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落日西斜。麦苗躺在病床上，吊针刚打完，小护士从她手臂上拔去静脉针时，动作稍大了一点，弄疼了她，醒了。麦苗双手用力撑起身子，坐了起来，扭头看看窗外，想判断一下现在是什么时候。袁海霞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合着眼。病房门口，出现两个穿银行蓝色西装制服的中年妇女，一胖一瘦，胖的向前迈了一步，探了一下头，喊道：“霞姐。”声音很甜，笑容很灿烂，两人的四只手都没闲着，提着沉甸甸的礼品，有洋酒、洋水果、进口咖啡、进口牛奶、西洋参，样样包装精美。
“进来，快进来。”袁海霞慢慢坐了起来，侧身向来宾打招呼。“霞姐，不好意思哦，吵醒了您！”中等个子的胖女人满脸愧疚地说。她将礼品塞进袁海霞的病床下，病床下几乎塞满了礼品。“没事，没事，我只是眯着眼，没睡着。”袁海霞转身对麦苗说，“苗苗，她俩，你还记得吗？”
麦苗定睛细看，想起来了：“哦，记得，记得，阿玲、阿玉嘛。”阿玲和阿玉都是两年前的病友，那时，阿玉，即岑玉，住在31床，阿玲住在隔壁病房，她经常过来聊天。
今天，阿玲和阿玉提着大包小包，专程来探望老病友——南州大学图书馆期刊阅览室普通管理员袁海霞。当然没那么简单，套用以前十分流行的一句话“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她俩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袁海霞动辄便挂在嘴边的“老头子”——建设银行南州分行行长梁小东。阿玲和阿玉同在建设银行南州分行江景支行工作，沐浴着梁行长的阳光雨露，所以才结伴来探望行长夫人，以迂为直，走夫人路线。在南州金融界，谁不知建设银行的梁行长是个妻管严呀。
阿玲在支行任会计出纳部主任，这个岗位在支行可是个重要岗位，是升副行长的重要台阶。她业务能力强，上进心更强，一直觊觎着江景支行副行长的位置。这次听说梁行长夫人住院，喜从心来：霞姐，病了，好！当然，她不是希望霞姐生病，只是霞姐作为老病友，她去探病，合情合理，这个机会可不能浪费。
阿玉在江景支行储蓄柜台工作，前台柜员，属于银行系统扁平化管理后最底层的人物，胸无大志，过一天算一天，走领导路线，她从来就没有想过，她是被阿玲撺掇来的。虽然，她俩手里都提着礼品，大包小包的，可礼品都是阿玲独自掏钱买的，阿玉的任务只是做伴。
“霞姐，您好点了吗？上午上班的时候，听说您住院，急死我啦！”阿玲满脸关心，好像病的是她亲娘老子。
麦苗见状，心想：她话说得既甜，又不犯腻，让人听来自然、舒畅，一看就知道，她这个人不仅智商高，情商也非常高。
麦苗坐在病床上，伸直双腿，腰椎暗暗用劲，将脊椎拉升。她一会瞅瞅阿玲，一会又瞧瞧阿玉，将阿玲、阿玉看得手足无措。阿玉羞红着脸，以为自己手腕上的玉镯成色太差，B货，被麦记者看出来了。阿玲则以为，如此赤裸裸给领导夫人送礼，人家记者看不顺眼。
突然，麦苗蹦出一句让人莫名其妙的话。“霞姐，您看她俩。”袁海霞疑惑不解：“看她俩？”“看她俩的神态、看她俩的身体。”阿玲一听，颇为惊慌，心中嘀咕：“神态，自进病房，我一直保持谦卑态度，恭敬有加，哪里出了问题？”袁海霞扑哧一笑，道：“神态，都好哇！”“问题就出在好上。”麦苗的声调抬高不少，这话听起来很刺耳，听起来好不舒服，有这样说话的吗？
