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十三号的时候,莫离的下巴差点掉了下来。这个哈里兰族小伙子才刚满二十岁,这么年轻就能成为雕刻师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自己已经是天赋非凡,十九岁就被征召为雕胚学徒,但等到二十五岁才正式成为雕刻师。
更让他吃惊的是十三号对于黑玉材质的把控,许多东西一点就通,根本就不需要自己操心,雕出来的成品之细腻,比他们这些老头也不妨多让,还有着一份他们没有的阳光和爽朗。那一块块沉稳的黑玉在他的手里如口吐莲花,刻纹像有了生命一样在黑玉的表面绽放,实在是让人赏心悦目。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十三号对符文的领悟还不够深刻,许多时候符文都只是徒有所表,虽然形似,但神韵上总是差了几分。这不怪他,他还太年轻了,需要辅导和传授。
莫离已经许多年没有真正沉迷在雕刻里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刻板操作,让这一切看来更像是流水线上的作业,哪还有美感可言,那些原本可以用来增进符文完美性的技法早就被他忽略了,只是一味地加快速度,想要尽快完成整座“冥桥”的雕刻。正如前任首席所言,他们这些世上顶级的雕刻师,是一路从匠人变成诗人,又从诗人变回匠人的。
可这个年轻人激发了莫离对于雕刻的原始欲望,他开始重新捡回那些被他淡忘的技巧,并且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他不仅没有降低效率,每日还比原来多刻了一块黑玉,并且作品的质量得到了精灵法师的赞许,他本人居然也在这枯燥的生活中找回了一丝丝的成就感,这是前所未有的。
工作之余,莫离花了大量时间教导十三号,他非凡的领悟力和进步的速度让莫离欣喜不已。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教,莫离在心里已经把十三号当成了他的徒弟,他不厌其烦地把心底那些深埋已久的雕刻术一点点地传授给十三号。莫离想着,二十年后十三号也不过四十岁而已,等恢复了自由,还能把自己这一生绝学传承下去的。
但这些都不是莫离激动的理由。
十三号的天赋,十三号的好学,十三号的年轻朝气,这些莫离都不在意。他一直刻意表现出对这些的在意只是为了掩饰而已。
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呐喊,并且这个声音越来越大,以至于他害怕自己压抑不住,会在夜深人静的晚上喊出来。
“爱莲,他长得实在是太像你了。”
莫离又一次走了神,刚才十三号在被赞扬之后咧开嘴笑了起来,他的嘴角向上扬起的弧度,脸颊两侧轻轻凹陷的酒窝,还有那双忽闪忽闪的眼睛,全都像极了自己的妻子。
他还记得新婚之夜的爱莲,在烛光摇曳屋子里就是这样对着他笑的,就连眼里透出的狡黠也是一模一样。从那以后短暂的十个月里,他无数次地看见那样的笑容,带给他的是无尽的幸福,即便是二十一年后的今天,他都不曾忘记半点。
莫离在一次次的走神中挣扎,他的理智还在,当然知道这个哈里兰男孩不可能是自己的妻子,可他总忍不住想,这是不是自己那个素未谋面的孩子,他只知道是个男孩,其他一概不知。但十三号是土生土长的哈里兰人,和诺亚人没有半点关系。而且莫离也知道,自己的孩子和家人知道正在神为雕刻师们建设的“乐舍”里生活,怎么可能回来到这里呢?
“十三号,你有兄弟姐妹吗?”
“两个哥哥和一个妹妹。”
“你的父母呢?”
