个委员的头衔。
当然,这种职位除了拿津贴外,既无事干,又无实权。但纳昌先生并不遗憾。尤其到一九四七年,当少壮派与拥戴热振的僧兵终于大动枪炮,造成双方惨重的伤亡后,纳昌先生越发坚信自己的处世哲学了,那就是嘻嘻哈哈,稀哩糊涂,事情少管,清福多享。
不过说他这个委员全无事干也不尽对,他还得一、二年去内地开开会;当纳昌先生第三次去内地开会时,居然将委员会里的英语翻译领了回来。他把女翻译领到父亲面前,直接让她叫阿爸,然后才告诉老太爷,这就是他的儿媳妇。
这个儿媳妇就是华君。
后来的故事很简单,老纳昌去世后,没有生育的华君拒绝给任何一个藏族小孩当母亲。她坚持要汉人的小孩,而且要女孩——在这一点上,夫人与那个要她说藏话、穿藏袍的老太爷一样固执。最后,爱情战胜了顽固的宗祠观念。爱情胜利了——它的果实就是‘五妹’——扎西梅朵。
扎西梅朵不是爱情的结晶,却是爱情的胜利果实,这一点对她心灵的健康成长是非常重要的。
现在,小扎西梅朵已经在这个庄园里生活了十年,这个美丽活泼的小女孩,使这座本来就与拉萨一般庄园不一样的纳昌庄园,越发成为整个拉萨最引人瞩目的贵族庄园。
这是一个春天的早晨。除了被春色点缀出的姹紫嫣红,庄园里还有两尊古希腊神话的雕塑——带翅膀的小天使,活泼可爱;举着水瓶的少女,婀娜多姿,使这儿比起拉萨其他的贵族庄园,多了几分西方文化的洋气。
小扎西梅朵跑了出来,在茵茵草坪上追扑着一只美丽硕大的蝴蝶,身后跟着一只活蹦乱跳的狮子狗。奔跑中,扎西梅朵突然跌倒,身后,俩丫环模样的少女急急忙忙地跑过来。
大一点的丫环紧张地跑过来:“摔到哪儿了,小姐,摔疼了没有?”
两个丫环把扎西梅朵小姐扶了起来。
两个姑娘是扎西梅朵的贴身丫环,大的叫次兰姆,十六岁;小的叫卓玛,和扎西梅朵差不多大。
扎西梅朵夸张地:“哎哟,疼死我了,今天不能上学了!”
“那怎么行,小姐,那怎么行?!”大丫环次兰姆对小姐的决定十分紧张。
小丫环卓玛则直接说出了她们的担心:“你忍一忍吧,小姐,你要是不去上学,我们要挨打的。”
扎西梅朵朗朗一笑:“吓唬你俩的,看你们紧张的样子;再说,谁敢打我的贴身丫环?”
“那天,小姐藏文课考试不及格,我们就挨了打……”卓玛怯怯地说。
“谁打的?你们怎么没告诉我!”
“大管家……”卓玛说。
次兰姆立即制止地:“就你多嘴!小姐,该上学去了。”
上学和挨打的话题显然让扎西梅朵扫兴,她嘟着嘴,返身走去。
次兰姆瞪了卓玛一眼,小卓玛赶紧跟上扎西梅朵:“小姐,我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说……”
上学前,扎西梅朵向爸爸妈妈道别。穿睡衣的纳昌早已进入中年,他那懒散的、嘻嘻哈哈的性格更加明显了;岁月对华君的改变不大,反而使她更成熟,更具风韵。
扎西梅朵让爸爸亲亲脸颊就跑到华君身边,向妈妈撒娇:“妈妈,今天你送我上学!”
“好了,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能这么娇气!”
“没关系,女儿,”纳昌笑呵呵地,“爸爸就喜欢看你撒娇!”
扎西梅朵俏皮地向爸爸作了一个鬼脸。此时一个男仆牵过马来,在马旁边上躬身伏下。扎西梅朵动作敏捷地踩着男仆的脊背翻身上马。
纳昌十分欣赏地望着女儿的动作、神态,十分得意地对妻子说:
“都说要三代才能造就一个贵族;可我们只用了十年!”
“你是说,她已经可以用脚去踩一个人的脊背了?”华君调侃地,“你呀,哪像一个在英国受过教育的人!”
