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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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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瑞的清闲日子,并没有能持续太久。因为没过几天,就有邻镇镇民,不辞辛劳地上山来,请浮云观派人为他们捉鬼。而根据对方的描述,那只妖物,很有可能正是四个月前,杨瑞本打算去收服、却不慎跟丢的那只。

毕竟是自己先前没料理干净,才容那妖孽在邻镇里再度为祸。想也没想地,杨瑞将“捉鬼”一事满口答应下来,收拾了相关法器用具之后,立刻向邻镇赶去。

去邻镇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要走上将近一天的路程。一个人马不停蹄地赶路,望着单调的黄土路,思绪总要不受控制地飞开去的。于是,脑子里像走马灯似的,闪过一些零星的片断。没来由地,杨瑞想起了曾经和那个人一边斗口一边赶路,为的是去邻镇的宝华庵一尝那里出名的素面。那个毫无常识的人,在听见“素鸡”、“素鹅”的时候,竟然以为那是荤腥之物而食指大动。果然,她从头到尾就不是一个适合清苦修行之人。回去也好,回去继续当她那吃香喝辣的公主,何苦留在这里,留在一个不适应的时代吃苦呢?

只是,那个人一直很好奇道士是做什么的。他虽然不是正牌道士,可也从小耳濡目染,道士能做的活儿他都能做。所以,他这个尚未转正的道士,带她那个冒牌尼姑,看过风水,卖过道家护身符,却从没机会带她见识一下捉鬼收妖。她一直当道士是那种摇摇铃铛、洒洒狗血的江湖术士,招摇撞骗并无实学。这次,本可以让她一改旧观的,反正,就算他执意不带她参与如此危险的行动,她还是会想方设法地跟上来的——如果她还在的话。

如果啊……

风轻轻地,将一声未能逸出唇外的叹息静静带走。无表情的冷俊面容上,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的痕迹。

就在杨瑞任由思绪如脱缰野马奔走四方之时,脚下也丝毫没有放慢速度企图偷懒。不知不觉间,已走了大半日,加上他本就脚程快,又没人拖后腿,不多时,邻镇已近在眼前。

只掏出水囊喝了一口水,杨瑞片刻没有耽搁,就赶去了委托人的家中报到。

原来,在镇子的西郊,一片竹林之中,有不少乡亲都看见了鬼影幢幢。特别一到夜半风起之时,竹林沙沙作响,鬼怪就会“呜呜”低泣,听得人心惊胆战。

让杨瑞奇怪的是,尽管乡亲们所描述的鬼怪出没方式,与他当日曾在镇中王家所趋散、后又不小心跟丢的鬼怪有相似之处,可是,当日那妖物秉性恶劣,积怨已深,夜夜在王家作祟,屡现怪事,惹得那王家全家上下惶恐不安。而这次,那妖物虽是现了身,却并没有四处作祟,已算是收敛很多。这般转变,不知因何而起。

心有疑虑的他,决定先四下收集情报,再制定具体对付它的办法。而这资料收集工作,正是道士们收妖所进行的第一步重要过程。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捉妖何衙门的捉贼,同样程序复杂,过程艰辛。

在镇西转悠了一圈,镇民们绘声绘色,将妖魔的形象渲染得一个比一个恐怖。什么“三头六臂”、“血盆大口”、“独眼独脚”、“赤发青面”一类的形容都给冠上了。这些,杨瑞都是听过了就算,不会当真往心里去的:因为这鬼怪之事,人们往往夸大其词。一人多添一点,传到最后,就算一个仅仅因为对人世留有羁绊而不愿离去的小游魂,也会被人们传说得好像是吃人不吐骨头、抽筋扒骨的鬼。

剔除那些过分夸张的形容,杨瑞整理了剩下的有用信息,确定以下两点:一是,这妖物一直没有踏出过那片竹林;二是,它只是每夜叹息,不会做出其他可怖之事。由此判断,它很有可能由于某种缘由而被束缚了,并且再无伤人之意。如果贸然摆坛硬拼,反而将其斗急。不如只身前往,解它心结送它去往归去之地。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在竹林周围设置了法界,这样一来,就算动起了手,也不至于波及到其他地方。