“母亲已经过世了,父亲还在。”
“哦,抱歉。”
“没关系,只可惜她没能到‘乐舍’里享福。”
“嗯,不过我相信她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
聊到这里,十三号停下洗漱的动作,苦笑地摇了摇头:“我倒是希望,从小到大不管拿到什么,我都能轻易地雕得活灵活现,好像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有时靠着雕东西也能为家里赚点面包,可母亲从一开始就反对我雕刻,甚至要把我赶出家门。”
“这是为什么?雕刻师可比奴隶强得多。”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管怎样她就是不同意。”
“可是你还是干了。”
“是啊,还干的挺高兴。”
“年轻的孩子总以惹母亲生气为荣。”
“谁说不是呢,等后悔的时候已经晚了。三年前,我被选为雕胚学徒,就再没见过母亲。后来我听说她去世了,是被我气死的。”
“你也别太自责,有谁能料到家人不喜欢‘乐舍’而喜欢过苦日子呢。”
……………………………………
五年的时间眨眼就过去,在一次次这样的交谈中,师徒二人越走越近,莫离虽然明白十三号和妻子的神似只是巧合而已,但仍忍不住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用心的呵护和教导他。
这天收工后,十三号悄悄找到了他,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
“老师,您有空吗?”
“怎么了?”
十三号没有说话,只是朝他挤了挤眼睛,接着朝厕所的方向走。莫离没有多想,跟了上去。
“您看,这是什么?”十三假装解裤带,递过来一张两指头宽的纸片。
才刚接过纸片,莫离就差点一头栽倒,他的手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迅速地收了回来,纸片也从他手里滑落,一摇一摆慢悠悠地落在泥地上,纸片上的图案显露了出来,上面不过是拇指大小的一点红色,点缀在纸片的正中央。
那是一朵红玫瑰。
一朵朝着四处放光的红玫瑰。
不过半秒钟时间莫离就反应过来,他弯腰一把将纸片抄在手里,因为过分用力,甚至拽上了一团泥土,他的瞳孔迅速缩小,机敏地朝着四处看了一遍,确认四下无人,这才急匆匆地走到十三号的旁边。
“这东西哪里来的?”
“就在我枕头下压着的。”十三号也感觉到有些不对劲,紧张地望着莫离。
“你还给别人看过吗?”
“没有!您教过我,如果发现有不对劲的地方要马上告诉您,我一看这图案稀奇古怪的,就拿来问您了。”
“嗯,好孩子!”
“老师,那上面画的是什么?”
“没什么,就是个涂鸦。”
“那是朵玫瑰吧?”十三号的眼睛亮了一下,压低了声音。
“不许胡说!你记住,这件事以后和谁都不能提。”
“哦。”十三号咕噜了一声。
“听见没有!”
“听,听见了。”
莫离这才把紧绷的眉头松了松,又一次向外张望了一下,正打算将手里的东西摔进茅厕,转念一想又换了主意,急忙张开右手,撩拨着从泥土中翻出那张已经扭曲不堪的纸片,抖了几下便一把塞进嘴里,胡乱咀嚼了几口便强行吞咽了下去。
“老师,你……”
莫离抬手制止了十三号的话,他们不能在厕所呆的太久,否则容易引起怀疑,他也必须迅速告诉十三号要注意的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十三号,我再说一遍,这件事再也不能提起。另外,没事离二号远一点,我好几次都看见他私下想接近你。之前我没有阻止,不过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能大意了。”
莫离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呆在原地的十三号脸色刷的一下变了,瞳孔迅速地缩小了一下,瞬间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
夜里。
莫离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朝着右手边的墙壁看去,另一边就住着二号。
有人想要陷害十三号,甚至是想通过栽赃十三号来陷害自己!