上学的路上。扎西梅朵骑在马上,男仆在前面牵马;次兰姆和卓玛则跟在后面,她们提着一个描金的大漆盒,那里面是扎西梅朵的午餐和零食。
这儿是拉萨的贵族学校。一位负责教务的老师在学校门口迎接。见到扎西梅朵,迎接的老师更多了几分恭敬和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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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西梅朵上的是贵族学校。拉萨的贵族子女都上这个学校。他们从六七岁开始就由男仆背着上学。男孩子如果大了点,可以骑马了,便在两个仆人一前一后庇护下,神气地奔向学校。可是女孩子没有这种胆量,她们十多岁了还心安理得地伏在男仆背上,与骑马的男孩子一样神气、自若。不过在雨季,她们的享受就显得逊色了:拉萨没有下水道,下一场大雨,许多天街中间都积着水,道边总是又泥又滑。在这种情况下,这些小姐们便使劲地用手扣住仆人的脖子,不时发出害怕的尖叫。
然而扎西梅朵是个例外。八岁,她第一次去学校时,就又哭又闹地拒绝让奴仆背着上学,她要起码,否则宁愿自己走。开始,爸爸不答应,担心危险,后来在母亲的劝说下,才给她选了一匹温顺的小母马,并让一个男仆,两各丫环前前后后地簇拥着她、保护着她。
大一点的贵族家庭的也和扎西梅朵一样,上学也带着奴仆,照顾他们在学校的生活。为此,学校专门拨了好多间房子,这些毕恭毕敬的仆人在里面伺候他们的小主人。
扎西梅朵和她的两个丫环年龄相仿,只要一走出庄园,就不再像主仆关系,倒好是三个要好的朋友。小卓玛家离学校不远,扎西梅朵准许她每天回家,只是中午回来一起吃饭。次兰姆是孤儿,也常常跟上去享受家庭温暖。
扎西梅朵的个头和年龄都算班上最大的,但老师却把她安排在第一排,为了照顾她上课听得清楚,也为了能随时指点她。
每天早上第一节课是宗教课。学生每人面前横放着一本长长的经文,他们用合唱的声调吟诵着。不过谁也不翻那个小本;他们都背熟了。至于其中的内容,谁也不过问的。
这是扎西梅朵最反感的功课,每当这时,她就联想起那些经出没在拉萨街头肮脏的喇嘛,想起那些阴森、恐怖的寺院。所以每天从第一节课开始,她从家里带来的愉快心情便消失了,剩下的全部时间都用来熬着、盼着回家的时刻。
除了宗教课,藏文课也是她的沉重负担。
现在,正在上藏文课。班上大多数同学都用竹笔在柔软的棉纸上写着小楷。可扎西梅朵却懒洋洋地用双手端着一块长方形的木板在胸前慢慢地,一上一下地扇着。
这是她用来写大楷的书写板。象这样的小木板,全班可没有几块,而且另外几块的主人显然年幼得多。
原来,藏文课是根据学生的程度,依次在木板上写字母、拼音、中楷,最高一个等级是在纸上写小楷。
扎西梅朵已经在贵族学校度过了个四个学年却还写木板,这很少有。而她并不因此着急,还是不慌不忙地扇着。她的第一板已经写完,在老师指出许多问题之后,已由教室门口的一个校工将木板刷洗过了。按说,必须赶紧扇干,赶紧用石灰包弹上线再写。一般,一节课应该来这么三四次。
后来,倒是老师着急了,他问扎西梅朵:
“干了吧,扎西梅朵?我给你弹线。”
老师一边弹线,一边对她说:
“今天下午学校检查书法,咱们用点儿心……”
扎西梅朵的心真正沉了下去,这是她在学校里最害怕的一关:校长领着全校老师坐成一排,而学生根据自己书写的级别,排成队依次通过,接受检查、评论。先不说字写的好坏,单是排在比自己矮许多的小同学中间就够丢人的了。
中午吃饭时,小卓玛眉飞色舞地说,现在是春游龙王潭的季节,她的全家昨日去过了。说是湖心亭里点满了酥油灯,今年游玩的人特别多,五只渡人的牛皮船都忙不过来;还说,湖心亭挤得连“热芭”【热芭:西藏以歌舞为生的流浪艺人。】们跳舞的地方都没有了,只好靠在栏杆旁卖唱。
扎西梅朵一点儿也没有被小卓玛的描绘动心,只是默默地听着、吃着。于是小卓玛无可奈何地瞥了次兰姆一眼,不再说了。
次兰姆不慌不忙地接过说:
“小姐又不是没有去过,去年不是我们陪小姐去的吗?要是小姐想去游玩,还用得着你多嘴……”
“小姐,你想不想?”
卓玛到底小一些,不会掩饰自己的心情,所以冒冒失失地问。
扎西梅朵还想着学校下午的难关,因此毫无兴趣地说:
“今天下午又要检查书法,”她把饭菜推了一下,“不想吃了。卓玛,收拾了吧。”
卓玛失望地望了次兰姆一眼,噘着嘴收拾起来。次兰姆几次给她使眼色都未作到。次兰姆想了想,安慰道:
“也用不着担心,小姐,就让卓玛替你端木板。”
“还不是一样,又不是她写的,反正我得立在旁边。”
“你不用站在旁边。小姐,下午你别去,让卓玛独个儿顶着。”
卓玛的嘴噘得更高了。她狠狠地瞪了次兰姆一眼,但次兰姆迅速地使了个眼色,还偷偷向外边指了指。卓玛明白了。
“小姐,您别管,我什么都替您做。”卓玛高高兴兴地说,“您尽管和次兰姆姐姐上龙王潭玩去。“
“这行吗?”
“当然行。”次兰姆说,“我们先去,等检查完,卓玛再来,她跑得快。”
扎西梅朵答应了,觉得这个办法挺好,顿时将烦恼丢在脑后。她愉快地对卓玛说:
“完了快来,我们在湖心亭等你。”
一年一度的游玩龙王潭,这两天正是高潮,在湖四周的加拉林卡【林卡:人工园林。】里,好些城里的店铺都搭了临时帐篷,做起生意来:卖些当地小吃,或是印度的糕点、糖果。各式各样的乞丐,以各式各样的方式接受人们的施舍。
扎西梅朵和次兰姆在林卡里逛悠,她们在这里买两块干乳酪,每人一块;在那儿买一枚空心藏桃分着吃,一路上嘻嘻哈哈。尤其是扎西梅朵,有时扶着次兰姆的肩头,有时吊着她的胳膊,没有一点儿贵族气派,倒好象某个中等家庭的两姊妹,穿上好衣服出来招摇过市。
次兰姆毕竟小心一些,担心遇到熟人,传到老爷耳里。只要碰到带着仆人、地毯,席地休息的贵族家庭,她便收敛了笑容问扎西梅朵:
“小姐,他们可认识您?”
