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1236—1283年),原名云孙,字宋瑞,又字履善,号文山,吉州庐陵(今吉安县)人,南宋杰出的民族英雄和爱国诗人。1283年从容就义,年仅47岁。文天祥创作了大量的诗、词和散文作品。其中诗作达百余首,成就很高。有《文山先生全集》,其中有《过零丁洋》《正气歌》等千古绝唱。
原文
《指南录》后序
德祐二年二月十九日,予除①右丞相兼枢密使②,都督③诸路④军马。时北兵已迫修门⑤外,战、守、迁皆不及施。缙绅⑥、大夫、士萃于左丞相府,莫知计所出。会使辙交驰⑦,北邀当国者相见,众谓予一行为可以纾⑧祸。国事至此,予不得爱身;意北亦尚可以口舌动也。初,奉使往来,无留北者,予更欲一觇⑨北,归而求救国之策。于是辞相印不拜,翌日,以资政殿学士行⑩。
初至北营,抗辞慷慨,上下颇惊动,北亦未敢遽轻吾国。不幸吕师孟构恶于前,贾余庆献谄于后,予羁縻不得还,国事遂不可收拾。予自度不得脱,则直前诟虏帅失信,数吕师孟叔侄为逆。但欲求死,不复顾利害。北虽貌敬,实则愤怒。二贵酋名曰“馆伴”,夜则以兵围所寓舍,而予不得归矣。未几,贾余庆等以祈请使诣北;北驱予并往,而不在使者之目。予分当引决,然而隐忍以行。昔人云:“将以有为也。”
至京口,得间奔真州,即具以北虚实告东西二阃,约以连兵大举。中兴机会,庶几在此。留二日,维扬帅下逐客之令。不得已,变姓名,诡踪迹,草行露宿,日与北骑相出没于长淮间。穷饿无聊,追购又急,天高地迥,号呼靡及。已而得舟,避渚洲,出北海,然后渡扬子江,入苏州洋,展转四明天台,以至于永嘉。
呜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几矣!诋大酋当死;骂逆贼当死;与贵酋处二十日,争曲直,屡当死;去京口,挟匕首以备不测,几自刭死;经北航十余里,为巡船所物色,几从鱼腹死;真州逐之城门外,几徬徨死;如扬州,过瓜州扬子桥,竟使遇哨,无不死;扬州城下,进退不由,殆例送死;坐桂公塘土围中,骑数千过其门,几落贼手死;贾家庄几为巡徼所陵迫死;夜趋高邮,迷失道,几陷死;质明,避哨竹林中,逻者数十骑,几无所逃死;至高邮,制府檄下,几以捕系死;行城子河,出入乱尸中,舟与哨相后先,几邂逅死;至海陵,如高沙,常恐无辜死;道海安、如皋,凡三百里,北与寇往来其间,无日而非可死;至通州,几以不纳死;以小舟涉鲸波,出无可奈何,而死固付之度外矣!呜呼!死生,昼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予在患难中,间以诗记所遭,今存其本,不忍废,道中手自钞录。使北营,留北关外,为一卷;发北关外,历吴门、毗陵,渡瓜洲,复还京口,为一卷;脱京口,趋真州、扬州、高邮、泰州、通州,为一卷;自海道至永嘉、来三山,为一卷。将藏之于家,使来者读之,悲予志焉。
是年夏五,改元景炎,庐陵文天祥自序其诗,名曰《指南录》。
注释
①除:除去旧职,授以新职,即授官。
②枢密使:枢密院长官,掌管国家军事的官。
③都督:官名,全国军队的统帅。这里作动词用,统率的意思。
④路:当时的行政区域名,大致相当于现在的“省”。
⑤修门:这里借指南宋都城临安的城门。
⑥缙绅:本来是古时官僚的装束,转用为作官人的代称。
⑦使辙交驰:使者所乘的车子往来频繁。辙,车行之轨,这里指代使者的车。
⑧纾(shū):解除,缓解。
⑨觇(插n):窥看,察看。
⑩以资政殿学士行:资政殿学士,荣誉官名。史载,命文天祥以资政殿学士(的身份)同吴坚前往。
羁(激)縻(迷):拘留,扣留。这里被扣留的意思。
诟(gòu)虏帅:骂元军的统帅。虏帅,指元军的统帅伯颜。
二贵酋:两个元军的贵官——两位地位很高的元军头目,即千户和招讨使。
名曰“馆伴”:名义上是招待使者的官员。
东西二阃(kǔn):指淮东淮西两制置使(主管军务的大官)。淮东制置使是李庭芝,淮西制置使是夏贵。恭帝降元后,李庭芝仍苦守扬州,兵败被杀。阃,本指国力,这里借指边帅。
天高地迥:天高地远。迥,远。