如此准备妥当,一切只等入夜。杨瑞在面铺里吃了碗阳春面,填饱了肚皮,又稍微小憩片刻。待到夕阳西沉,凄红的晚霞染了半片天之时,他才缓步走进了竹林之中。

橙红的光倾上细长的竹叶,在地面上映出狭长的影。眼前所见的景致,仿佛全数被笼上了红色且透明的纱,本该青翠的竹林,此时晕上了暖暖的色泽。望着面前柔美景致,杨瑞深吸一口气,随即盘腿而坐,闭了眼,调气吐息以备战。

风轻曳,竹影婆娑,在地面上投出一面斑驳的水墨画。不知过了多久,风里渐渐带上了侵肤的寒意,风声伴随着竹叶摇动之声,就在这时,杨瑞骤然睁开了眼,起身,手中攥紧了道符,环视四周。

星空之下,虽是星辰明亮,可在林中被层层叠叠的树叶一挡,星光便也黯淡了许多。在林中视物看不真切,杨瑞却凭着对寒意的感知,向林中深处走去。拨开挡住视线的竹枝,朦胧星光之中,果然见到了那缥缈的白色背影。

“唉——”那白影垂首低叹一声,叹息随风飘散在林中,竹叶声像响应似的,沙沙作响,纷纷附和。

“你有何怨气,非要作祟于此?”杨瑞的手按紧符咒,冷冷地冲那白色背影道。

“仇倒没有,只是有些怨气散不掉而已。”那白影淡淡地道,一边慢慢转过身来——

熟悉的面孔,熟悉的眉角,只是唇边没了那浅浅的弧度,眼中没了那淡淡的笑意。身穿一声惨白的唐式裙衫的她,不是李祥云还能是谁?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杨瑞瞪大了眼,冲上前一步。不知是怎样的感受,只是心中猛然一惊,再也料想不到,竟能再看见她!下意识地想上前,可在瞬间,他又硬生生地止了脚步,将面容撇向一边,冷冷道,“难道你离开的这半个月,就是躲在这里装神弄鬼?!”

“什么‘装神弄鬼’,”她瞥他一眼,随即旋了个身,轻轻一跳就浮上了半空中,“看清楚了,我现在可是名副其实的鬼。亏你还是个修行人、想要成为道士的,连是人是鬼都分不清楚,还真是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

未能将她的挖苦听进耳中,杨瑞只是瞪眼盯着她。那缥缈浮空的身形,那惨白的面容……他早该看出,她不是活着的……

骤然间,胸口像是被猛击了一拳,深深地一沉之后,胸臆之中又变得空荡荡的了。

他别过脸去,不看她那惨淡的容颜,只是望着地上唯有的自己的影子。眼眶有点热,紧握着符咒的手,也渐渐放开。好半晌,他才哑声道:“你……是怎么……死的?”

“摔死的。走太快,不小心在山阶上一磕,就‘啪嗒’一下,摔下去咯。”她轻描淡写地道。

“什么?!”这个答案让他猛地抬眼瞪她,“早就跟你说过,那种山路还跑那么快,这不是存心找死么?!你到底长没长脑子?!急着赶去投胎啊!现在可好,给我说中了吧!”

一边训斥着,他扬起右手就想拽她的衣领,好好将她那豆腐花儿似的脑袋给摇晃清醒。伸了手,可终究,抓了个空。

望着空空的右手,杨瑞呆了一呆。满腔的怒气,却是骂不下去了。

人,都已经不在了啊……

望着发愣的杨瑞,李祥云反问:“你那么生气做什么?你不是说过,就算我跌落山崖,你也不会管。你不是说,我摔不摔得死,全凭天意,与你无关么?”

“……”她的问句让他失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都是他当日对她所念,没想到,居然成真。胸口闷沉沉,他垂首低声道:“是,我说过的。”

“那你生哪门子的气?我现在翘辫子了,不是正如你所愿?!”她冷冰冰地道,语气中却带有暗暗的怒气。

“不是的!”他抬了眼,对上那双熟悉却无感情的黑眸,他大声辩驳,“不是的!我怎么可能希望你死?!那日之言,只是想让你断了杂念,并不是当真要咒你死啊!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早知如此,那****定不会放你走!你怎可以……怎可以……就这样……”