扎西梅朵却满不在乎地说:
“谁管他们认不认识我,我又不是来看他们的。你看那边,多开心……”说完,又蹦蹦跳跳地拉着次兰姆跑了。结果,次兰姆的警戒心一会儿就忘了。确实,到处都有开心、好奇的事。
在林卡里转够了,她俩便乘牛皮船到湖心亭去。这是扎西梅朵最喜爱的:蓝蓝的湖水,只有两张方桌大的牛皮船。
船儿一摇一晃,就象个大摇篮,伸手便能撩起湖水。虽然从来没有听说发生过翻船的事。可只要船儿偏得厉害点,她俩就尖叫起来。同船的人并不责怪,倒因为有了她俩的喊声,兴致更高了。
一上湖心亭,次兰姆就拉着她向三层楼上冲去,要去看各种神像。但扎西梅朵不想去。
“我不去,黑古隆洞的。”
“哪儿黑呀?酥油灯都点亮了!”
“有什么好看,象鬼火一样……”
扎西梅朵的比喻把次兰姆吓坏了。
“不敢乱说,小姐,”她附着扎西梅朵的耳边,悄悄地说,好象真怕菩萨听见似的,“菩萨要生气的。”
“好,好,你去吧,去吧,我就在这儿等着卓玛。”然后她又叹口气,“唉,你看这儿有多美!”
这儿确实美,蔚蓝的湖水,瓦蓝的天空,娇绿的垂柳。有几棵大柳树不知道什么缘故斜躺着。几乎与湖面平行了,但它们的枝叶仍然十分茂密,在微风的吹拂下,在湖面上轻轻地荡悠。远处,是布达拉宫挺拔巍峨的背影,它的金顶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辉……
这是扎西梅朵最喜爱的地方。她觉得整个拉萨,再找不出比这儿更美的地方了,所以她常来这儿游玩。
在节日的今天,这儿人声嘈杂,倒是另一种气氛——热烈、丰富的生活气氛。不过这也是她同样喜爱的,而且是她那什么也不缺少的贵族生活所唯一缺少的。所以,扎西梅朵只在迷人的景色中沉浸片刻,就又向四周寻找新奇的目标了。
一阵非常美妙的歌声传来,扎西梅朵立即顺着歌声找去。
在湖心亭另一边的石栏边,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背靠石栏杆,正唱着一支古老的民歌。因为亭上很挤,看的人都围到她身边了。所以姑娘微微垂着头想把羞红的脸藏起来。她身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坐在栏杆上,弹着一把音色破沙的长柄琴给姑娘伴奏。这个人的相貌很使扎西梅朵反感:瘦黄的脸皮,一双狡猾的小眼睛总在几个盯住姑娘的轻薄少年身上打转,又贪婪,又有引诱的神气。扎西梅朵暗暗猜测:“他是姑娘的什么人呢?”
姑娘的声音很美,象银铃似的,还带有稚气的童声。歌的大意是:古代,一个孤独的老妇人到深山脚下去呼唤她的儿子。她儿子是为了斩除危害部落的妖孽而到深山去的。后来妖孽再未出现,可儿子却永远没有回来……
姑娘已经唱到最后,她被歌中的情节感动着,眼圈红红红。
扎西梅朵也被姑娘的歌声感动了。平常,她也爱唱歌,可从来没有唱过民歌,因为她瞧不起这种土里土气的东西。此刻,她也只以为自己的心是被唱歌的人打动的。因此,她上去拉住少女的手,亲热地说:
“你唱的真好,真好!”
“好!……好姑娘……”旁边那几个轻薄少年浪声浪气地喊起来,向这边挤来,可能把扎西梅朵也当成了目标。但在扎西梅朵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之后,才仔细打量她的穿著,被她的气派镇住了。于是又向卖唱的姑娘喊道:
“再唱一个,姑娘,再唱一个,我的好姑娘……”
姑娘的头垂得更低了。但弹琴的男人却向那几个少年陪着笑脸说:
“再唱,再唱,再唱多少也唱不完。各位少爷爱听什么只管吩咐……要不,再来支情歌。”然后他马上板起面孔对姑娘说:“再唱,唱《月儿静》。”
姑娘不唱,一脸的羞怯。
《月儿静》是这几年很流行的黄色小曲,歌词下流、****。
姑娘仍然沉默着,少年们又挑逗起来:“唱呀,姑娘,月光撒在床上,偷偷地摸着姑娘的****……”
姑娘的头低下去了。
“唱呀,姑娘。害什么羞?还不到月亮出来的时候呢。嘻嘻,嘻嘻……”
“唱!达尕!”那个黄脸男人凶凶地喊了一声。
叫达尕的姑娘的眼泪噗嗒噗嗒地滴在她那稍稍隆起的胸脯上。但她赶紧用衣袖擦了眼泪,强制住抽泣,可怜巴巴地望了那个男人一眼。
扎西梅朵再也忍不住了,很不客气地向那个男人讲:
“让她休息一会儿吧!”
