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左拉——
左拉在观察时候所常用的工具,是书籍、报纸、照片以及其他各种的文件。当他要就某种问题写一篇文章的时候,就搜集许多和这问题有关的书报,抄的抄,剪的剪,分类储藏,然后再用这些储藏着的材料来写作。有时候,他也去做实地的观察,为了要描写唱戏生活,他曾去和优伶接近;为了要明白赌徒心理,他曾去赌场里狂赌;他也常去参观各种不同的生活,跟各种不同的人物谈话,细心地记下那些语言和印象。不过就大体说,到了要写作的时候,临渴掘井,以局外人的态度去访问,去搜集,所得的总不免是一些表面的形状,结论自然也不能深刻、正确。那方法,是不宜于袭用的。另一个作家巴尔扎克说道:“在我,观察甚至于成了直觉,他不会忽视肉体,而且更进一步,他会透进灵魂。”究竟用什么方法来透进灵魂呢?因为要去调查平民的性格和生活,他就穿着工人的服装,混在群众的队伍里,显出漠不关心的样子,使他们不加提防,一面却留心他们散工后的闲谈,看戏回来时的夫妻之间的私语:家务的盘算,工钱的支配。他浸沉于这些琐碎的扳谈里,他说:“当我谛听这些人的谈话的时候,我能够深入他们的生活;我觉得他们的褴褛披在我的身上,我的脚穿了他们的破的皮鞋走路;他们的欲望,他们的需要——一切都渗入了我的灵魂,或者是,我的灵魂渗入了他们的。这是一个清醒的人的梦。我和他们一同忿恨那暴虐的工头,那欠债不还,使他们反复奔走的坏蛋主顾。摆脱了自己的习惯,由于正义之感的一种陶醉使我变成了自己以外的另一种人,而且任情地弄这玩意——这构成了我的迷幻。”这迷幻通过巴尔扎克的作品,终于也陶醉了他的所有的读者们了。
我想,这就是使文章比较普遍,使文章比较永久的主要的因素。
不过巴尔扎克的观察法虽然较为真实,较为深刻,较为能够握住问题的核心,但在物质条件未臻齐备,士大夫阶级的封建意识未尽消除,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完全分离的我们的社会中,这办法行使起来,是会有许多困难的。所以,我们不得不在巴尔扎克和左拉之间,另外寻出一条适当的路途来。在这里,我以为契诃夫的观察法,是值得一提的。
契诃夫虽然不像巴尔扎克一样,化装着混到群众里面去,但也不像左拉似的依赖现成的书报,他往来于各级社会里,随身带着札记簿,把所见所闻的一一记下来,他并非为题目而搜寻材料,却是由材料而产生题目的。因此,出现在契诃夫笔底的故事和人物,一点也不矫揉造作,完全是俄罗斯社会的活生生的典型。
巴尔扎克的方法使我们深入,契诃夫却叫我们多看,多记,由此精选。
高尔基说过他的创造孚玛·戈尔狄耶夫,曾经观察过“不满于自己的父亲的生活事业的一二十个商人的儿子”,鲁迅也说他的小说里的人物,“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此外如果戈理的乞乞科夫,屠格涅夫的罗亭,刚查罗夫的奥布洛莫夫筹,都是观察了许多同一类型的人物,这才写成的。创造一个人物既然如此,要创造作品里的一个情境,当然也是如此的。必要的工作是研究和观察。
在我们的社会里,有许多事物,我们天天看惯,十分平凡,自以为很能懂得了,其实是并未深思,算不得怎样熟悉的。譬如吧,我们天天说话,却很少有人曾经注意到自己的语调;说话的当儿时时装手势,也很少有人能够记住自己的举止;不但对于日用品如电灯、热水瓶之类,未必全能懂得其构造,就是闭拢眼睛,再来想一想自己最亲热的朋友的脸孔,也不免于模模糊糊,记不出什么特点来了。这就因为平时不曾仔细观察,还没有取得深刻的印象的缘故。
要使题材丰富,我们必须细心地观察事物,把所得的结果记下来:人物的性格、风貌、举止,事件的起因、经过、影响,自己的感想、意见、心得,乃至一个单字,一句土话,一串生动的句子,一些不常见的词汇等等。记录不但便于查考,而且可以供我们比较、研究。虽然《文章修养》的读者不一定要做文学家,然而为求普通的文章写得像样起见,多看多记还是必需的。从前的诗人有所谓诗囊。一到春秋佳日,就带着这诗囊到郊外去寻句,想到了,立刻用纸条记下,收入诗囊,积储既多,然后再拿来整理、修改、拼合。据说李贺作诗,就是专用这种方法的。
这诗囊在意义上,大概也和我们现在的笔记簿差不多吧。
不过揆其实际,却又并不一样。因为古人所记的不过是一些触景生情的所谓妙句,而我们现在要记的却是由观察得来的活生生的现实;古人是把这些妙句拼合起来完事,而我们现在却是要从这些所记的动人的事实里自然地生发开去,用艺术的手腕把这些最主要的、最足以代表的材料概括起来,普通化起来,由此造成一个典型的人物、情境,或者议论。一句话,成为一篇完整的文章。
然而其间也还需要一番揉炼的工作。
旧时读书人在初学写作的时候,最易犯的毛病就是生拼硬凑,把自己肚里所有的一些成语古典,非常牵强地嵌到文章里面去,使通篇前后不相调和。我们在读着这种文章的时候,往往觉得其中有一段很好,好到可以媲美名家;有一段忽然又很坏,坏到简直不能成话。这是因为作者只把题材像百衲衣似的一块块乱贴起来,完全不曾经过溶化和洗炼,有所依据的地方头头是道,一失了蓝本,这就现出本相,显得十分浅薄了。