“好还不好吗？”袁海霞一时摸不着头脑，心想，苗苗怎么成了那种见不得人好的小女人，怎么会说出如此难听的话呢，她不是阴鸷的人呀，这不是她的性格。
“霞姐，您仔细回忆一下，两年前，她俩住进来时，病情是如何的，是不是比咱俩重？”麦苗没去注意别人的表情，自顾自地问，从她的神态看，好像她并不急于知道答案，她已经有了答案，属于明知故问那种。
袁海霞脱口而出：“当然她俩的病重，重得多啦！”话甫一出口，自己都怔住了：“咦，苗苗话里有话哟。”一丝不安，一种恐惧由心头涌起，心跳加速。
袁海霞没有记错，两年前，阿玲和阿玉入院时，颈、肩、背部的疼痛比她和麦苗还厉害，尤其是这个嘴巴很甜的阿玲，刚入院时，右手肘部痛得要命，拼命按住才好受些，左胳膊也抬不起，在病房里还晕倒过。当时，骨一科主任秦辉也曾亲自找阿玲谈过，要求她立即做手术，也曾说过，不做手术的话，身体一定会瘫痪之类的话。
送走阿玲、阿玉，麦苗迫不及待地问：“霞姐，您明白我的意思吗？”“好……好像有点明白。”袁海霞嘴唇哆嗦，背脊有些发凉。麦苗颤声道：“为什么咱俩花了五万多块钱，忍痛做了大手术，现在却躺在病床上？为什么阿玲、阿玉当时没钱做手术，现在却活蹦乱跳地站在咱俩面前，您不觉得有些蹊跷吗？”
麦苗的一席话，犹如晴天霹雳，袁海霞失声道：“为——为什么呢？”
“我一时也说不出为什么，我也同您一样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两个所谓的有钱人，因为有钱做了颈椎增生手术，现在却痛得死去活来躺在病床上，落得个您说的‘回炉’下场，无奈、无助地等待着也许是第二次、第三次手术，甚至更多次手术。做了手术的，有事；没做手术的，无事，这种颠倒的因果关系，这种颠倒的逻辑关系，这种颠倒的情理关系，太让人无法理解了！”
袁海霞细细咀嚼她的话，点着头：“是，是，经你一点拨，我有点明白了。”她心里佩服起麦苗来，不愧为名牌大学毕业，不愧为名记者，有思想，能推理，会分析，三言两语就帮她捋清了思路。
“我认为，问题肯定出在咱俩当初的手术上！”
“苗苗，咱俩今天的症状，可不可以认定为手术失败？”
麦苗略一思索，回答：“可以这样说吧。”
霎时，袁海霞血脉贲张，怒火腾地蹿了上来，坐在床沿的她“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发起飙来，迸出一句：“秦辉这个狗杂种，×××！”作为堂堂的行长夫人、官太太，平心而论，袁海霞并不跋扈，平时还是很注意自己言行的，从不撒泼，从不爆粗口。现在，一想到主刀医生秦辉当年的诺言，“放心啦！这样的手术，本人做了上千例，没有不成功的，可以说，保证百分之百成功。”她感觉自己被主刀医生耍了，吃了一个比天还大的亏，一生都无法承受的亏，心里一急，脱口而出了自己的母语——湖南长沙经典脏话。她还不解恨，恶狠狠加上一句，“老娘绝不放过他！”湘妹子“霸得蛮”的性格显露无遗。
二
袁海霞出生在长沙市一个教师之家，父亲教语文，母亲教音乐。她小时候，就被大人赞为美人坯子，可能受母亲遗传基因影响，她从小能歌善舞，在音乐上颇有天赋。许多老师认定，她能考上中央音乐学院，但是，可恨的高考制度限制了她的发展，她的文化成绩太差，差得一塌糊涂，最后，好不容易才考上中专——湖南省艺术学校，就读于音乐表演专业。她父亲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埋怨女儿只继承了妈妈的遗传基因，没有捡他的高智商优点，他一生自豪毕业于全国师范类最高学府——北京师范大学。