“可是小姐,”那个男人向几个少年瞥了一眼,讨好卖乖地说,“……少爷们要听。”
“那你给换个曲子。”
那个男人不吭声了,把视线转向那几个少年。
“不换!就是要听《月儿静》!”恶少们以为找到了报复的机会,“我们听曲给钱,你管什么闲事?”
扎西梅朵咬咬嘴唇,严厉地问那个男人:
“多少钱?”
“嘻嘻,小姐,这没准,三两【两:藏币单位,十五两合一个银元。】五两,一两半两,这没准……”
扎西梅朵马上在兜里掏摸,但立即想到自己身上从不带钱的,于是毫不犹豫地从无名指上退下一枚金戒指递给那个男人。
场内所有的人都惊住了,那几个轻薄少年估计扎西梅朵来头不小,一个个偷偷溜出人群。
弹琴人拿着戒指,想装上又怕惹出事非,他把戒指在手里遮遮掩掩地倒弄着,讨好地说:“这怎么好意思,小姐,这怎么行……”
但他并不交出,本想赶紧领上人溜之大吉,却因为达尕被小姐拉住问长问短,才没敢说走,只是偷偷地用小眼睛向四处打量,捉摸着敢不敢将戒指装到兜里。
就在这时,次兰姆从亭楼上下来了。一见小姐与两个卖唱人被一大堆人围着,吓了一跳,她赶紧挤了进去,一把拉住扎西梅朵说:
“哎呀,小姐!您怎么和热芭在一起?!”
这句话虽是对着扎西梅朵说的,可周围的人都听见了。达尕吓得赶紧抽出手来,而那个男人也赶忙把要藏起的戒指亮在手心,自言自语地说:
“小姐太……太大方了……”
次兰姆一认出是小姐的戒指,更惊奇了,伸手就去抓。但被扎西梅朵挡住了:
“给他,次兰姆!我已经给他了。”
次兰姆根本不听,一把抓过来。然后在兜里掏了一阵,没找到零钱,就拿了一枚十两的小银币丢给愣在那儿的男人,还恶狠狠地骂了声:“邦古!【邦古:藏语,叫化子。】”拉着扎西梅朵就冲出人群。
扎西梅朵的兴致没有了:那个叫达尕的姑娘的声音、容貌,简直象降临人间的艺术女神,可是却被人粗暴地践踏在地上,侮辱着、蹂躏着。想起那个瘦黄男人的狡猾、贪婪的小眼睛,扎西梅朵脊背上的一股寒气直渗心头。
次兰姆最了解小主人的这股傻劲。多年来,在伴陪小姐外出时,她总得时时防范着,不让小姐做出有失贵族身份的事来。所以次兰姆很清楚扎西梅朵现在在想什么。为了把小主人的注意力转移一下,她换了个话题。
“卓玛怎么还不来?小姐,我们再到那边转转,等等她。”
卓玛正在贵族学校的操场里。她也排在学生的队伍里,手里举着扎西梅朵的的书写板。
全校的学生举着书写板依次在校长等人面前走过。检查人不时交谈着、评论着。
当卓玛走到检查人身边时,她的个头、她书写板上拙劣的书法,以及她那慌乱的神情引起了校长的注意。
校长让她停下。看看她手中的书写板,眉头皱了起来:
“你是谁家的?”校长问。
卓玛吞吞吐吐地:“是……是……”
校长严厉地嗯了一声。
“……是,是纳昌家……”
校长明白了,立即转转身问扎西梅朵的藏文老师:
“是不是扎西梅朵写的?”
藏文老师立即走过去,躬身回话:“是的,校长,是扎西梅朵写的。“
校长严厉地:“扎西梅朵在哪儿?!”
校长对扎西梅朵逃学之事十分生气,亲自到纳昌家去作家访。
校长也是贵族出身,小时候和纳昌是贵族学校的同学。尽管是同学,但面对纳昌这样显赫的家族,校长的态度很是谦卑,所以谈到扎西梅朵的问题时用词十分婉转:
“如果,扎西梅朵小姐实在不愿意学习藏文,不如送他到印度或英国去学英语……”
“那是以后的事,”纳昌打断校长的话,“现在,她必须学好藏文,这是她的根。”
“对,必须学好藏文,”见纳昌如此态度,校长才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担忧,“她首先要把根扎在我们自己的文化上,才能谈其它!”
“我理解您的苦心,校长。”
“纳昌先生,我还要说的是,令嫒的才智足够使她成为我们学校最优秀的学生的,因此我才会这么遗憾。”
纳昌难过地点点头。
送走校长后,华君安慰闷闷不乐丈夫:
“其实学不好藏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又不指望女儿将来用藏文谋生……”
“可我在乎她是不是已经在这里扎根……”
“你不要多心,咱们女儿,早就把自己当作藏族孩子了……”
“我担心的是,在她的骨子里,还保留有童年的记忆,”纳昌严肃地说,“所以看到她和丫环们那种亲热的样子,就特别难过,就会想……”
华君立即打断他:“——就会想,在她的血管里有那个铁匠父亲的血!纳昌,你要是不能丢掉这个念头,咱们女儿的命就太苦了!”