倘不把题材好好地加以溶化、洗炼,我想,就是在现今,也还是容易染上这种毛病的。
然则怎样来溶化呢?我以为首先的是整理;怎样来洗炼呢?我以为主要的是选择。题材有了,我们就得按照时间和次序,按照内容和性质,把它们一一编排,部署既定,再来做一番挑剔选择的工作,使不必要的枝节可以删去,新的思想和想象逐渐增加起来,然后加以组织,这就可以敷衍成文了。所以,在未曾落笔之前,无论是写纲要也好,打腹稿也好,总之,是必须经过一番筹思的。
譬如吧,当我们要写一篇日记的时候,我们当然得把这一天里所见、所闻、所想、所做的事情,先来回想一下。等到这些事情聚在我们脑里,摆在我们眼前的时候,然后再来剪裁,决定什么是应该写的,什么是可以省的,随着需要去写,这才可以成为一篇像样的日记。如果叫一个小学生去动手,他就常常会把起身、披衣、穿鞋、著袜、洗面、漱口、吃饭、拉屎 ,甚而至于打一个喷嚏,捉一只苍蝇,统统都写进里面去。无疑地,这样的写法是会失败的。然而作为这失败的原因却很简单,那是因为作者只把搜集到的材料堆积起来,却不曾加以剪裁,并不懂得整理和选择的缘故。
剪裁的标准决定于文章的主题。主题从题材产生,它是文章的灵魂,当我们提笔作文的时候,问问自己:究竟为着要说些什么而写这篇文章的呢?通过手头的材料,我们要说明一种东西,或者要叙述一件事情,或者要提出一个主张,或者要发抒一番感情,总之,当作者决定了自己的想法的时候,文章的主题也就存在了。题材提供主题,主题抉择题材,两者是有着相互的关系的。
旧时文人在谈到文章作法的时候,有所谓立意和命题,是专谈作者怎样来表现自己的思想和意见的,这正和现在的所谓主题差不多。按照常例,命题必须用决断的语气,或者肯定,或者否定。即使有时候在题目里用了疑问的语气,但那实际的含义,却还是确定的。譬如,我们常常看到“中国往哪里去?”“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等等的题目,但这其实就是“中国往××去”“中国人并没有失掉自信力”的变相说法;即使是提出疑问,也要态度明朗。因为必需是确定的命题,才能代表一种完全的意见。这一层,在议论文和说明文里,尤其应该注意。无论是正是反,每段的意义,必需在同一主题下统一起来。
这就是说,一个句子有一个句子的含义,积句为段,所以每一个段落里,也总有一个可以独立的思想或情景,来作为这一段的代表。然而,“群山万壑赴荆门”,这些独立的思想或情景,却又挨着次序,互相联系,彼此统一,同时或正或反地衬托出一个中心思想——一篇文章的主题来。
主题把握得正确与否,是决定于作者的思想的。
所以,一个初学写作者必需学习思想方法,对现实(题材)多多地体验,精密地观察。 在平日既有这样的准备,写起文章来的时候,只要题材现成,这就可以确定主题,毫不困难地动起手来了。
(选自《文章修养》,三联书店,1983年9月)
写作什么(叶圣陶)
国文科牵涉到的事项很多,这儿只讲一点关于写作的话。分两次讲,这一次的题目是《写作什么》,下一次的题目是《怎样写作》。我的话对于诸位不会有直接的帮助,我只希望能有间接的帮助。就是说,诸位听了我的话,把应该留心的留心起来,把应该避忌的随时避忌,什么方面应该用力就多多用力,什么方面不必措意就不去白费心思。这样经过相当的时候,写作能力自然渐渐增进了。
诸位现在写作,大概有以下的几个方面:国文教师按期出题目,教诸位练习,就要写作了;听了各门功课,有的时候要作笔记,做了各种试验,有的时候要作报告,就要写作了;游历一处地方,想把所见所闻以及感想记下来,离开了家属和亲友,想把最近的生活情形告诉他们,就要写作了;有的时候有种种观感凝结成一种意境,觉得要把这种意境化为文字,心里才畅快,也就要写作了。
以上几方面的写作材料都是诸位生活里原有的,不是从生活以外去勉强找来的。换句话说,这些写作材料都是自己的经验。我们平时说话,从极简单的日常用语到极繁复的对于一些事情的推断和评论,都无非根据自己的经验。因为根据经验,说起来就头头是道,没有废话,没有瞎七搭八的无聊话。如果超出了经验范围,却去空口说白话,没有一点天文学的知识,偏要讲星辰怎样运行,没有一点国际政治经济的学问,偏要推断意阿战争、海军会议的将来,一定说得牛头不对马嘴,徒然供人家作为嗤笑的资料。一个人如有自知之明,总不肯做这样的傻事,超出了自己的经验范围去瞎说。他一定知道自己有多少经验,什么方面他可以说话,什么方面他不配开口。在不配开口的场合就不开口,这并不是难为情的事,而正是一种诚实的美德。经验范围像波纹一样,越来越扩大。待扩大到相当的时候,本来不配开口的配开口了,那才开口,也并不嫌迟。作文原是说话的延续,用来济说话之穷,在说话所及不到的场合,就作文。因此作文自然应该单把经验范围以内的事物作为材料,不可把经验范围以外的事物勉强拉到笔底下来。照诸位现在写作的几个方面看,所有材料都是自己的经验,这正是非常顺适的事。顺着这个方向走去,是一条写作的平坦大路。