古人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别小瞧了袁海霞就读的这所小小的中专学校，它可培养了不少明星级人物，有的已成为全国著名的歌星、影视明星，有的成为中央或地方电视台的著名节目主持人，被誉为影、视、歌、舞明星的摇篮。
十六年前的夏天，二十一岁的袁海霞从这所学校毕业，正为找工作一筹莫展时，她父亲的一个在南州市文化局工作的学生，打来长途电话，告诉昔日的班主任，说南州市委市政府已经作出决定，筹建一个渔民合唱团，正悄悄在全国网罗人才，应聘者只要专业考试合格，就能享受市委市政府的特殊政策，通过绿色通道，以在编干部的身份进入南州市的事业单位工作。文化考试，袁海霞不行，考音乐专业，她谁也不怕，何况去一个音乐沙漠的省份。
机不可失，袁海霞乘火车只身南下，来到南州市。考场设在市群艺馆，她父亲的学生亲自陪她来到考场，她只唱了两首民歌，她的乐感、音色、音域和漂亮的外形一下子折服了所有考官，被当场录取，直接分配到南州大学图书馆工作。中专刚毕业，就被分配到富裕的D省，富裕的南州市，还进了大学工作，这让她同班同学羡慕不已。她父亲更是感慨万分，当年他考上北京师范大学，就曾梦想将来能在高校任教，做教授，可阴差阳错，自己却只能一辈子窝在中学教书，而自己眼中文化浅薄、只会唱几首歌的女儿倒顺顺利利地进到大学工作，还是大家羡慕得要死的南州大学。
袁海霞作为南州渔民合唱团成员，她的身份非常特别：对内，她是有事业编制的南州大学图书管理员；对外表演时，却称为渔民。这支由全国一流专业人才组成的渔民合唱团，建团一个月，唱红全省，建团二个月，唱红全国，建团三个月，竟然走出了国门，飞到了奥地利。合唱团在维也纳最古老、最现代化的音乐厅——维也纳金色大厅进行了专场表演，在音乐声中长大的维也纳市民对这支中国渔民合唱团佩服得五体投地：哇，中国，古老的中国，五千年灿烂的文明，太神奇了，太伟大了，太了不起了，捉鱼捕虾的渔民，民歌唱得好，美声也非常了得，简直达到了专业级水平，那个卷发的男声领唱，水平直逼帕瓦罗蒂。
哎，纯朴的维也纳市民哪里知道，咱们的“渔民歌手”，个个专业出身，个个干部身份，从团长到团员，三十个人中，真的没有一个渔民，连他们的父辈做渔民的也没有一个。听说，纯属听说，有一个姓王的男团员，他爷爷年轻时曾做过一阵子渔民。
音乐之都的人太单纯了，他们哪里想得到，咱们中国人组团忽悠来了。听中国渔民能把歌唱得这么美妙，能将他们西方的名曲演绎得如此完美，巴掌拍得通红、通红！谢幕时，男女老少观众还站在那不走，齐齐有节奏的拍掌达数分钟之久，这份热情比对北京来的真正超一流专业歌手还要高。跟团采访的某报副总编辑在第一时间向国内发稿，以饱满的热情，报道了南州渔民合唱团在维也纳金色大厅巨大的成功，于是，南州渔民合唱团在国内迅速蹿红，国内媒体随之疯狂，将合唱团在维也纳金色大厅的表演吹到了云端。
南州渔民合唱团从奥地利首都维也纳凯旋归来那天，市五套班子领导怀着无比激动、无比自豪的心情，悉数到位于G市北郊的机场迎接。领导车队背后，有一辆满载记者的大巴，坐着驻南州市的省内外媒体记者。