说到最后,那个总是嘴巴不饶人的家伙,却再也说不出话了。只是将脸孔别去了一边,望着随风轻摇的竹叶,再没了言语。

“杨瑞,你后悔了?”抿紧了唇,贝齿咬上已无血色的下唇,她凝视着他,期盼着可以从他嘴中得到那个答案。

他无语,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他不敢去望她,每每见到那惨白的容颜,那虚无的身影,他就觉得胸中抽痛。她怎么就这样离开了?仅仅是十来天的工夫,当日她弯了眼眸的笑,今日却是再无法从那眸中找到神采……

她在他的面前,咫尺间,生死已隔万里山。

狠狠地咬了牙,捏紧了拳头,总是成川的眉头,此时像是深深刻进了肌理。他那样痛苦的神色,在她看来,是在意的证明。静默了片刻,李祥云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再度缓声问道:“在你……在你心里,是否可有我一席之地?”

拳头越发收紧,杨瑞死死地将牙关咬紧。一时间,只听风拂竹林,轻轻作响。良久,久到李祥云叹息一声,放弃了索要答案的时候,那个总是死鸭子嘴硬的男人,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

“有。虽然无关乎爱意,却是在四个月的相处之间,有了情意。我不能骗你说那是你希望的爱情,可它确实存在,亦亲亦友。”

慢慢地,她浅浅地勾勒了唇角,在唇上扬起淡淡的弧度,“够了,这就足够了。我早就知道,一切只是我单方面的迷恋,你的心里是没有我的。可现在,虽然不是爱情,仅仅是这种亲情或友情,只要知道你心中有我一席之地,并非当真不关心我的死活,那就够了。”

“你这又是何苦来哉?杨瑞我,不值得你那般痴迷。”他伸手抹了把脸,哑声道。

“我也不知道啊,”她笑道,继而话锋一转,“对了,刚才我是骗你的。我不是摔死的。”

“啊?!”他瞪了眼,怔怔地望她。

“我是老死的,寿终正寝哦。所以,你也就不用太自责了。”看见他那瞠目结舌的呆样子,她笑弯了眼眸。

“这、这怎么可能?!”他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

“很简单啊,因为我回到唐朝了嘛,”她冲他做出“你很笨”的表情来,“下山之后,我就一直在四处讨生活。大约过了十多年,机缘巧合下,祥云结又将我带回唐朝了。于是,我就在那里过完了一辈子。”

“那你……”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惊吼出声,“那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你一直在人间游荡了三百多年?!”

“对啊,”她做出无所谓的样子,点了点头,“我就这么东逛逛,西逛逛,只要小心不被哪些多管闲事的臭茅山道士们捉住,三百多年一晃就过来了。”

“你为何这般?你为什么不去投胎?”他惊道。三百多年的漫长时光,她就如同独自夜夜长叹么?

“因为我想再见你一面啊。反正我知道,你生活在这个时代,只要我慢慢等,就一定能见得到你。”她将眉眼笑成弯月。望着她眸里那熟悉的盈盈笑意,杨瑞却觉得胸口沉重,几乎喘不过气来。她那理所当然的语气,仿佛等了他三百多年是再也平常不过的事情,可在他的耳中,这一句却有如千斤,沉甸甸地直压在他的心上。

他负她良多。她的热情,他无法回应。明明看出了她眼眸里的爱意,听过她倾吐出心底的思慕之语,可他却总是斥责她,讽刺她,对她冷言冷语,甚至怒气责骂,丝毫不在意她心中的感受。他是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能让她不在意他的恶言恶语,被他伤了一次又一次后,还能打起精神,笑颜以对。

想到这里,心头泛上酸楚。这是他第一次试着去体会她的感受。想到她在面对他的恶言之后,明明黯然失落,却又自我安慰鼓起干劲,勾勒笑痕;想到她被他狠狠拒绝之后,独自下山,在这个她所不习惯的时代孤孑漂泊;想到她在身逝之后,于漫长的时光中,茕茕孑立,望松风竹音,暗自惆怅,无奈而又盼望地等待了三百多个寒暑——哪怕她明知,即使等来了他,见到了他,他却是那个无心于她、冷漠以对的杨瑞……

心上似乎骤然缺失了什么,酸楚溢满整个胸臆。眼有点热,他抬眼望她,只见那个虚无而苍白的幻魂,望着他盈盈地笑,一如既往,像是在浮云观上的每一日,又像是那个花灯璀璨之夜,她望着他笑盈盈,唇角勾勒出柔和的弧度,直把笑意写进眼底……

别过身去,杨瑞长叹一声,双手抹了把脸,方才回身面对她。眉前成川,却有着隐忍的线条,“杨瑞何德何能,蒙你错爱至此?”