避渚(zhǔ)洲:避开长江中的沙洲。因沙洲为敌所据,故须绕道北行。渚,水中的小洲。
竟使遇哨:假使碰上哨兵。竟使,假使;哨,哨兵。
译文
德祐二年二月十九日,我被任命为右丞相兼枢密使,统一指挥全国各路兵马。当时元军已逼近都门外,交战、防守、转移都来不及安排了。满朝大小官员都聚集在左丞相的府中,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恰巧双方使者的车辆往来频繁,元军方面邀请我方主持国事的人相见,大家认为我走一趟可以解除国家的祸患。国事到了这个地步,我不能顾惜自己了,而且我料想元军方面还是可以用言语说服的。当初,使者奉命往来,也没有被扣留在元军里面的,我更想借此机会察看一下元军方面的情况,回来谋求救国的计策。于是,辞去右丞相职位,第二天,以资政殿学士的身份前往。
刚到元营的时候,我据理抗争,言词激昂慷慨,元军上下的人都很震惊,他们也不敢一下子轻视我国。不幸的是,吕师孟早就与我结仇,贾余庆又紧跟着媚敌献计,于是我被拘留不能回国,国事也就不可收拾。我估计脱不了身,就径直上前骂元军统帅不守信用,揭露吕师孟叔侄的叛国罪行。我只想求死,不再顾念个人的利益。元军虽然表面上尊敬我,实际上很愤怒。两个重要头目名义上是到宾馆来陪伴,夜里却用兵包围我的住所,我就不能回国了。过了不久,贾余庆等以祈请使的身份到元朝国都去;元人逼我同他们一起走,但不列入使者的名单。我按理应当自杀,但还是含恨忍辱地前去。古人说:“是准备凭借这个有所作为啊!”
到了京口,得到机会逃跑到了真州,就立即把元军的虚实完全告诉了淮东、淮西两位制置使,相约他们联兵讨元。国家复兴的机会,大概就在此一举了。住了两天,驻守维扬的统帅却下了逐客令。不得已,我改名换姓,隐蔽踪迹,在荒野里奔走,在露天里歇宿,日日为躲避元军的骑兵而出没在淮河一带。穷困饥饿,无所依靠,元军悬赏追捕得又很紧急,天高地远,叫唤求救都办不到。后来得到一只小船,避开元军占据的沙洲,逃出扬子江口以北的海面,渡过扬子江,进入苏州洋,在四明、天台等地艰苦地转移,最后到达永嘉。
唉!我到达死亡的边缘不知有多少回了!痛骂敌军统帅会被处死;痛骂叛国贼叔侄会被杀死;与元军那两个头目相处二十天,争论是非曲直,好几次都可能被杀死;逃出京口时,带着匕首以防意外,差点自杀而死;经过元军兵舰停泊的地方十多里,被巡逻船只搜寻,几乎投水葬身鱼腹而死;在真州被赶出城外,差点儿由于走投无路而急死;往扬州,路过瓜州扬子桥,假使遇上元军哨兵,没有不死的;在扬州城下,进退两难,几乎等于送死;坐在桂公塘旁边的土围里,元军数千骑兵从门前经过,几乎落在敌人手里死掉;在贾家庄,差点被巡察兵凌辱逼迫死;夜奔高邮迷了路,几乎陷入沼泽而死;天亮时,在竹林里躲避哨兵,巡逻的骑兵有好几十,几乎无法逃避而死;到了高邮,制置使官署的通缉令下达,几乎被捕而死;在城子河里航行,在乱尸中出入,坐的船曾与敌方哨船一前一后行进,几乎偶然碰上被俘而死;到了海陵,往高沙去,常常担心白白地死掉;经过海安、如皋,总计三百里,元兵和盗贼在这一带地方来来往往,没有一天不可能死;到达通州,几乎因为不被收留而死;乘小船渡过惊涛骇浪,实在没有办法,对于死本已置之度外了!唉,死生不过是早晚的事,死就死了;可是处境是那样危险艰难,而且层出不穷,实在不是人世间所能忍受的。痛苦过去以后,再去追思当时的痛苦,那是何等的悲痛啊!
我在患难中,有时用诗来记述遭遇的情景,现在保留着底稿舍不得丢掉,在逃亡路上亲手抄录。有关出使北营,被扣留在北关外的部分,作为一卷;有关从北关外出发,经过吴门、毗陵,渡过瓜洲、又回到京口的部分,作为一卷;有关从京口逃向真州、扬州、高邮、泰州、通州的部分,作为一卷;有关从海路到永嘉又来到三山的部分,作为一卷。我打算把这部诗集保存在家里,让后人读到它,能同情我的心志。
这一年夏季五月,改年号为景炎,庐陵人文天祥给自己的诗集写了序文,诗集名为《指南录》。
绝妙佳句
呜呼!死生,昼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