在西藏,铁匠是最低贱的职业,按藏族的习俗,铁匠死后,是不能天葬而要埋到地里。因为铁匠的骨头是黑的。
说到这个话题,华君激动起来:“你要是这样想,当初为什么要找到铁匠家?!”
见妻子生气了,纳昌赶紧解释:“我没有说血统什么的。华君,我是要让扎西梅朵真正地成为纳昌家族的千金小姐。”
华君轻轻地摇头:“我只希望我们把她当亲生女儿来爱,不管她是真高贵还是假高贵,都是我们自己的女儿!
时间不早了,龙王潭的阳光已被布达拉宫遮住。微微的寒气向人袭来。游人比刚才少多了,可小卓玛还没有来。
次兰姆有点担心了:“卓玛怎么还没有来!怎么办呵,小姐,要是学校把我们逃学的事告到家里,那可怎么办啊!”
扎西梅朵满不在乎地:“怎么办,照实说唄!”
次兰姆催扎西梅朵快走,准备折回学校去探问一下。
她俩刚走到布达拉宫山脚下,就看到一个姑娘在一座肮脏的帐篷前忙碌着:那正是达尕。她旁边,一个穿着破烂衣衫的小男孩子正跪在一个烂铁盆前,使劲地吹着牛粪火,火盆上坐着一个瓦壶。
看见扎西梅朵,达尕的脸一下胀得绯红。她低下头,仍然打着木桶里的酥油茶。看样子,她是希望扎西梅朵没有认出自己而走过去。
次兰姆轻声地对扎西梅朵说:“走吧,人家不好意思。”但扎西梅朵不理她,还是绕了过去。
“你就住在这儿?”扎西梅朵亲热地问。
达尕抬起头来,没说话,只点点头。
扎西梅朵先打量了一下铺着一块破牛毛毡的小帐篷,然后指着那个被牛粪火熏得直淌眼泪的小男孩问:
“他也和你住在一起吗?”
“他是我弟弟……”
“弹琴的那个人呢?”
“他得到小姐的尝钱,到城里喝酒去了。”
“他住在城里吗?”
达尕的脸又红了,赶紧低下头。
“也住在这儿?”扎西梅朵又问。但达尕仍不回答,头垂得更低了。
“你们是一家人吗?”扎西梅朵仍没猜出是怎么回事。但被次兰姆轻轻碰了一下,当她惊异的眼光落到次兰姆脸上时,突然明白了;她的怜悯立即变成了仇恨!
“他怎么能……“然而少女的羞怯使她没能说出这个她理解得朦朦胧胧的事,“你们跟他很久了吗?”
“有半年啦。那时,阿妈刚死,我们在乡下过不下去,才领着弟弟到拉萨来。后来遇到了他……”
“可是,他会把你整个儿毁掉的。你有那么好的天份!”
“‘天份’?”达尕没有听过这个词。不过大概明白扎西梅朵的意思,“……可是得吃饭呵,我弟弟才十一岁。”
“我是说你的嗓子真好,为什么要跟上那个人?为什么不好好练练,将来……”
扎西梅朵也说不清将来会怎么样,她只是觉得这女孩子声音好听、人长得漂亮,就不应该过这种日子。
“得吃饭呵,小姐。”达尕重复道。她冷静些了,仿佛感觉到了与扎西梅朵之间的鸿沟,“……声音好有什么用?他……他说,要不是他,我只有去要饭。刚开始,他还要赶走弟弟。我说,我只吃一半,让弟弟吃一半,而且弟弟还可以做事:拾牛粪,煮酥油茶,给他打酒……后来他同意了,可是稍不顺心,就打弟弟。到晚上,还不让弟弟在帐篷里睡觉……”
达尕的声音哽咽了。扎西梅朵的泪水涌了出来,连次兰姆的眼圈也红了。
“你们不会跑吗?”
“跑到哪儿去呢?而且我们没有一个铜板……从乡下出来时,我们走了五天,就整整饿了两天……”
“如果有钱呢?达尕,要是我给你一些钱呢?”
“他回来也会全部搜去……”
“我是说离开他!”