她将他神色之变化看于眼中,微微一笑,随即沉吟片刻,想了一想方才回答:“喜欢你嘴硬心软啊。你说话虽不待见人,却是心底极柔软的,是个好人。最初见你,只觉得你说话不留口德,惹人生厌。可相处下来,却发现你对他人关怀备至,善良而温柔。就是这样的你,我越看越喜欢。便是如此简单,喜欢上你这死鸭子嘴硬的家伙。”

她的剖白让他沉默良久。一时间,只听得夜风拂过竹林,叶片轻轻摇曳而发出的碰撞之声。微微的星光打在他的面容之上,映出他低垂的眼。不知过了多久,杨瑞方抬了眼,直面那惨白飘忽的身形——

“我应你当日之愿,我不修行,不去做道士。我应你当日之愿,娶你为我杨瑞一生的结发之妻。纵不能长相厮守,只要你在这时代一刻,必定相伴相随。如你归去,杨瑞孤身以守。待到你我百年,黄泉路上,痴心与你双手挽。”

一番承诺,一番誓言,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时之沙仿佛在此刻停留,刹那凝成隽永。

李祥云呆呆地望着面前的男人,看他高扬的眉角,看他紧抿的唇,看他眼眸中的坚决与执着。呆了半晌,她张了张嘴,又无从说起。又等了好一阵,才颤声问他:“你可当真?”

“当真。”

字字珠玑,不容置疑的坚定。他望着她,眼神不曾转移半分。

先是惊,再是奇,然后是呆,再然后,唇角不自觉地轻轻扬起,勾勒出夸张的弧度。一系列的表情变化,在李祥云脸上一一经过,最终化成精细的笑容,毫无遮拦,毫无掩饰的真心开怀,“当真当真当真?!杨瑞,我死也想不到,竟然能从你口中盼来这句话!”

“哼!”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别开脸去,双靥火辣辣地烫。

面对他刻意的别扭表现,她只是笑,笑容盈盈,轻启了唇,缓缓又轻柔地道:“我总算如了愿。杨瑞,就算你骗我也好,谢谢你。”

“我并非骗你!”他大声向她解释。可一抬眼,却见她周身亮起柔柔的白色光点。苍白的身影,此时更显得虚无,渐渐有些模糊了。

他心下大急,伸手就去捉她的手,却是大力地划过虚空,带动了气流,更吹散了那浮动游光。

她的幻魂,渐渐显得扭曲了。身下白裙缓缓飘散,终成了夜空中的荧荧光点。他急急地想去拢起它们,却怎么也扑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模糊的笑容,渐成了飘散的浮光掠影。

风轻轻,风凉凉,婆娑轻曳的竹林间,点点荧火缓缓升上天空,像是流落人间的星辰,欲重回天际。那微弱又显得清冷的光,渐与深蓝的天幕融成一体,渐渐地,再也望不见了……

望穿了眼,仰僵了脖子,颈部的酸痛,杨瑞浑然不觉。直到最后一点柔光也随风逝去,他才收回了视线,低垂了头,却见脚下被星光映出微弱而浅薄的影。

风拂过竹林,扬起他的鬓角。星光怜见,镀上一层银白。失神恍惚之间,以为错看了鬓白如雪。

刹那间,泪流满面。

天蒙蒙亮,从林中走出的杨瑞,很快被一群胆大的镇民包围住了,一口一个“道长长道长短”的,询问他是否将那夜夜低呜的鬼怪给降服了。杨瑞愣愣的没吱声,过了半晌才回了一句“我不是道士”。这可把镇民们吓得够呛,差点以为妖魔将这位年轻道长的魂儿给收了去了,连忙准备了鸡血准备给杨瑞淋一淋。幸好在那盆鸡血泼下来之前,杨瑞先恢复了神志,才没给闹得个狗血喷头。

对于镇民们最关心的收妖问题,杨瑞并没有像他们期望中的那样,将降妖捉鬼的过程绘声绘色地给他们说一遍书,而只是低垂了眼眸,淡淡地说了句:“散了。”