渔民合唱团的豪华车队从机场浩浩荡荡地开回南州，欢迎的场面与1949年秋解放军进城有的一比。大街上，张灯结彩，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八辆崭新的白色宝马R850RT警用摩托车开道，何等荣耀，何等风光。当晚，渔民合唱团全体团员不顾舟车劳顿，在刚刚落成的南州大剧院，为南州的父老乡亲们做了精彩的汇报演出。梁小东（时任建设银行南州分行副行长，南州市最年轻的副处级干部，时年三十一岁）被合唱团的领唱，团花袁海霞当场迷倒，随后，这位钻石王老五立即展开了猛烈的求爱攻势。三个月，就将走出校门才半年，涉世不深，天生丽质的湖南妹子袁海霞拿下。梁小东副行长在高朋满座的结婚宴席上，曾借几分醉意，拍着胸脯保证：“一生都会将阿霞当花一样捧着！”结婚十多年来，他一直践行着自己的诺言。
三
“霞姐，冷静，冷静一点！”麦苗使劲劝着。她了解袁海霞，出身于书香门第，学艺术出身，官太太也做了十多年，颇有修养的一个人，不是那种遇事就骂街又骂娘的市井女人，她能理解霞姐现在的心情。她自己何尝不想骂人，不想发泄。
“这事能冷静吗？”袁海霞这次刚入院那时，她独自躺在病床上，还傻傻的想，这次病发，可能是上周老公出差，自己太过任性，连续三个晚上在电脑上打拖拉机，次次打到凌晨，伤到了颈椎，原来做过手术的地方旧伤复发，只需吃点药，打几针就会好。昨天，秦主任查房时也是这么安慰她的。今天上午，麦苗住进这间病房，她就隐隐感觉到哪儿有点不对头，心里就开始感到某种不安，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不知道恐惧什么。刚才，麦苗将她俩与阿玲和阿玉当年的病情一对比，她才恍然大悟，上当了，上大当了，上了主刀医生的大当。这事，搁谁身上，谁都不可能冷静！
麦苗继续安慰道：“别太紧张，我只是猜测而已。”她在安慰霞姐时，一点也没能够安慰自己，她的恐惧更甚。在这次入院之前，她同袁海霞一样傻，认为，可能最近伏案写稿太多，旧伤复发，只需吃点药，打几针，就会好。上午进到病房，见到霞姐那一刻，直觉告诉她不妙，女人的直觉比较灵，至于什么原因导致不安，她一时也想不出，直到两年前的病友阿玲、阿玉的出现。
袁海霞了解当年的病友麦苗，她是个很有名气的记者，分析问题的能力非常强，她说的肯定没错，袁海霞犟驴脾气又上来了，A型血的人，气上来，一时还压不下去：“操他妈的骗子，不得好死的骗子，我一定会找那个王八蛋算账。”王八蛋当然指当年的主刀医生秦辉。
“霞姐，咱俩手术是否失败，我还得验证一下。”
“怎么验证？”
“这得请您帮忙。”
“苗苗，快说呀，帮什么忙？”
“请您告诉阿玲、阿玉，明天下班后，带着当年的病历和核磁共振检查报告来这，我想对比一下。”
“噢，我明白你的意思啦，那，我现在就让她俩即刻过来。”作为行长太太，凭良心说，袁海霞算比较收敛的人。在家，她是女皇，比较霸道，大事小事，老公从不敢也不愿意拂她的意，但是，在外，她从不喜欢借着老公的权势来耍威风，时时处处都十分注意维护老公的威信，现在，这事太大，她顾不了这许多。
“霞姐，今天太晚了吧！”麦苗当然明白，只要霞姐打电话给阿玲和阿玉，让她俩送当年的病历和核磁共振检查报告过来，阿玲和阿玉岂敢违拗，再晚，哪怕刮风下雨，她俩也会屁颠屁颠地送过来。
四