“跑?!”达尕的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又垂下了眼光,“不知道,小姐,我不知道该往哪儿跑……”
扎西梅朵不再问了,决定用自己的力量拯救达尕。
“这样吧,我给你们凑够路费。你和弟弟现在就走。”说完,她问次兰姆,“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次兰姆不高兴地说:“只有几个十两的银币。”
但当她看见小姐坚决的神态,知道那股谁也阻挡不了的傻劲又上来了,而且还看见扎西梅朵在退手上的戒指,就赶忙改口说:“别忙,小姐,我再找找。”
次兰姆掏出了所有的钱:三个十两的硬币,两张五十两的钞票,一共一百三十两。但是这些钱也没有保留下扎西梅朵的戒指。她把戒指和这些钱全部给与了达尕。
“这些钱够路上用了。你们去内地。听说汽车路已经通到林芝……”
“天啦!小姐,让他们去找‘夹米’【夹米:汉人。】?”次兰姆喊起来。但马上就意识到失口了,“老爷说过,汽车路是解放军的修的,小姐,未必让达尕去投靠当兵的?这些人在拉萨也有的……”
次兰姆在“夹米”这个词里所包含的惊异、轻蔑使扎西梅朵心里一震,她狠狠地瞪了次兰姆一眼,居然使这个平常以大姐姐自居的丫环后退了一步,不敢再多活了。
其实,给达尕选上内地这个去处的,并不是扎西梅朵的理智,而是某种突入其来的感情。而感情用事又从来是固执的、霸道的。
“别再三心二意的了,就到内地去。你们可以走到林芝,再坐车到成都。记住,是成都,这和当兵的没关系。如果这些钱不够……”扎西梅朵一边说,一边取下自己的耳环,“再加上这对耳环,总可以坐车到那里了。”
达尕接过了钱物。她对内地这个概念可和次兰姆的理解不一样。近半年,她听到过许多关于解放军和内地的各种传说。尤其当这些传说是从西康那边过来的穷苦康巴【康巴:指西康、甘孜、昌都一带的藏民。】的嘴里说出来时,她心里也曾闪过一星火花。不过那地方毕竟太遥远、太神秘了;这点火星最多只能点燃一点忽隐忽现的幻想。现在,扎西梅朵的财物象是突然加到已经干到底的灯碗里的酥油,使达尕心中的火燃了起来。
达尕连帐篷也未进,拉过弟弟就要走。但刚转过身,又退了回来。她对弟弟说:
“弟弟,跪下,给小姐,给我们的恩人磕个头……”说完,她自己先跪了下来。
次兰姆不敢吭声,不敢阻拦。等姐弟俩已经走远了,才噘着嘴自言自语地说:
“头一次见面就给了那么多钱……真是,拉萨那么多邦古,就她运气……”
看看扎西梅朵没有说话,她又进一步埋怨道,“你也太大方了,老爷放一次施舍才是一袋糌粑,不过值一二百两。今天可好,又是戒指,又是耳环,看回去以后怎么向老爷说?”
“怎么说?说是我给的,这与你有什么相干?就是挨打也用不着你操那么多的心。”
被扎西梅朵抢白了几句后,次兰姆不再说话了。她俩都默默地走着。次兰姆在猜测今天惹下的事会有什么结果;而扎西梅朵的心思还系在达尕身上,想象着她的艺术前途、她的去处——那遥远而又遥远的内地……
然而,扎西梅朵绝不会想到,今天她给与的对达尕的生活起重大转折的慷慨、同情,在以后会由达尕加倍地偿还给她——这种偿还既不是钱财,也不是同情和帮助,而是在十几年后的内地,当她俩的处境刚好颠倒过来时,眼前这个流泪跪别的达尕,也做了对扎西梅朵的命运起更大影响的事……
扎西梅朵她们刚走到布达拉宫,就看见小卓玛慌慌张张地迎面跑来。卓玛一面喘气,一面哭哭啼啼地述说学校发生的事:
“……一直罚我站在操场上……还让我把小姐的写字板顶在头上。”
“罚罚站,顶顶写字板有什么值得哭的!”次兰姆着急地打断卓玛,”学校到底告到府上没有呀?”
“……告了,校长说他要亲自去告诉老爷……”
一听说,校长找到府上了,次兰姆也吓得流下眼泪:
“这下完了,这下完了,小姐,肯定要打断我们的腿!”
“你们别哭了!谁要是敢打伤你们,我决不再上学了。”
“不行不行,那样我们的罪就更重了……”卓玛苦苦地哀求扎西梅朵,“小姐,帮我们求求夫人,再求求大管家;呵,不,先求求大管家,再求求夫人……”
次兰姆也紧张地出主意:“小姐,你一定要先向老爷认错——不该逃学,不该把戒指给了下等人……”
“什么下等人?”
“那个热芭姑娘啊……”
扎西梅朵不喜欢听次兰姆的话,她反问一句:
“上等人、下等人!那你们是什么人?!”