镇民们一听那作祟的妖怪被道长三下两下就给打得魂飞魄散,无不拍手称快,直赞“道长你好俊的功夫”、“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是道长你的对手”之类的好话。可奇怪的是,这道长竟然像是不喜欢听好话似的,又回了一句“我不是道士”就再也不言语了。越夸他,他的头就埋得越低,活像肩上压了座山似的。

村民只得改口叫“杨兄弟”。可嘴上这么说了,心里难免犯嘀咕。来的时候还好好一道长,怎么现在就满口说自己不是道士了呢?!镇民们无不觉得稀奇,这明明收的是妖鬼恶灵,怎么倒是一副将收妖道士的魂儿也给收了去的模样?很快就有好事者琢磨出了答案,一副说书人的派头,摇头晃脑装腔作势地道:“都是那精怪太过于厉害。杨兄弟跟它苦苦缠斗了九九八十一回合,才终于将它打得趴下了。可就在杨兄弟要将那妖精收进收妖葫芦的时候,那妖精竟然使出了最后的所有力气,临死也要抓个垫背的,将杨兄弟的三魂七魄给扒去了一半!所以,虽然最终妖怪被炼妖葫芦化成了一摊脓水、魂飞魄散了,但杨兄弟也损失了一魂四魄,元气大伤,所以从竹林里出来之后,就神志不清有点疯疯癫癫的了。”

众镇民听得纷纷倒吸一口冷气,感叹那妖怪忒地狠毒,也为可怜的杨兄弟掬上一把同情泪。于是,镇民们差点就做了一个“舍己为人”的牌匾给杨瑞。不过想想那玩意儿也不好随身带着啊,便改成了锦旗一面。可没想到,那杨瑞竟是个不识抬举的,一听说要感谢他降妖成功,立马沉下一张脸来,甩了袖子走进了竹林里。

镇民们也不生气,只是纷纷惋惜,好好的一年轻人,就给妖魔鬼怪坑得从此得了失心疯。有个小孩子淘气,跟着杨瑞偷偷走到竹林边上,想看看那传说中的法宝葫芦。可怎么瞅,也没瞅见那收妖葫芦搁在哪儿,结果失望而回。等到回家提到这档子事情,刚抱怨找不着葫芦,就被当娘的扒了裤子,狠狠地架在板凳上抽屁股蛋子,“看你还敢去竹林!想给妖精吃掉啊你!”

于是,就真的没人再敢去竹林,虽然那夜哭的妖怪已经被杨瑞降了去。

青翠的竹林中,只留下被镇民们骚扰得心烦意乱的杨瑞,呆呆地坐在尘土地上,一路怔怔地望着东边的天幕泛了白,再升了日头,再缓缓升到中天,再一路西奔而去。等到西天的云彩都被染了红晕,一阵“叽里咕噜”的声音,终于将杨瑞从云里雾里的发怔中拉回了现实。

低了头,惨然一笑。心里再沉,再酸,肚子还是照样会饿,还是照样要吃饭。再然后,照样要吃喝拉撒。离了谁,他还是照样要活,日子还是得照样地过。这世上,少了谁,不是照样日头出了又落?!

突然,杨瑞开始大笑,笑得热了眼眶。直到笑得倦了,他站起了身,拍拍屁股后面的尘土,走出了竹林外。

他很饿。他想吃面,吃宝华庵的素鸡面。

连吃了两碗素面,却将两人份的素鸡留了下来,用油纸包好,攥在手里。抬头望见一弯上弦,从路边人家窗棂透出的灯火之中,大步走向西郊。

依然是竹音阵阵,随风呜咽。杨瑞径直走向竹林深处,席地而坐。打开油纸包,任香油的味道弥散在泥土气息当中。那个不爱笑的男人,淡淡扬起唇角,冲着空荡荡的竹影,轻轻缓声道:“喂,给你带了素鸡。先忍一忍肚里的馋虫,等我回观里禀明了师父,禀明了不打算修道、不再当道士,到那时候,便给你带些鱼肉来。”

竹叶舞得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轻笑。

“明儿个,”望着地上的素鸡,杨瑞淡淡地笑,唇边渐渐的弧度,柔柔暖暖,“明儿个我就回观里,然后便去寻你。你说过,你下山之后,还在这时代待了十余载。你一个娇生惯养又大大咧咧的傻大姐,定是跑不远的,对不对?”