次日，下午6时许，麦苗和袁海霞都已打完吊针，坐在床沿，面对面聊天，交谈甚欢。袁海霞，爱憎分明的一个人，对喜欢、佩服、瞧得起的人，就热情如火，什么掏心窝的话都会对你说，将你当姐妹，请吃饭呀，请去做美容呀，请去听音乐会呀，大方得很。在她的眼里，麦苗虽然没职没权，但有知识、有见地、有品位，也算个官员的千金。她的父亲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镇长，一个正科级干部，但是，脚跺一跺，也能震响十里八乡。
阿玲和阿玉一前一后急匆匆走进病房。领导夫人的吩咐如同圣旨，哪敢耽误。
胖乎乎，满脸红润的阿玲走在前面，瘦小的阿玉习惯性跟在后面，她俩在一起，永远都是阿玲在前，阿玉在后，当然，地震时就很难说了。阿玲左手拿着个大号牛皮纸公文袋，右手还提着一个粉红色圆形保鲜盒。
袁海霞劈头就问：“东西带来了吗？”行长夫人耍起了威风，阿玲左手不是拿着个大号牛皮纸公文袋吗。
“带了、带了。”阿玲，阿玉异口同声地说，恭恭敬敬地将公文袋递给领导的夫人。
袁海霞吩咐道：“给苗苗。”她挥挥手。
阿玲有些犹豫：“给她？”暗想：“不是您要吗，怎么给她？”
“让苗苗先看看。”
麦苗依言接过阿玲阿玉的病历袋，先解阿玲的病历袋，一圈一圈地解着袋上的白色细绳。
阿玲将保鲜盒轻放在32床的床头柜上，左手掌张开，扶着保鲜盒下部，右手迅速地用力拧开保鲜盒的盖，顿时，一股浓浓的鸡香味弥漫开来，甚为诱人。她将盖倒过来慢慢放在床头柜上，接着，两手指捏住保鲜盒里面最上一层空的圆形塑料碗，将它提出来，放在床头柜上，然后，两手捧着保鲜盒放在胸前，将保鲜盒慢慢倾斜，将海马炖竹丝鸡汤倒进圆形塑料碗，肥胖的手敏捷、灵巧、没有洒出一点汤汁。她恭恭敬敬双手捧上，袁海霞也没推脱，接了过来，她象征性地喝了一口，还夸张地抿了抿嘴，赞道：“真好喝！”家里的小保姆每天都会送煲好的汤过来，喝腻了，可这是阿玲专程送来的，喝了，就等于领了她这份情。
阿玉看在眼里，纳闷在心里：“咦，奇怪，阿玲整天都在支行上班，没见她离开过，中午也没有，瞧这汤的颜色，绝对的老火汤，煲这种汤起码得花两三个小时，她哪有时间煲呀？”
阿玲和阿玉，年龄相同，四十岁；文凭相仿，银行中专，智商也不相上下，但情商却相差十万八千里，所以际遇也就完全不同，人家阿玲，早就上了重要岗位，任支行会计出纳部主任，阿玉呢，还在前台做柜员，在银行最底层挣扎着。这年头，劣币驱逐良币现象蔓延，在单位混，只要情商高，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
麦苗坐在床沿，解开阿玲的病历袋，从中抽出白底绿字的门诊病历。她翻开门诊病历第一页，在“主诉”栏下面找到“现病史”，一瞧，傻眼了，医生写的东西有十几行，那字写得龙飞凤舞，说像契丹文吧，又像藏文，说像藏文吧，又似维文，总之，一句话，比“火星文”还难读懂。黑格尔说得对，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有人调侃，中国医生喜欢写天书自有它的道理：
其一，医生每天要看许多病人，忙不过来，字迹潦草情有可原。
其二，中国医生的价值很多体现在药品上，如果患者都看得懂病历上开的药，中国老百姓都是“狡猾狡猾的”，谁还会在医院抓药，价格昂贵的药，早跑到外面的药店去买药了，医生和医院拿什么养活自己？