而这个人,很可能就是二号,雕刻师的房舍连成一排单列,搭建在魔岩火山口的高处,除了高级军官意外就属他们的住宿条件最好,也比一般士兵的帐篷好的多,更别提那些席地而睡的奴隶们了。这里戒备森严,除了雕刻师们谁也进不来。
莫离知道二号对五年前的那件事一直耿耿于怀,甚至怀恨在心。不过这份恨意和六号的惨死没有关系,他恨得是莫离为什么没有死。否则,二号接替他成为首席雕刻师应该没有什么悬念了。
二号雕刻师也是诺亚人,比莫离年长也比他早进入雕刻师行列,最后却是莫离继承了首席雕刻师的位子。虽然同是雕刻师,但只有首席才有资格用自己的名字,其他人都只能用号数来编码。首席雕刻师还享有许多福利,比如所出生的村镇会用他的名字命名,比如他的家人会享受更高的待遇等等。
如果说成为雕刻师是每个奴隶心中的梦,那么成为首席雕刻师则是雕刻师们的最终目标。奴隶们从小就被告知,想要摆脱命运,除了成为神的战士,就只能成为冥桥的雕刻师。前者是为自己,后者是为家人。为了走到今天,莫离付出了青春、亲情和爱情。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家人能够获得更好的生活,他是幸运的,能够从四大种族、数以亿计的奴隶中脱颖而出,取得今天的成就。
每当他站在冥桥上往下看,总是感慨万千,有那么多星星点点的奴隶像蝼蚁一样蠕动,他们也都在挣扎,有些甚至在努力,可许多奴隶穷起一生都未必能够踏上“冥桥”一步。每一天都有人死去,连埋葬的权利都没有,就被直接丢进死亡之河里,任岩浆蒸发成空气,好像他们从来都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
如今莫离的家人都在“乐居”里过着令人羡慕的生活,他的年迈的父母和美丽的妻子再也不需要劳作,他的儿子也能受到良好的教育,如果儿子够努力的话,说不定还能成为战士,最终脱离奴隶的烙印。在他出生的地方里,那个叫奥通的小镇,应该也已经改名成莫离镇了,他的名字将会千百年地流传下去。
而这一切很可能都会被他之前一时的冲动所毁去。
想到这里,莫离的心像被猫挠一样,后悔的情绪一点点从心底渗出,搅起一团酸涩。他应该把那张印着玫瑰图案的纸张上交的,交给精灵法师,而不是用那种莽撞的方式把它销毁。他不明白当时的那股保护欲从何而来,仅仅是因为十三号长得像爱莲吗?
可如果上交的话,十三号就死定了,还有他的父亲,两个哥哥和一个妹妹都会被人从“乐居”里拉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被砍断四肢。
不过说到底,十三号不过是个熟悉的陌生人而已,值得拿自己的身家性命作为赌注吗?无论如何也不能有下次了,如果那个陷害十三号的人再出手,自己只能把情况如实上报。
等他下定了这个决心,又开始转念安慰自己没必要太杞人忧天,说不定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一切都烟消云散,他很确信这件事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才刚安下心,另一个更恐怖的念头像幽灵一样窜了进来,让莫离差点尖叫出来。
如果,十三号把这件事上报了呢?
那么,被砍去四肢的,就会是自己和家人。
想到这里他再也不能保持平静,整夜都在床上不停地翻滚,直到夜深才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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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嘭嘭!”
木质的房门被敲得震天响,莫离一下从噩梦中被拉了回来,梦里家人的尸体像垃圾一样散落了满地。
敲门的声音持续不断。
莫离艰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他大口地喘着气,汗滴浸透了他的头发和汗衫。他打开门,感激地看着
眼前两个凶神恶煞的兽灵士兵。
“卡特将军有令,让所有的雕刻师到大厅集合。”
“好的,我换身衣服。”
“不必了,将军说马上。”
莫离皱了皱眉头,他这才察觉到天并没有亮,之前的光亮只是熔炉带来的红光而已,远处的天空还透着宝蓝色。
一股不祥的预感从心里蔓延开。
实在是太不对劲了,这个时候已经是深夜,二十六年了,卡特从来没有半夜召唤过他们,雕刻师的睡眠是需要保障的。
“请跟我来。”右边那个兽灵士兵转身朝长廊走去,铠甲撞击在身上发出沉重的声音。
莫离的脑子突然有些空白,不自觉地跟着那个士兵走去,路上他看到了其他几个睡眼朦胧,一脸疑惑的雕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