一阵风吹得大了些,竹枝东倒西歪,拉杂地响成一片,像是有人在抗议一般。

舒缓了眉,笑容的痕迹又深了一些。望着轻曳的竹,他反驳似的道:“难道不是吗?你那种性子,在我们这儿甚是显眼。我只需要随便打听打听,哪个姑娘竟然是不缠脚的,就凭你那一双大脚,再加上圆乎乎的身板,也定能一下子就把你提溜出来。”

风不语,竹无声,只有秋虫长长短短地鸣。

笑痕渐渐凝固,化成了淡淡的苦涩。低垂了眼眸,他轻轻地道,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我应了你,便会去寻你,伴你。你若泉下有知,便告诉我,究竟往何处去寻?”

依旧是寂静一片,了无声息。杨瑞抬眼望四周,竹影静静,因月光而在地上投出斑驳的画作。云轻移,一地银霜,照上了那纸包,也照上了那两块油亮亮的素鸡。

他敛起了眉,苦苦地笑,“休再埋怨了。短短十余载,你又何必因为怨我而浪费时间?大不了每到初一十五,我多带两碗素面给你。”

风扬了片刻,竹影刚微微移了方向,又不动了。

“好吧,三碗,不能再多了!”他板起一张脸来,眉间成川,“就算你食量惊人,也要不了那么多,白白浪费,便宜了那些蛇虫鼠蚁。”

一阵风拂过竹林,竹叶儿舞得欢欣。杨瑞刚扬了唇角想叹一句“馋鬼”,就听得伴随着风声,远远地有人声传来:“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我还当你真被收了呢!”

被风送来的声音,传入杨瑞的耳中,让他骤然愣住了身形。下一刻,他起身环顾四周,确定了风向后,立刻拨开了竹枝,向人声所在寻去。

透过竹叶的缝隙,弦月的银光之下,那人穿着粉红与浅紫搭配的衣裙,没有领口的设计,露出一片肌肤,在月光下格外晶莹。那熟悉的容颜,熟悉的身形,却身着花花彩彩的衣裙,并非那般苍白与飘忽!

杨瑞脑中一片空白,只是呆站在那儿看着那里的一切——

“来了来了,你倒是叫魂啊?!”从竹枝的影间,飘出一个白惨惨的人来,正是昨夜魂飞魄散的李祥云!

“叫的就是你这个孤魂野鬼!”身穿彩衣唐裙的李祥云瞪了对方一眼,一脸埋怨神气,“说好了,午夜间,你却让我等到三更,你有没有时间观念的啊!害得我以为他真的把你收了去呢,吓得我半死!”

“你没听过‘三更半夜’的说法吗?这都不知道,你还真是没常识,”女鬼版李祥云学她的样子眯起了眼,“再说了,你担心什么?你不是早对我信誓旦旦地保证,说他刀子嘴豆腐心,肯定不会对付我的么?”

“是啊,那当然!因为你现在是我嘛!我赌他一定舍不得!”李祥云颇一副自豪的神气。可说到这里,她突然想到什么,冲女鬼道,“喂,事情都办完了,你还打扮成这样做什么?小心我到衙门那儿去告你冒充。”

“切,谁稀罕。”女鬼版的李祥云一旋身,便从惨白的女鬼变成了一个儒生打扮的俊秀男儿,正是当日杨瑞在王家宅邸趋散的那个厉鬼,“好啊!你倒是会过河拆桥!孔子说得好,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这么刁,本公子不乐意将昨日之事告诉你,你自个儿边上待着去吧!”

“喂,”李祥云斜眼瞥他,“你这酸溜溜的秀才,有话快说休卖关子。这欲擒故纵的把戏,你竟是玩不腻的么?!这般别扭小肚鸡肠,难怪那个人被你吓得躲着连胎也不敢投了。”

鬼公子咬了下唇,“你倒是会戳人痛脚。小心我上你的身,缠死你!”

李祥云“嘻嘻”一笑,抬起右手,扬了扬手腕上的祥云结,“不怕!有它哪!你要是能上身早就上了,当日你不就试了一次?不过只长了个疮而已嘛。”

“要不是那个家伙,那毒疮照样能要了你的命!”鬼公子狠狠道。

李祥云半点不害怕,反而浅浅地笑起来,“说到这个,还得谢谢你呢。要不是有你那毒疮,我怎会发现杨瑞是个那么温柔的人,又怎么会开始喜欢上他?所以咯,你还是媒人呢。这可奇了,‘鬼为媒’倒是头一次听说。”

“少发花痴了,”鬼公子打断她,“早知道你这女人这么麻烦,我才不要撞到你。你给我安静闭嘴,到底要不要听昨儿个的事情?”