其三，医生在为自己留后路，你想，医生不是神仙，有时候真的回天乏力，万一把病人医坏、医错、医死，如果患者或患者家属欲打官司，法官必然要看病历中的诊断，法官认不出医生写的东西，医生就多了一条为自己开脱的路。
麦苗皱着眉头看完“火星文”，一个字没看懂，她没气馁，反而更激发了她弄清医生诊断的斗志。她接着去看住院病历，一页又一页，还是看不懂，最后，她翻到最后几页，在检验记录续页中，看到CT、MRI等检查项目。在南州市第一人民医院MRI影像诊断报告中，终于见到了打印机打出的宋体字，那可是咱地球人能读懂的：
检查部位：颈椎
检查方式：平扫
检查所见：颈椎顺列，曲度变直，各椎体缘见骨质增生、变尖；C5/6，C6/7椎间盘后缘向后突出，C5/6水平后纵韧带明显增厚，信号增高，同水平硬膜囊明显受压，椎管狭窄。
都说久病成医，此话不假，麦苗基本能看懂阿玲的核磁共振检查报告。她托着腮，沉思半晌，又从阿玉的病历袋中取出住院病历，径直翻到后页，看MRI影像诊断报告：
检查所见：颈椎顺列，生理曲度欠自然；颈C2/6后韧带增厚，钙化；C3/4，5/6轻度中央偏左型突出；C6/7椎间盘膨出；颈部椎间盘变性，颈髓信号略显异常。
麦苗看完，思考良久，从床沿上站了起来，转身将阿玲和阿玉的MRI影像诊断报告一一摊在白色的被子上，扭过头说：“霞姐，我还得看看两年前您的核磁共振报告。”
袁海霞神色陡然严峻起来，她明白麦苗的用意：将她们四人两年前入院时的核磁共振报告进行对比。她依言而行，从白色床头柜最上面的小抽屉中取出一个大的透明塑料公文袋，从中拿出两年前的住院病历，递给麦苗。
麦苗轻车熟路地翻到最后一页，看MRI影像诊断报告，轻声细读：
“C5/6，6/7椎间盘后缘向后突出，压迫神经；黄韧带无明显增厚，脊髓形态及信号正常，无增粗或变细。”
读完，将袁海霞的MRI影像诊断报告也摊在被子上，与阿玲和阿玉的摆成一排，阿玲的放在最左，阿玉的在中间。
袁海霞、阿玲和阿玉都怔怔地看着麦苗的一举一动。
麦苗从床头柜里取出两年前自己的住院病历，翻到最后一页，默读：“C5/7颈椎间盘膨出，颈椎体边缘不同程度骨质增生，颈间盘信号不均匀降低，颈模囊受压，颈髓内未见明显异常。”
读完，麦苗将自己的MRI影像诊断报告同样摆在被子上，放在最右边。她站在床边，望着这四份影像诊断报告，细眉微蹙，陷入沉思，半天没有说话。阿玲、阿玉木然地站立一旁，袁海霞先急了：“苗苗，看出什么问题没有？”
麦苗站直身子，抬起头，上齿咬着下唇：“让我想想，问题嘛，可能——”
袁海霞冰雪聪明，想到：苗苗，女秀才，最能分析问题，她肯定看出了问题，否则，她不会支支吾吾，她可能觉得当着阿玲和阿玉的面，不便直说。便对阿玲和阿玉说：“你俩辛苦了！谢谢啦，早点回去吧。”
“霞姐，这汤您多喝一点吧，如果好喝，明天我再给您送来。”阿玲神态中的那份恭敬，比对亲爹、亲妈还要好。阿玉看在眼里，服在心里，她暗暗打定主意，以后就紧跟阿玲，有行长夫人这棵大树，阿玲很有可能会爬上咱江景支行副行长的位置，到时，有阿玲这个领导关照，即使不升官，换个比较好的岗位总行吧。
五
送走阿玲、阿玉，麦苗道出实情：“霞姐，从阿玲和阿玉的核磁共振结论看，手术前，咱俩的病情，绝对绝对要比她俩轻。”平时，麦苗说话不喜欢说满，更不轻易用“绝对”这样的字眼，她写新闻报道，也很少见“一定”、“必将”、“必然”等字眼，这回，她却用了二个“绝对”。
“真的吗？”袁海霞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内心还是不愿去相信。