扎西梅朵作为拉萨最大家族的惟一小姐,无论在庄园内还是在拉萨的贵族圈子里,她都会受到众星捧月般的敬重。但由于她天性活泼,再加上华君过度的宠爱,扎西梅朵说贵族语言,过养尊处优的生活,但贵族小姐身上应有的文静、纤巧、傲慢的气质却始终没有在身上扎根。她成天嘻嘻哈哈、蹦蹦跳跳,就是与仆人丫环在一起时,都没有主人的派头和威严。对此,母亲以为是天真可爱,父亲却会将这种平民性格与她的出身联系起来。不过,大多数时间纳昌还是认为这是女儿聪明俏皮。所以,这种与贵族小姐身份不符的性格并没妨碍她成为这个庄园的宠儿。唯有后来,当这个庄园的女主人换成了一个狠毒,专横的女人后,扎西梅朵的这种品质才被骂成贱命,是天生的贱骨头。
不过,要说扎西梅朵的童年生活只有慈爱,只有快乐、幸福也不全对,她也领略过远离故土的孤独——就象她母亲领略过一样,就象任何一个远离故土的人所体会的一样。
对孩子来说,对亲人的思念总是较为淡薄的,时光很快就能磨灭她的印象。所以扎西梅朵没多久,就把第二个家庭的成员当成亲人。然而,那个曾经养育过她的土地,却经常在朦胧中以一种无形的、强烈的力量在她幼小的心灵掀起一股莫名痛苦的浪潮……
一次,她被领到大昭寺朝拜文成公主。在阴暗寂静的神象前,父亲讲述着文成公主的经历。在父亲眼里,文成公主是幸运的、伟大的女性。开始,扎西梅朵对这个地方感到恐怖,她紧靠在父亲身旁,并没有听清父亲说些什么,只感到父亲的声音从黑暗深处的墙上碰回来,变成神秘、可怕的声响从四周把她笼罩着。接着,是她所熟悉的那股莫名痛苦的力量向她全身浸透。
这一次她模模糊糊地领悟了——那是一种可怕的、无边无际的孤寂;就象这座坚固、寂静、黑暗的神殿一样,而自己将永远被它囚禁;就象文成公主已经被它囚禁了那么久、那么久一样……渐渐,她觉得自己被那股无形的力量拱抬起来。她不敢有一点儿声响,不敢有一点儿反抗……
黑暗中,父亲没有察辩到女儿脸上已经没有一点儿血色,所以还是讲着。当后来,他要扎西梅朵按照藏族膜拜的形式,伏在地上给文成公主磕一个长头时,才发觉自己的衣服被女儿抓得紧紧的。
纳昌轻轻掰开女儿的手,但当他把扎西梅朵从自己身边拉开时,扎西梅朵尖利地一声。连最大胆的仆人都感到不寒而栗。好一阵,大伙方醒悟过来,才手忙脚乱地把她背了出去。
回家后,她病倒了。那时,她刚七岁。
从此以后,家里不再领她上寺院去了。但那一次已经足够了,已经给她的心灵裹上了一层浓厚的阴影。以至后来,无论纳昌先生怎么努力,也不能使那古老的文明和纳昌家族的光荣注入她的心灵了。
以后,凡是与阴暗、神秘的寺院相联系的,无不引起扎西梅朵反感。而在拉萨,这样的联系又太多了,象我们前面已经看到过的学校生活就是其中之一:象经文一样的课本,象念经一样的拼音朗读……她一坐到课堂上,一拿起那支沾着血浆似的红墨水的竹笔,就感到厌恶,不知那一天才能丢掉那块书写板,不知那一年才能熬到十八岁——那是父亲许诺的出国求学的年龄。
连华君都没有想到女儿有这么复杂的内心活动,纳昌就更不可能了解了。他只是以为女儿不爱自己的文化,而暗暗伤心。
扎西梅朵知道父亲对自己学不好藏文的事非常生气,再加上要保护自己的两个小丫环,所以一到家,她就赶紧向父亲认错,表示出前所未有的乖巧:说不该逃学,说以后一定要改……
可是父亲板着脸,妈妈也严肃地指责女儿。但华君却明显地在用息事宁人的口气帮女儿说话:
“再贪玩也不能逃学呀!还有,一个大贵族家的千金小姐,怎么可以不把字练好呢,字是一个人的门面呀!好了,再向爸爸承认第二个错误吧。”
“第二,以后再不把贵重的东西随便给人……”扎西梅朵十分痛快地承认错误。
“不是贵重不贵重的事!”纳昌家仍然扳着面孔,“一个贵族小姐,怎么可以和卖唱的热芭混在一起!”
“我没有混在一起,爸爸,我只是挺喜欢她……”
“你是贵族小姐,怎么能喜欢像热芭那样的下等人?”
扎西梅朵争辩地:“她长得很美,唱得又好为什么就不能喜欢?还有,她被人欺负,好可怜,我要是不帮助他们,算什么贵族小姐?”
纳昌一时无法反驳女儿,华君偷偷地一笑。
此时,突然从庄园仆人居住的下房,传来卓玛的喊叫声——隐隐约约,却很凄厉。
扎西梅朵一愣:“爸爸,不是说好了吗:我认错,但别打她们!”
“今天的事,那两个贱人该打!”
扎西梅朵扭头就往外走。
纳昌严厉地:“扎西梅朵!”
扎西梅朵站住。
“扎西梅朵,你还没有认错!”
“我帮助那个热芭姑娘,没有错!”
纳昌本想发火,但克制住了:
“你可以帮助可怜人,但应该是主人对奴仆、上等人对下等人,而不是像朋友,像姊妹……”
此时,又传来一声卓玛凄历的叫声。
扎西梅朵非常不满地看了父亲一眼:“今天的事和她们没关系,要打就打我!”
扎西梅朵说完,扭身就走。
纳昌生气地转向华君:“都是让你宠坏的!”
“你宽容一点吧。”华君劝丈夫。
“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她这种有失身份的事!”
“如果要保持身份就不准女儿有同情心的话,”华君也严肃起来,“这种身份有问题!”说完,也追随扎西梅朵而去。
次兰姆和卓玛被皮绳捆住双手吊起来。她俩裸露出来的双臂上都是斑斑鞭痕。大管家正用一个小皮鞭在俩人的腿上、脚上轮番抽打,还不停训斥着:
“看你们的腿还野不野……看你们的脚还乱跑不乱跑?”
次兰姆咬住牙,不吭、不喊;卓玛则每挨一鞭就喊叫一次,所以她挨得更多一些——
“求求你啦,大管家,哎哟,求求你啦……我以后再也不敢啦……”
扎西梅朵匆匆走进,见状,愤怒地:“住手!放下来!”