“要。”她这倒乖了,点点头就当真安安静静的。鬼公子斜她一眼,开始将昨夜与杨瑞的对话一一说给她听。

“啊啊啊!他当真那么说?!”李祥云捧着脸惊叫起来,“我就知道,‘生死离别人鬼情未了’大法一定有效!他那个人,吃软不吃硬,这绝对是他死穴啊!”

鬼公子撇了撇嘴,不怎么真心地感叹道:“被你看上真是他倒了八辈子大霉。好好一个潜心修行的道士候选,硬生生给你扯进红尘万丈深渊。”

李祥云“嘿嘿”地笑,转而突然又沉下了脸,哀怨地望着他,“你赔我。”

“赔?赔什么?”鬼公子愣道。

“告白啊!誓约啊!承诺啊!”她每说一句就多一分哀怨,“我等了那么久都没等到一句好听话,我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告白啊,竟然给你先听了去,我怒啊,我真怒啊!”

鬼公子耸耸肩,一副“不关我事”的模样,“你这女人怎么这么麻烦?!当初是你威逼利诱,拜托我帮忙演了一出人鬼情缘的戏码来,现在又怪我抢你的好事?!我真奇怪杨瑞怎么受得了你这种女人,还给你骗去了承诺,真是有够缺一窍的!”

没想到这次,李祥云却并没有反驳他的话,而是闷闷地耷拉下脑袋,“是,我骗他没错,可若我不在了,也定会那般做的。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不会突然就回到了唐朝,就像突然来到这里一样莫名其妙。不管我身在哪里,在宋或在唐,我都不想错过他……”

鬼公子抖落一身鸡皮疙瘩,“你酸不酸啊你?!”

她抬眼望他,“再酸我也要说!如果我当真回到唐朝,也定会死后等他百年,只要能再见他一面。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一直等一直等,就总能够见到他,就像你一直在等那个人一样。”

这番话让鬼公子没了言语。静默片刻,他露骨地岔开话题:“这次是我演得好,一句台词都没背错,声情并茂,这才以假乱真!我的演技够水准吧!”

“切,”她瞥他一眼,“还不是我台词写得好,处处算准对应之言,感人至深,这才让他如此动容。”

“就你那肉麻兮兮的台词?”鬼公子嗤之以鼻,“好在我定力高,才没有被你那酸倒牙的剧本给看得吐了!”

“是,是,都是你厉害行了吧?”李祥云给他一个白眼,“以后我每到初一十五,多给你烧点纸钱,免得你这小气鬼为祸人间。人家王家不过欠了你三两画钱,就给你纠缠了一家子上下差点没闹出人命来!你见不到那个人,怨气滔天,也不能这般乱发泄啊!”

“你倒教训起我来了?!”鬼公子变了脸,眼珠子下开始流血,“好歹我也游荡了五十多年,不教训教训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毛丫头,我的颜面哪儿搁?!”

“少来!”对他的恐怖面孔视而不见,她不屑道,“论起排行我是你祖宗!小小五代后梁进士,我可比你早生了两百四五十年呢!”

这句话让鬼公子噎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悻悻地收起了廉价的血泪,再度生硬地转移话题:“你怎么还不去找你那姓杨的臭小子?估计他昨儿个就连夜回去了,现在正在满世界找你呢!”

李祥云顿时苦下一张脸来,“我也想去见他啊。可是,我还没有想好,要准备个什么样的偶遇方案……”

鬼公子正准备挖苦她两句,就在这时候,只听一个沉沉的声音插话道:“不用想了,什么方案都不必了。”

李祥云和鬼公子同时大惊,在看见杨瑞拨开竹枝,向他一人一鬼走来之时,立马瞠目结舌。

“你……你听到多少?”她颤巍巍地问。

“全部。”

“哗啦”一声,那是希望破灭的声音。

意识到事情败露,还给人赃俱获逮到一个现行的,鬼公子立刻施展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可不想锳进这摊浑水里。再说了,那臭小子若认定他是骗他的帮凶,耍起狠来要收他那可怎么办?!别看他不是正牌道士,但是捉鬼功夫一点也不比正牌的差!于是,他想也不想地,脚一蹬就浮空往竹林子里钻。

眼见共犯逃跑了,李祥云急得大喊:“喂,你个没义气的!”