“就拿您同阿玲比较，两年前，阿玲的颈椎有三大问题：第一，她的颈椎已经没有正常的自然弯度，曲度都变直了；第二，各椎体都有不同程度的骨质增生；第三，她颈椎C5/6水平后纵韧带明显增厚，信号增高，椎管狭窄。一句话，人体的颈椎共有七节，阿玲每一节都有不同程度的增生。”麦苗记忆力真好，只看过阿玲的核磁共振检查报告一遍，基本上就能复述。
“我同阿玲比，病轻在哪里？”麦苗刚才概括性地讲阿玲颈椎的三大问题，分析得丝丝入扣，袁海霞愣是一句没听懂，什么颈椎曲度、后纵韧带、C5/6、椎管狭窄等专业术语，真不懂，她只听懂了“韧带”两个字，从小，就有同学和老师夸她韧带好。她自从嫁给梁行长，做了官太太，活得比较滋润，工作轻松又不要动脑筋，平时不爱看书，她的最爱无非追电视剧或在电脑上打三副牌的升级，只要老公出差，她会非常放纵，打牌打到凌晨二三点是常有的事。
“阿玲的颈椎七节都有问题，您只有三节存在问题。而且，同在5/6节，她的后纵韧带明显增厚，甚至椎管已经变得狭窄，而您只是轻微地压迫了神经。”中文系毕业的麦苗，原本对医学一窍不通，自两年前做了颈椎增生手术后，有专家在电视节目中讲解颈椎保健知识，她会耐心地看；报纸杂志里有颈椎保健方面的内容，她也会认认真真地阅读。
“苗苗，当年手术时，你的病也比阿玲、阿玉要轻？”
“当然轻啦！”
“你能肯定？”
“当然能肯定。从阿玉的核磁共振检查结果看，她有两个严重问题：首先，她整个颈椎的生理曲度都欠自然了；其次，她由于颈部椎间盘变性，颈椎髓信号出现明显的异常。就第二点来说，她的病就比您和我，甚至比阿玲还重，可以说，当年，我们四个人中，阿玉的病最重。换句话说，在做手术之前，咱们四个人中，咱俩的病最轻。”
昨天下午阿玲和阿玉走后，麦苗说，“为什么咱俩花了五万多块钱、忍痛做了大手术，现在却躺在病床上；为什么阿玲、阿玉没钱做手术，现在却活蹦乱跳地站在咱俩面前。”当时，袁海霞就无法接受，骂出了“秦辉这个狗杂种”这样的脏话。不过，骂过之后，在心里还在极力安慰自己，那只是苗苗的猜测而已，单纯从四个人的精神状态来比较，没有什么科学根据吧。
现在，麦苗将四个人的核磁共振报告放在被子上，摆成一排，白纸黑字，一一做对比，说得有根有据，她昨天的猜测得到了证实，需要做手术的没做，现在身体没事；不需做手术的做了，现在躺在病床上。顿时，袁海霞气血上涌，两眼突然间布满血丝，恶狠狠地说：“老娘要他的狗命！”末了，还不解恨，又摞下一句狠话，“我的老头子肯定不会放过他！”
现在，袁海霞不得不接受一个十分残酷的现实，即这个失败的颈椎前路手术基本上毁了她一生的“性福”生活。
性，对袁海霞夫妇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梁行长自从展开对她的追求伊始，十六年来，始终不渝地爱着她，可以说爱到骨子里。在商品经济非常发达的南州市，与梁行长同级别的领导，基本上都做到了“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哪个没有二奶、三奶、四奶，在这一方面，梁行长不屑与他们为伍，曾相继拒绝了他们行“五朵金花”的投怀送抱，让美丽动人的“五朵金花”很受伤，她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其他行的美女们凭着潜规则，纷纷调离前台柜员这一底层岗位，相继光荣地走上领导岗位，心中恨死了这个心无旁骛的梁行长。