大管家并不住手:“小姐,这是老爷的吩咐。”
“我让你给我放下来!”
华君赶到。一看到这种场面,她面色苍白,一时不知所措。
看见夫人,卓玛马上喊叫起来:“救救我,夫人,救救我……”
大管家愤怒地照卓玛的小腿上狠狠地抽了一鞭。
华君对大管家当着她的面抽打卓玛,十分惊讶,但她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以她从来没有过的严厉问大管家:
“谁让你这么干的?”
“夫人,老爷让我严加管教!”
“他让你用皮鞭管教?”
“这是轻的,要是按家法,该用木棒把她们的腿敲断……”
“放肆!”
大管家低头:“是,夫人……”
扎西梅朵要去给卓玛松绑。
“回来,扎西梅朵,”华君声音不高,却十分威严,“让他去解!”
大管家为难地望着华君:“夫人……”
“去把人放下来!”
大管家十分勉强地走过去。他一边给卓玛松绑,一边恶狠狠地瞅着卓玛。
此时,纳昌走了进来。大管家立即丢开卓玛,走了过来:
“老爷……”
“我吩咐的事做完了没有?”纳昌问,并没有看华君母女。
“没有……”
“那就继续做!”
大管家为难地看看扎西梅朵和华君:“老爷……”
“让小姐也看一看!”
华君诧异地望着丈夫:“你!……”
纳昌不管华君,仍对大管家:“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大管家走到华君面前:“夫人,请回去休息……”
华君不动,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那就请夫人也看看吧。十多年来,夫人从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可作为这个庄园的主妇,这种事本来该由夫人亲自管的……开始吧!”
大管家理直气壮地走到卓玛跟前,他发泄地在卓玛脸上狠狠地抽了一鞭。
卓玛凄惨的叫喊声中,华君捂住胸口向墙壁靠去……
纳昌顺势扶住妻子,扎西梅朵气急败坏地向父亲喊叫起来:
“这就是贵族派头!爸爸,这就是贵族派头吗?”
说着,扎西梅朵冲过去给卓玛松绑,激动中,一时难以解开,她被卓玛脸上的鲜血刺激着,失去了理智。她撂下卓玛,发了疯似地向大管家扑过去——她夺过大管家手中的皮鞭,劈头盖脸地向大管家抽去……
大管家被扎西梅朵的气势镇住了,他一边后退,一边用手臂遮挡扎西梅朵的皮鞭……
“我打死你这个奴才!”扎西梅朵一边抽打,一边喊叫,“我打死你这个奴才……”
华君虚弱地躺在床上,纳昌坐在她旁边,扎西梅朵则在墙角站着,一声不响地注视着爸爸妈妈。
华君难过地责备丈夫:
“一个在西方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么能容忍有人当着你的面用皮鞭抽打另一个人的脸?”
“好了,再别说了,以后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纳昌向妻子道歉,“可是,华君,你可不能再吓唬我了……”
“怎么是吓唬?”扎西梅朵插话:“爸爸,你不知道妈妈有心脏病吗?”
“你还有理啦?今天的事都是因为你逃学引起来的!”
“我有错,你也不对!”
“扎西梅朵,不许这样跟爸爸说话!”华君制止扎西梅朵,“女儿,回你的屋去吧,我和你爸爸再说说话。”
扎西梅朵过去轻轻地吻吻华君的脸颊:“晚安,妈妈!”又附在华君耳边悄悄地,“我再也不惹妈妈生气了。”
“向爸爸说晚安。”
扎西梅朵很乖地走到父亲面前:“晚安!爸爸,以后,我也不惹您生气了。”
华君的脸上现出了微笑。
见扎西梅朵出去后,纳昌体贴地走到妻子身边:
“心里还难受吗?”
“好多了。”
“刚才真的把我吓坏了。等到扎西梅朵放暑假,我们到英国去,好好检查一下你的心脏……你呀,总不把自己的病当回事……”
“我以后一定当回事。你知道吗,刚才我也吓坏了,我突然想到死……”
“不准说死!”
“我真的害怕了,我想,我要是死了,扎西梅朵怎么办?!”
“瞎说,你比我小整整十岁呀!”
“今天的事,也不都是女儿不对——她太任性,也太善良;她的这些优点和缺点都让我担心……要是我死了……”
“再别说了,今天什么都不说了,你休息吧。”
“你让我把话说完……我为女儿担心,也为女儿高兴——她有同情心,爱美、爱艺术。我觉得,应该给她买台钢琴,请一个家庭教师;我想过,扎西梅朵是不会像我一样安于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
“你是想给她一点精神寄托?”
“或许,还是一种谋生的手段……”
“纳昌家族的继承人,怎么会沦落到靠音乐为生的地步?所以,可以买钢琴。但不是学谋生手段,而是让扎西梅朵多点儿大家闺秀的派头……好吧,从印度给她驮回一台钢琴吧……”
“用牦牛吗?”
“只能是牦牛。”
华君沉思地地:“牦牛是吉祥的动物,但愿它们驮回来的这台钢琴,能给女儿一个幸运的人生……”
纳昌望着华君,对妻子的话感到不解,但他什么也没说。
夜色朦朦中,拉萨河畔小道上,几头牦牛驮着沉重的货物缓缓走着。拉牦牛的中年汉子唱着歌,高亢的歌声里,有一种揪心的凄苦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