“谁跟你有哪门子义气啊?!”远远地,传来鬼公子不满的声音,再然后便只能听见风扬竹林的沙沙声了。

静。

一片沉静。

一片死一般的沉静。

一片死一般的让人想晕倒可偏又晕不掉的沉寂。

李祥云畏畏缩缩地转过身来,正面对他,可偏又不敢抬眼,只是望着他的布鞋,等待着他的判决。

可杨瑞偏偏就是不应声,只是这样静静地望着她耷拉的脑袋。

一时间,可听见彼此的呼吸。

心虚心虚心虚。这种感受侵蚀着李祥云每一根神经,而杨瑞的沉默则更让她坐立不安。不知等了多久,漫长到她觉得自己的愧疚心快要被心虚给侵蚀得所剩无几了,她终于“啪”的一声击了双掌,抬了眼瞪他。

“喂,杨瑞,砍头不过头点地!究竟是死刑还是无期你总得说句话啊!给个痛快的!”

“你作贼的倒有理起来了?”他挑眉,但语气中却无怒意,“好你个‘生离死别人鬼情未了’大法啊。”

只一句话,立刻让她好容易鼓起来的气势一下子被戳泄了气。再也没脸要求尽早宣判,她认命地低下头,咬紧了下唇。怕什么,不就是被拒绝然后挨骂么?他都拒绝她好多次了,也不在乎再受一次刺激!大不了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是。

可想象中的责骂与训斥,或者是嘲讽与冷言冷语,并没有如预期中那样将她骂得找不着北。杨瑞还是没有做声,却浅浅地扬了唇角,伸了手,大掌握住她的柔荑。

她惊异地抬了眼,在他的眼眸中看不出恼,看不出怒,却只在那深黑的潭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幸福来得太快,快到她不敢相信。他明明已经识破了她的骗局,可他却没有唾弃她,而是牵了她的手?!这怎么可能?!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怔怔地望着他。良久,方才鼓起勇气,却仍有颤音:“我骗你的。”

“我知道。”

沉厚的声音响在耳边,仅三个字,却让她鼻头发了酸。她望向那熟悉的黑眸,没有反感,只有接受。

风扬起他的鬓角,在月光下更显轻柔。眼前这一幕,美满得仿佛是幻梦一般,美满得让她觉得,这是月光蓄意营造的幻境。

“你不怪我?”

“怪。埋怨,气你这骗局害人不浅,”他淡淡地陈述,“只是,我宁可它是骗局。再一次失去,我承担不起。”

那一幕,她全身惨白,缥缈浮空,眼神冰冷,似是在控诉他的无情。而他,在惊觉那样的她并非属于世间之时,骤然间心口缺失的滋味,他不想再尝,不敢再尝。

那一幕,她盈盈浅笑,轻描淡写地说出一句“等了你三百多年”。而他,在听闻那一句似是理所当然的话语之时,刹那间心中涌起的酸楚,他不想再体味,不敢再体味。

那一幕,她渐渐模糊了身形,最后一抹笑,也化为点点荧光,飘散于天幕之中,慢慢消失不见。而他,在伸手去拉——可什么也抓不到之时,那种深深的无奈,他不想再经历,不敢再经历。

即使如今知晓,这一切全是她的编排,心里怨过,气过,可怎样的恼火,也抵不过见到一个活生生的她站在自己的面前。

暖的,热的,抓得住,摸得着。在握住她的手的那一瞬,他终于安了心。

于是,抓紧,不放。

感觉到他将手掌收紧,她终于确定他是当真接受了她,不再计较她的骗局。伸出左手,抚上他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她终可以轻轻地勾勒唇角,映上一抹满足的笑。

“那,你再给我说一次,不是对那鬼家伙说,而是对我说。”她得寸进尺地要求。

他愣了一愣,随即别过了脸去,以不同于平日里的蚊子般的小声,缓道:“我娶你,可好?”

风拂过,竹叶儿轻曳。月光洒上一地银白,也在他二人的发上,凭添了一层银霜——

三千发丝如雪,执字之手,白首鸳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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