在梁行长的心里，夫人最美，最性感。他从来不将宝贵的子弹打在外面，结婚以来，始终沉浸在与夫人的“性福”之中，从不厌倦。他将与夫人的每次做爱，都当着过重要节日一般来对待，来享受。
一个月前，即“五一”国际劳动节，休假在家，夫妻俩决定以“性爱”这种特殊形式庆祝咱劳动人民的光荣节日。梁行长是个讲究做爱艺术的人，绝不会一上床，就直奔主题，直捣龙门，这一点，也是夫人袁海霞最欣赏他的一点。照例，梁行长一开始又发挥领导干部善于做思想政治工作的优势，说了些我爱你，你今天真漂亮，皮肤真好之类的话，从精神上调动夫人的积极性，最大限度地调动夫人做爱的主观能动性。见夫人情绪被调动起来之后，他马上实施围点打援战术。梁行长年轻那阵子，在银行基层营业网点工作，是分行有名的业务尖子，数起钱来，十个手指，如波浪一样，这功夫，他活学活用，将它巧妙地移植到性爱上，他对夫人身体进行围点打援时，十个手指的功夫再次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先在夫人敏感部位外围进行按摩，然后，逐渐向中心靠拢。正当梁行长在夫人身体上挥汗如雨，辛勤劳作时，突然，袁海霞颈、肩突然疼得受不了，后脑勺跟着疼，并向前放射至额头，她能明显感觉到脖子中的那块铁板（实则为钛板）在压迫着各路神经，脖子不能转动，甚至小幅度转动也不行。当时，她不想也不忍扫老头子兴，她咬紧牙关，打算配合老头子将好事做完，可脖子一扭，竟牵动了颈椎部位安装的钛板和钛板上的螺钉，疼得她眼泪直流，在她身上策马扬鞭的梁行长还以为夫人喜极而泣，男人嘛，在这一点上，给点阳光就灿烂，行长动作一下子更猛烈了。可怜的袁海霞，因为爱自己老公，不忍心老公半途而废，只得像死尸一般躺着，脖子保持不动，任由老公在上面信马由缰、恣意驰骋。
事后，当梁行长知道自己老婆为自己忍受的痛苦时，后悔不迭，从此以后，他无私地主动终止了夫妻俩的“性福”生活，夫妻俩再也没过性生活。袁海霞一直以为，他们夫妻的“性福”只是暂时终止，等她颈椎旧伤治好之后，夫妻俩又可以接着继续战斗，延续“性福”生活。麦苗丝丝入扣的分析，让她彻底明白，此次住院，并非旧病复发那么简单，十有八九是手术失败，因为这个失败，今后，她与丈夫很可能不会再有“性福”生活。
领导的夫人生病，领导不能与爱人过性生活，对领导而言，套用几十年前一句颇为流行的话，“失去的只是锁链，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袁海霞的老头子，手下女职员二千，在揽储指标压力大过天的银行系统，愿意挺身而出，献出肥沃的土地，让领导耕种，不，这个“让”字用得不太准确，应该说“请”，请领导来耕种的大有人在。
袁海霞危机感顿生，她担心从此以后，在性生活上，老头子将远她而去，她更担心，老头子身子离开之后，心也会随之离开。
她坐在病床床沿，没再吭声，埋头想着如何报复主刀医生秦辉，闪出一个念头：父亲老家乡下民风彪悍，有不少烂仔，给一二万块，就会去挑人家的脚筋，堂弟袁小毛，在县城终日游手好闲，一个混混，给他十万，他肯定可以物色到人，来南州将秦辉的脚筋给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